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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杏花吹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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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榭蹑手蹑脚地踏进寝帐,无言地看着一身落寞的观音。

    “好好的琵琶,娘娘这是何苦呢?”

    “阿榭,我只是,不想再弹琵琶了。”观音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春榭把窗帘子卷上去透透气,谁知外面竟难得飘起小雨来。

    带着湿气的晓风迎面扑来,胸口的气闷瞬间纾解了不少。她看着案上的筝,虽然摔断了琵琶,可不自觉地弹起筝来。终究是难以放下乐曲,换汤不换药罢了,表面上放下的那个人,却在心里越来越深地扎下根去。

    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

    这偏执何时才能真正放下呢?穷途末路的那一天,何时才能到来呢?

    观音懒得再想,叫春榭唤侍仆进来,准备晨妆。

    三个阿妪鱼贯而入,领头的一位身穿直领左衽绿色长袍,衣裳上绣着团窠鹿纹,窄窄的袖子撸到了上臂,头戴着红帽,系着紫色丝带的长长的发辫盘在额前,耳环随着步伐轻快地摆动着。

    这便是观音的乳母,观音唤她“阿嬷”,由观音出生便陪伴在她身旁,尽管已过天命之年,仍坚持亲力亲为料理观音的生活起居。另外两位阿妪头戴高巾,梳着椎髻,一位端着盥盆,一位捧着刚刚擦拭干净的梳妆盘,阿嬷拿着浣巾,开始侍候观音梳洗。

    酱釉的梳妆大盘里,放着粉盒,胭脂盒,梳子和骨刷。观音的长发浓密而厚实,结结实实地垂落下来,春榭用梳子一点一点梳着,头顶和两鬓,都已经生出了许多白发,观音只要操劳过多或者心情不好,最先便是反映在白发上。

    观音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尚未施粉,睡眠不足使得她气色极差,原本白皙的皮肤越来越暗沉,嘴唇因毫无血色增添了病态。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1]

    阿嬷不发一言地接过梳头的工作,简单利落地梳了个偏髻,随后用骨刷蘸了茶油,轻轻地刷在发上,观音不喜欢桂花油或者玫瑰头油的气味,香是香,但是太过浓烈油腻了,而茶油清新而甘凉,才真是沁人心脾。

    观音拂去阿嬷拿着凤钗的手:“不戴这个了。”

    春榭拿了粉盒过来,为观音轻轻地上了妆,观音穿了件水绿的团衫,在右耳边贴上鱼形的翠钿,通身清新,仿佛刚刚从帐外的雨中走进来一样,给帐内带来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观音心情不好,食欲不振,吃了一盏乳茶就吃不下了。春榭想要开口劝解,阿嬷用眼神拦住了她,亲切地说:“娘娘不想歇息的话,不如出去走走?”

    “也好。”观音笑了,这一笑并不勉强,而是发自内心的。

    春榭拿出一把天水碧的伞,阿嬷笑道:“这一身儿搭得可真好。”

    “是啊,烟雨里,最合适的就是这样颜色,仿佛去了宋人笔下的江南一样。”观音说着,春榭已经掀开了门帘,风雨拂面,一瞬间打湿了衣衫,观音笑了:“哈哈哈哈,这下真成了‘风透春衫,雨透春衫’了!春榭,你不必跟着我了,我自己去便是了。”

    春榭急切地想要开口,阿嬷最是了解观音的脾性,便说道:“娘娘自己小心,早些回来。”

    观音故作轻快,高高兴兴地出了门,殊不知阿嬷遣了春榭悄没声儿地跟在她后面。

    出门走了几十步,观音的脚步便沉重下来,逐渐放慢。春色如许,在她眼里却都失了光彩。她只是不想让春榭和阿嬷担心而已,所以才装作愉快的样子。眼下只有自己了,便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漫山遍野的杏花,朦胧凄迷的烟雨,水声潺潺的小溪,摇曳生姿的垂柳,好像真的可以让人忘记一时的烦恼,获得片刻的安宁。

