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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木湖的水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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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基还未进大帐,念念便迎出来,关切地问道:“陛下漏夜离宫,这是去哪儿了?”

    洪基看着她抚上自己肩膊的双手,正是清辉玉臂寒,不由得升起怜爱之情,他用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握住念念的两只小手,柔声安慰道:“没事儿,一些琐碎的政务罢了。”

    念念善解人意,知道洪基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随着洪基一起进帐,伺候洪基休息。

    念念越是体贴入微,洪基对观音的怒气就愈发强烈。这天下都是他的,向来只应有他负别人的,绝不允许别人负他。这怒火在心里已成燎原之势,烧得洪基一整夜没能睡着觉。

    另一边的观音却截然不同,洪基扬长而去的那一瞬间,她心里悬着的千千情结便已然尽数解开。她平静地躺好,翻了个身,又把卷在身下的被子拽出来盖好,踏踏实实地睡了。

    已过掌灯时分,观音穿了窄袖胡服,戴着轻便小帽,腰间佩戴着三山绛垂饰,怀揣着门谒,从车上下来,悄悄地往上京城西的芙蓉酒家去了。

    这是她精心策划的行动,今日是初五,她借祈福的名义,一大早便离开宅邸前往宝积寺。

    宝积寺位于城西南的山上,观音向管事阿妪说明,要在宝积寺的禅房修行,斋戒一晚。因观音一向安分懂事,阿妪便没有太过严苛,只加派了人手,保护观音周全。

    祈福结束后,观音便携了月里朵,靠舅帐里带来的心腹,乘坐了宝积寺的车,在车上更换了衣衫,准备去芙蓉酒家开开眼界。

    月里朵跟在她身后,稍稍有些紧张。

    芙蓉酒家是非常别致的楼阁建筑,引狼河的水蓄积成木湖,建筑临湖而建,亭台楼榭,错落有致,湖上泊着花船,若不是气候干旱,没有芙蓉,还真能让人以为自己置身江南。

    观音大大方方地往里走,迎来送往的跑堂儿热情洋溢地招呼她们。店堂里灯火通明,观音选择在临湖的一桌入座,她想看看湖上的风景。可惜夜色茫茫,除了华灯绽放的花船,别的什么也瞧不见。

    芙蓉酒家除了有酒保,还有各国的妙龄女子端茶倒水,这也是他们的特色之一。温柔婉转的吴姬,热情奔放的波斯胡姬,妩媚俏丽的新罗婢,让观音赞叹不已。

    观音盯着波斯胡姬湛蓝的眼睛,用微颤的双手接过菜牌点菜。

    “花开富贵,吉祥如意,喜上眉梢……”观音一头雾水:“看菜名都不知道是什么菜啊……算了,管他呢,就这几样吧。”胡姬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哎哎哎!还没点酒呢!”观音连声唤道,可胡姬转眼间已经被另一桌客人叫去了,不远处的一名吴姬见状,赶忙上前来问观音有什么需要。

    “要壶好酒!”观音兴致勃勃地说,“呃,但是……”观音说着,招招手,示意吴姬低头凑到她耳边,“酒味儿不能太浓,不能引人注意。”

    吴姬心领神会地笑了,压低声线,轻柔的声音真像娇莺恰啼:“不如二位客官试试我们店的芙蓉波,饮下有如置身十里风荷,乌篷船上春雨初霁……”

    吴姬话还没说完,观音便已经在脑海中勾勒了画面,她连忙说好,笑盈盈地目送吴姬离开。

    酒菜不一会儿便上齐了,第一口美酒沾到嘴皮儿,观音便已然酒不醉人人自醉,兴冲冲乐不思蜀了。

    吴地的酒真是喝个兴味,喝个怡情,绝不像北地这般浓烈劲足,生生要把人灌醉。

    “果然是小酌微醺才让人真正快乐啊。”观音心满意足地咧开嘴笑了。

    月里朵瞧着她笑得爽朗,也觉得十分开心。

    芙蓉波喝到一半儿,湖上传来了琵琶声。这个点儿在花船上开始了歌舞表演,离得有点儿远也听不清,二人又十分好奇,便坐了小船往花船上去。

    花船通体巨大,桅杆和船身上挂着一串串彩色的灯笼,周身呈现出红灯绿酒,繁弦急管,纸醉金迷的气派。

    歌舞分了好几摊儿,处处都有客人或席地而坐,或垂足而坐,拥着行首饮酒作乐,恣意洒脱。

    观音和月里朵随意寻到一处歌舞,乐颠颠地坐下观看。惊艳绝伦的胡姬身着闪闪发亮的衣裳,露着肚皮,风情万种地踏步,风驰电掣地旋转。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啊!”观音不由得发出赞叹。

