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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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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后的两天时间里,赵攻玉再没找到机会与何嘉文对唱。实际上,除了陈诚意,其他演员基本上都再没来过工地。她明白,想让演员踏踏实实在工地上干活,体验生活,那简直难过母猪上树。所以当她看着和众人共进退、吃苦耐劳的陈诚意,惊诧之余,一丝敬佩悄然生起。如此实在、敬业的青年演员真的少见,或许他只是个实心眼儿的傻孩子,但在赵攻玉看来,却是个不可多得、前途无量的人才。

    发掘工作进行到第六天,天气难得的凉爽,工作进行了不到两个小时,天空突然变得阴沉起来,旷野乌云低垂,山谷层云蔽日,黑压压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可能快要下雨了。”

    领队话音刚落,工地外却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个蹒跚踉跄的身影,正与自己老迈的躯体斗争着,挣扎着趋向前来。

    来人是个老头儿。是个有些邋遢、穿着轻薄蒙古袍的老头儿。之所以称他为老头儿而不是老者,是因为实际上他并不像他跌跌撞撞的动作所展现的那么苍老,充其量也就六十岁上下。可他给人的感觉,却是他似乎拥有着与他年龄并不匹配的丰厚阅历。

    他身上土色的袍子,因年代久远,领口已然垮塌,耷拉到前胸,袍子呈现不均匀的褪色状态,加上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形象,更给他增添了一丝沧桑和凄凉。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这是赵攻玉脑海中冒出的第一印象。紧接着便是对来人目的的好奇了。

    “您好,有什么事吗?”

    老头儿面露难色。

    “你们不能再挖了。”

    领队遂上前去,与老头儿交涉起来。

    赵攻玉和其他队员都陆陆续续停下手头的工作,他们对这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他们停手不是因为老头儿,而是因为天要下雨。在大家以往的考古生涯中,与当地村民斗智斗勇的情况屡见不鲜。曾经有老头儿老太太在商周墓地上哭天抹泪儿,怒骂考古工作者挖了他家祖坟,也有村民为了获得更多的征地补偿,连夜拖家带口在空地上种上果树苗。无非是为了讹钱嘛,估计这老头儿的目的也差不离儿。

    在这一行没见过世面的陈诚意却对这老头儿很是好奇,只是碍于情面,他不好上前偷听人家与领队讲话。

    “他到底是干嘛的呀?”他凑到赵攻玉身旁。

    “哦,多半是想阻挠发掘,然后好讹诈点钱。”赵攻玉耐心地讲了两三个自己经过的、听说的各种奇葩村民的壮举,正想进一步分享她与村民和民工斗争的丰富经验,不远处收拾东西的帅哥便催促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撂下这么一句,赵攻玉便急急忙忙地帮忙收东西上车。

    陈诚意看着她的背影,笑了。明明穿得也不厚重,怎么能跑得出标准的鸭子步?哈哈,哈哈哈。

    东西还没收完,豆大的雨点儿已经颗粒分明地砸在地上,领队话也没说完,看老头儿湿了衣裳,就好心地让老头儿上了车,和大家一起先回去吃饭。赵攻玉慌慌张张地擦拭着画筒和画夹,生怕弄湿里面的米格纸,纸上承载着她这几天呕心沥血画的人骨图。不过十分幸运的是,他们赶在下大雨之前就已经给正在发掘的墓葬盖好了防水布。

    草原上的雨,仿佛也传承了英雄儿女的性格,一样的豪迈与爽快。浓墨一般的天空,就这么直愣愣地泼洒在闪着金光的旷野上,鹏飞载着巴图,疾驰的摩托车在暴风骤雨的摧残下不见折服,反而愈挫愈勇,弹指间就消失不见了。

    在他们消失的远方,陈诚意好像看到了一个鲜衣怒马御风而行的少年,正如闪电般追猎猛兽。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转瞬之间,少年已不再着眼于壮美的风景,而是急急忙忙地带着猎物赶回营地,为的是把它们送给心爱的姑娘,在暮色四合中迎来热情洋溢的篝火和冬夜,从爱人手中接过一盏热酒。

    淋过雨的陈诚意也想饮一杯热酒,他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将目光落在了身旁夏日的赵攻玉。

    赵攻玉没有热酒,只有纸巾。

    雨水不再冲洗车窗,车也已经驶回了住处。

    还未到晌午,大师傅还没做好饭,先煮了姜汤来。

    在这样如注的暴雨肆虐之后,工地往往是泥泞不堪,没法立即开工的,于是大家各自窃喜,天上掉下一个悠闲的下午。

    左右也是闲着,陈诚意端了一碗姜汤,恭恭敬敬地给刚刚一起回来的蒙古族老头儿,老头儿正圪蹴在毡房门口的大木板上,陈诚意喊他一声大爷,随即坐在他身旁,想跟他唠唠嗑儿。

    “谢谢小伙子。”大爷的声音,听起来比陈诚意想象的还要苍老。无独有偶,明快而茁壮的赵攻玉也端了一碗姜汤过来。

    “哦,阿伯已经在喝啦,那给你喝咯。”她干脆利落地把碗塞进陈诚意手里,似乎根本不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

    险些被烫到的陈诚意嘴角抽动了一下,显示出他的无奈和笑意,“你不喝吗?”

