寄宿的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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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接受心理治疗的这几年里,荣格派的心理医生将我抑郁的原因,归结为“寄宿学校综合症”,这是由荣格精神分析学家乔伊·沙伟林(Joy Schaverien)总结的一类病症,她发现在寄宿学校长大的人,在成长过程中缺少来自父母的爱和监护,这种创伤将伴随他们的一生,导致他们出现包括抑郁、难以建立人际关系等一系列心理症状和行为。

    我更愿意将我正常和发病的时候称为我的理性和感性状态,那是我分裂出来的两种人格,理性时,我是一个不畏困难险阻,独立自强的好孩子,父母因为对我有望子成龙般的期望,所以才忙于工作养家,我才会来到这里和优秀的人,一起学习,一起进步;感性时,我是那个躲在棉被下崩溃的蚕宝宝。

    在我处于理性状态时,我并不能完全认同这类观点,起码需要设置一个先决条件吧,至少证明这些孩子,在进入寄宿学校之前是在父母关爱下,长到十几岁的。而当时被一起锁在寄宿学校的孩子,谁不是背着一身的故事来到那里的呢。与其听教育评论家诟病寄宿制对孩子的伤害,不如探究一下孩子在家中的处境吧,毕竟,供求关系下,有需求才会有供应,出走,正是当时的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的强烈需求。

    第一次逃跑,其实我不承认那次是逃跑。那时候我和父亲,还是父慈女孝的阶段,我们初来乍到,他疲于工作,我不精于方言,与其被坏孩子叫乡巴佬,我情愿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玩儿。那次,最疼爱我的二姑父,允诺会给我买一个洋娃娃,我心心念念一直记挂着,不久后的傍晚,我听见奶奶和姑妈的电话中,提及了礼物已准备妥当,那夜我便没办法再转念其他事情了,顾不得去考虑独自出门的危险,我便在第二天一大早踏上了接洋娃娃回家的旅程。那时候我们还住在龙华,目的地在浦东东昌路,实话说,你让我现在独自开车再走一趟,我也得儿不断地盯着导航,可见,需求的力量已然完全战胜了恐惧和无知,何况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最后的结果便是,吃惊的姑妈,吓哭的奶奶,愤怒的父亲,开心的孩子。那种被担心的感觉,远比得到一个洋娃娃更让人满足了。

    事后,无论我如何辩解,那次都被定义为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离家出走,经历的多了,也就不是最后一次了。

    我不喜欢我的后母,不光因为她和她的儿子抢占了我父亲的爱,我更恐惧于她的期望,常常让我觉得这份期望不是来自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望子成龙,而更想是一种炫耀。炫耀我非她亲身,但她仍然把我教养的很好。父亲的开业典礼,公司尾牙,合作伙伴聚会,虽然我只是个孩子,但只要我被带去那些场合,被冠以父亲孩子的名义,我就必须优秀,必须得体。为了父亲,更为了她,却没有人为了我。

    他们曾经有这么一段对话:

    父亲:简睡了吗?

    后母:还没有,珊妮老师还在辅导钢琴

    父亲:别给孩子报那么多课外辅导班了,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早点休息吧,刘妈叫老师...

    后母:欸,等一下,咱们这还不是为了孩子好吗,再说,下周黎老过大寿,让简弹奏一曲,又能拉拢关系,还能给你长面子。

    父亲:那也是啊,黎老最疼爱简了。还是老婆想的周到。对,让刘妈给简送点点心上去,让孩子好好练。

    不知道是命运的安排,还是真吃坏了肚子,又或者是心里作祟,黎爷爷的那次寿辰,我一直一直拉肚子,苦练的曲子,并没有机会得以展示,只是那架钢琴在整个寿宴中,都被好好的摆放在宴会舞台中央,我一直记得父亲拉长的脸,而不敢吭声。

    后母宽慰父亲,帮我打圆场:孩子还小,在公众场合表演的机会还少,心里素质不好也是正常的,要勤加苦练,多多表现。

    从此,我的课外辅导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我也越来越少有机会见父亲。

    人生就像开往远方的长途巴士,有人到站下车,有人正好上车。于是大家相伴前行。

    珊妮老师看出我家里的奇怪气氛,我便逐渐有了机会去老师家里上课。

    老师住在愚园路的老式里弄,愚古邨,从邨门进去,只有一条不长不宽的主干道,各家各户挨得很近,整齐地沿着主干道左右依次排开,那是我第一次在外学习钢琴,也是第一次来珊妮老师家,不用门牌号其实也很好找,沿着悠扬的钢琴声,寻过去就是了。

    一对一的课变成了一对二,教学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初识小胖哥哥,便是在珊妮老师的钢琴课上。他是除我以外的另一个学生。

    他的父亲用大半年的工资给他买了一架教堂里的二手钢琴,听说,那之后他就再没有寒暑假和节假日的概念了。“那是一种崩溃的感觉吗”我问,“我觉得,崩溃分两种,一种是情绪的表达,而另一种崩溃是连这样的情绪都不敢有,只有恐惧”他平静地令人害怕。

    “那他是想让你做钢琴家吗”我问道,眼神飘忽在珊妮老师家茶几上的腌肉和香肠。小胖哥哥莫名有些不自在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吧,总之我真的很讨厌弹钢琴,可我更害怕鸡毛掸子,不弹,我妈会打我,他们总说一切都是为了我”。他指指茶几说:“那时我妈妈送的,想抵这两天的钢琴课的费用...“

    我知道如果是一个自尊心强的男孩子,说出这些是需要多大的勇气,他显然把我当成了自己人,我这么认为,所以也跟着他一起惆怅起来,其实我的处境也并不比他好很多。

    终于,失去弹性的弦,也有崩断的一天。

    他脸上的五指印还依稀可见。他说他想逃跑,问我要不要一起走。然后问我有没有心愿要实现。我垫着书包,靠在邨门口的墙,低着头说,“我想自己的生母,我想去问问她,我能不能和她过”。

    那我们计划一下,出发吧。

    “嗯?”我望着他那得意洋洋,好像找到一个人生最伟大的梦想一般,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