    胡姬旋转至最快时,突然嘣的一声,只见旁边弹琵琶的小歌伎面色惨白——琵琶弦断了。

    羯鼓和小忽雷尴尬地停了下来,胡姬也只得停下舞步,小歌伎半抱着琵琶半捂着手,汗水和泪水一齐涌下。

    观舞的人群立即发出此起彼伏的抗议,观音起身走到小歌伎身旁,察看她的伤势。右手食指的指甲已经剥落,鲜血汩汩地流着。穿梭于花船的跑堂儿赶忙上前满面堆笑地拉起小歌伎向酒客赔礼,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指缝中的鲜血一样。

    观音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月里朵急忙拉住了她。

    紧接着过来的伙计欲带小歌伎下去,围观的一位富家公子,身着葱绿的汉服,人模狗样儿地装腔作势道:“你带走了她,谁为胡旋舞奏乐?”

    “不是小人要扫各位客官的兴,各位客官也瞧见了,这丫头的手爪子实在弹不了了。”

    “葱绿”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争辩道:“既做了秋娘这一行,就要吃得住这一行的苦,什么血与泪,在客人的欢笑面前都不值一提。所谓‘敬业’,理当如此。”

    观音登时大怒,却还要维持着基本的修养,她努力控制住喷薄而出的嗓门儿,却发现这厮在逻辑上似乎很难找到漏洞,只好忍气吞声笑道:

    “这位秋娘的手已然弹不成了,公子不拘在这一场舞蹈上,不如去其他场子瞧瞧?”

    观音面上维持着假笑,心下早就把这个不把人当人的狗东西啐了一千八百遍。

    “这秋娘也不是不能走,只不过,这位小姐,哦,不对,这位——公子,”“葱绿”轻佻地打量着观音,“你既仗义相助,不如你替她弹?”

    围观人群发出哄笑,月里朵气得跳脚:“我家公子又不是唱曲儿卖艺的,怎么能弹琵琶!”

    “不能弹还出来装什么蒜,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葱绿”一秒变了脸色,随即厉声呵斥小歌伎:“你!马上弹!”

    “慢着,弹就弹,有什么大不了的!”观音不顾月里朵的阻拦,坦坦荡荡地坐下来,扭头对伙计说道:“拿弦来。”

    伙计赶忙跑着拿了弦回来,小歌伎也终于得以脱身。

    观音随意地弹起了疏勒名曲《火凤》,胡姬立刻随着乐曲和鼓点儿舞动起来。

    观音的乐曲苍劲有力,节拍爽朗,这是她作为女子最难得的一点。女子力小,婉约柔情的文曲往往能占上风,而铿锵有力的武曲,却很难赢过天生力大的男乐师。

    虽是迫不得已,观音还是尽力享受着乐曲,渐入佳境。

    胡姬越转越快,二人合作得天衣无缝。

    花船二楼的天字号包厢里,侍从图窝慌慌张张地向正在议事的洪基汇报:

    “王爷,王妃在楼下卖艺奏乐呢!”

    “王妃?哪个王妃?”

    “还有哪个王妃?您那个王妃啊!”

    洪基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情况?”

    “刚才听见楼下吵闹争执,卑职就下楼查看,正巧看见王妃换了琵琶弦,坐下就开始奏乐了。”

    “立即把她给我带回王府。等等,我亲自过去!”

    “是!”

    洪基出来未带太多侍从,但三五个彪形大汉凑成一队,那阵势也还是有些唬人的。他杵在楼梯上的时候,观音正陶醉地抱着琵琶,半眯着眼睛弹着一首《西域之春》。

    眼看离她还有几步远,忽然有人高喊道:“着火了!”

    场面顷刻间乱成一团,人们奔跑踩踏,观音和月里朵也被挤散,观音抱着琵琶,拼命稳住阵脚,眼瞧着串串的纸灯笼烧成火龙,火借风势,蔓延全船。

    洪基盯着纷乱的人群,依稀间瞧见观音捏着琵琶的山口,笨拙地往甲板的围栏处逃去。这家伙,大难临头竟然还拎着琵琶!

    洪基立刻冲向她,身后的大火有如油浇,火场猝不及防地爆炸,洪基来不及刹住,在触到观音的那一瞬间,就连自己带着她,一头翻过栏杆,栽进了湖水里。

    观音不会游泳,手里的琵琶似千斤重,她却已经意识不到要放开。她在水里拼了命地挣扎,胡服佩饰全部散乱,像绽放的水芙蓉。

    数十里外的春捺钵,二十多年后的观音再度从梦中惊醒,她望着眼前焦急忧虑的春榭,看了看窗外破晓的晨辉,伸出衣袖,擦了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