    “我刚先喝过了的。”赵攻玉看着二人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想来“阿伯”并不是她先前怀疑的“考闹[1]”,她就在“阿伯”的另一旁坐下,噙着笑准备听“阿伯”讲那过去的事情。

    “大爷,请问您,为什么不能再挖了?”陈诚意问道。

    “从你们准备动工到今天,我一直在跟上面反映,都已经反映过好几回了,不能挖这些墓葬啊。嘎查达[2]和苏木达[3]觉得我是在搞封建迷信,影响国家的文化事业,给我好几个警告了。你们的领导,刚才也说了不能打破工作计划。我就是想着,在你们挖完之前也许还来得及啊!我家世世代代守着海日乌苏特山和达斯勒布河,我就是要保护这方水土的安宁。可是我势单力薄,又没儿没女的。”

    “大爷”说着就垂下了头颅,默默地喝了口姜汤,陈诚意看到他眼睛的侧影,流露出的,是很长很长的惆怅。

    “海日……什么乌苏特?”赵攻玉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阿伯”便又开启他仿佛历经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声音,缓缓道来。

    考古队正在发掘的墓葬,背靠的是老林山,面对的是爪子沟。爪子沟发源于老林山,绕出来兜了个圈儿,又注入山中的洼地,形成一个无人问津的神秘湖泊。而在蒙古语里,这一山一河,被称作是“海日乌苏特”山和“达斯勒布”河。“海日乌苏特”,大意为斩断情丝,“达斯勒布”,则是永生诀别的意思。

    “为什么要取这样万念俱灰的名字?”赵攻玉不解地问,她暗想,这地方是发生过怎样的爱恨情仇,才会用这样的名字来让人铭记于心?

    一旁默不作声的陈诚意,心中像有个小人儿,本在好奇欢快地奔跑,可听了“大爷”的话,却猛然踩空了一脚,摔了个四脚朝天,登时嚎啕大哭,搅得他心乱如麻。

    “大爷”似乎并未察觉到两旁的不安情绪,他继续用温吞的语调,陈述出一个古老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多久,在这片山水中,生活着一个勇士,他爱着一起长大的姑娘。他们约定好了要生生世世在一起,也如愿以偿结为了夫妻。时间悠远而漫长,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二十年的美好时光。渐渐地,姑娘不再像从前那般艳丽,但勇士还是意气风发。由于南征北战,战功赫赫,他开始变得越来越狂妄,与妻子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终于有一天,他厌弃了妻子,离开了这里,又得了新欢在侧。可怜他的妻子,还在他们曾经的家痴痴地等着他,直到他们终于决裂。

    “那他们为什么决裂呢?”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任何原因都有可能。所有的原因在破镜难圆的事实面前都是托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不再相爱。而他的妻子,在认清了现实之后,为丈夫的绝情感到心灰意冷,就自尽了。

    掠胡奥[4]感到很失望,她派遣了十位侍女,来守护这位长眠的妻子,同时惩罚勇士,他生生世世都不会再得到真爱,除非他的亡妻原谅他。

    “已故之人,又怎么能够原谅呢?”

    是啊,人死如灯灭,已故之人,确实再也无法原谅。所以啊,终其一生,他都在懊悔中度过,再也没能寻得真爱。真爱已逝,活着的时候不能以诚意待她,那哪里又还有真爱呢?至于他的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谁知道他何时才能求得原谅,寻得真爱呢?他有没有下一世还不好说呢!就算有下一世,能不能再与他的妻子相遇又得两说了。就算他运气绝佳,再度与她相遇,那也不一定就再能得到她的倾心。所以说,要无数个机缘组合在一起,才能成就这一世的姻缘,中途差一点儿,错一分,与你相知相伴、长相厮守的,就不是这个人了。

    ……据说他的妻子,忍够了无穷无尽的等待,又在他们决裂之后心如枯槁,所以在临终之前,她用“斩断情丝”和“永生诀别”来命名了这一山一河,誓要与丈夫恩断义绝,天荒地老,永无见期。

    ……我小的时候,从阿吉[5]那里听来了这个故事,答应他,要好好守护这一方山水,让这前尘往事永远地被埋葬。而打扰那亡妻的人,也一定会受到掠胡奥的惩罚,这山川也将不复存在啊。

    语罢良久,三人皆默默无语。陈诚意看向赵攻玉,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想学骑马吗?”

    [1]在医院闹事的人员被称为“医闹”,由此笔者称呼在考古工地闹事的人员为“考闹”。

    [2]蒙古语,相当于村长。

    [3]蒙古语,相当于乡长。

    [4]来源于契丹语,传说中的女祖。

    [5]蒙古语,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