    观音机械性地伸出手来摘下几朵杏花,随随便便簪在了偏髻上。再向前走几步,便看见一架孤零零的秋千,并不是诗里画里所形容的那样“画架翠络”,而是朴实无华的木秋千,连遮雨的顶都没有,也没有上漆。

    坐板已经湿透了,观音倒也不讲究,她丢开雨伞,径直坐了上去,任由雨水肆意洒脱地浇湿她的全身。

    饶是阿嬷的手艺再好,茶油再实用,也禁不住雨水的洗刷,观音的鬓发垂了下来,髻上的杏花也一个个落地了。

    观音豁了出去,不再注重形象,在雨中无拘无束地荡起秋千来。沉重的凤冠,华丽的衣饰,洪基冰冷的面容,通通滚远些吧,起飞的瞬间,她才是真实的她,只有这一个瞬间,她不用再做贤良淑德的懿德皇后,不用再与洪基做貌合神离的夫妻。

    不远处的杏花影里,洪基和念念站在黄罗伞下,洪基冷冷地注视着纵情恣意的观音,原来不舒服的只有他一人,不痛快的也只有他一人,真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了。

    “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念念用轻柔的嗓音感叹道,“这样的忒里蹇[2],还真是罕见啊。”

    洪基以为自己早已见过了观音的百态千姿,却不记得,这样的观音,到底活在他记忆里的第几个年头,他只觉怒气冲顶,不知是针对自己欠佳的记忆力,还是秋千架上那个薄汗轻衣透的家伙,他牵起念念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到观音面前。

    观音猝不及防,惊诧之下从秋千上一头栽了下来,洪基下意识地从伞底冲出来,伸手把她扶着坐起来,查看她的情况,随后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松开她,仍旧板起面孔,回到念念身边。

    同一时间冲过来的春榭把观音搀起来,她摔了一脸的泥,额头隐隐地渗出血迹,春榭心疼地掏出帕子帮她擦拭。

    观音在身旁强大的低气压的压迫之下,顾不得额头的疼痛,拉着春榭一同跪在了缠绵的雨中。

    “妾不知陛下降临,御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皇后还知道自己有罪?!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哪里还有个国母的样子!”

    观音不敢顶撞,也无意辩驳,只低头认错,洪基瞅见她这副恭顺的样子,却愈发地气不打一处来:

    “那秋千是朕特意为念念所设,谁允许你坐了?!”

    观音抬眼看了一眼秋千,也许是雨水打得她无法睁大眼睛,她眼底已全然没了光彩,她不再言语,等待责罚。

    “你素日里不是常有理吗?今日怎么哑巴了?!”

    “妾私自坐了御赐邢娘子的秋千,自知罪无可恕,甘愿领受责罚。”

    洪基此刻已经怒火中烧,他的怒火正要喷薄而出,春榭急忙拦截道:

    “都是婢子伺候不周,令娘娘近日神思倦怠,才犯下今日之错,还请陛下饶恕娘娘,责罚婢子吧!”

    一旁的念念也立即跪下,言辞恳切地说道:

    “陛下,今日之事因念念而起,还请陛下宽宥皇后娘娘,如若陛下因此责罚娘娘,念念今后该如何在后宫自处啊。”

    “罢了,念念你先起来,地上湿冷,你,叫什么来着?”他冲着春榭吹胡子瞪眼。

    “婢子春榭。”

    “春榭侍主不力,笞刑二十。你自己回去思过吧,别让朕再瞧见你!”他恶狠狠地冲观音嚷道,随后转向念念,话语里却添了一丝柔情蜜意,“念念你也不用怕,朕倒要看看,有朕在,谁敢难为你。”

    观音按捺不住便要张口,洪基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踩到她的尾巴,春榭只能死死地拉住她,免得她像只猫一样弓起背来扑向洪基。洪基牵了念念的手,转身向着杨柳堆烟处走去。观音凝视着他们的背影,恍惚间才发现念念穿了件妃色的罗裙,聘聘袅袅,如春日绽放的芍药,明媚又艳丽。

    一阵风吹过,杏花落满了他们头顶的黄罗伞。

    杏花落尽时,芍药正是好风景。

    [1]原词为王国维所作,本处引用因此句贴切,故不拘时间限制。

    [2]契丹语,意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