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无夜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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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窗上有富贵万年的花样儿，月过中天的时候，淡薄的月光穿透进来，子墨侧卧在榻上，神思有些清明。
下半晌吃过药，她睡得极好，直到日头偏西的时候才醒过来，此时便有些睡不着了。屋里满是药香，熏得她气短，于是南云便为她留了半扇窗，夜风从一枝一叶镂刻分明的芙蓉雕花窗扇溜进来，十分清凉。她借着帷幔外的光晕看桌案上的女儿棠，棠花一物所在之地，皆有超凡气息，有花处，那花即是形，浮荡着的香气大可以说是花的气息，是把有形幻化成了隐约之息。
天色擦黑时，十三爷就派和宣来知会南云，次日他们一行人便要启程返京了，不过，南云却可以在此地多徘徊半月。子墨那时还昏睡着，这都是南云转述给她的。即便如此，子墨也知道，十三爷这样做，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她这人素来不愿欠人情份，但这一次，这份恩情，她是不得不欠下了。
南云去膳房取点心了，她觉得夜风有些冷，于是自己撑坐起来，慢慢走到窗畔，想要掩上窗户。越窗望出去，白云在暗黑的远山上堆砌出像水墨山水一样的柔和光影，却见正屋那头的回廊下坐着个人，他一手拿玉壶仰头饮酒，一面也同子墨一样在那里望天。借着回廊下风灯的光影，子墨眯着眼瞧出，那是十三爷。
她想遥遥与他道谢作别，于是吃力地走出屋子，可前脚刚刚迈过门槛，后脚便听见胤祥的声音传过来：“有话要说？”
院子里安静极了，连蝉鸣声都没有，子墨望过去，却见胤祥并没有回头，他背对着西暖阁，仍旧像方才一样，靠在廊柱上饮酒。她迷茫了片刻，蹭出屋门，答道：“是。”
胤祥的背影迟疑了一下，提着玉壶站起身来：“遣南云来叫我，不好么？”他转过来，气质清冷。
子墨今日的反应有些慢，静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南云去膳房了，我……我饿了。”言罢，她乖顺的靠在那里静了下来。
胤祥听闻，轻笑一声，反手拿着酒壶，仰首喝尽，放在廊凳上，疾步朝西暖阁走去。走得近了，却见子墨脸上还有一阵阵潮红，他在子墨面前驻足，即便与她离得不近，却也能觉得热气徐徐飘散过来，好似挨着个火炉，显然她还烧着，于是道：“我们进去说吧。”子墨点点头。
他扶着子墨回到内室的圆案旁，替她取了个软垫，安顿她坐下，余光瞥见案上的水洗里浮着女儿棠，于是，问：“怎么放在水洗里？”
子墨淡淡一笑：“我怎么也找不到放花的器皿，看见木格子上有只白釉扁圆的水洗，是素色，不与花色相冲，便放进去了。”
胤祥提一提唇角：“算是它今夜的安身之所了。”他忽而觉得案上那海棠花同子墨很像，倒不止是因为孱弱。他想，从春日到腊月之中，迎春太俏，腊梅太冷，牡丹太贵，石榴太艳，茉莉太甜，莲花太洁，昙花太隐，桂花太腻，水仙太娇。只有这女儿棠，即被酸腐文人盛赞，又被市井百姓喜爱，这样比来，什么梅花的高洁，莲花的出淤泥而不染，都不如棠花这个处世之道来得直白。那些花是太有所指了，只有女儿棠，无畏于名利参评。这不正像子墨一般，少年时候即可有容，又可有香，即可有名有利，又大可无名无利，纷纷一树繁花，送尽一时繁华，待到落地之后，全作个飞花，虽然浪迹，却也潇洒。
他就着桌案在凳子上坐下来，继续说：“它不必沾染俗世污浊，也不用经受风吹雨打，有个安居的所在，当是不错了。”许是饮了酒，他语声中透着疲惫，道：“日后有什么打算？”
子墨轻声道：“回山上，回家。”
胤祥嘴角流出一丝微笑，模样挺好看：“不如在山下找份差事，于你一个姑娘家，也安稳些。”
子墨想到自己没有良民户籍，勉强一笑，轻声道：“我还是回去吧。”
胤祥深深叹了口气，从袖管中取出户籍，在子墨面前摊开，手指在案上轻叩，却不敢再看她，扯谎道：“贾陆源说，这几日看你在这一代没什么亲人，央求我想要照看你，于是我将你的户籍办到他家门下，往后，有个兄长照应你，当不会挨欺负了。”顿了顿，骗她道，“陈思去巡夜，说昨夜的大雨把山上的茅屋冲毁了，你也不必回去了。”
子墨看过户籍，心里清楚，这是胤祥替她思虑的周全，于是恭恭敬敬站起来福身谢道：“子墨多谢十三爷。”
胤祥不得不抬头扶她：“不必多礼。”二人四目相对，他看着子墨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有些失落，遂又道，“年下谒陵极缺人手，贾陆源差事当得好，如今我让他去做陵寝圈内的管事了，我在他手下给你找个差事吧？”
子墨真挚地道：“不敢再劳烦十三爷了，若是陵寝内还有空缺，我自己去碰一碰运气便是。”她莞尔一笑，“十三爷求人也并不容易，如今已经极为慷慨了，我不能再给十三爷徒增麻烦了。”
胤祥的目光凝在子墨面上，良久，借着酒气，他叹道：“现如今都是‘求人容易求己难’，但凡可以开口求人的，哪一个不是巴望着别人，怎么肯自己去费一点力气。像你这样磨不开面子的，倒是不多。”他挑起下巴，朝子墨递了个疲懒眼色，让她坐。
子墨坐下来：“十三爷有心事？”见胤祥黯然摇头，她自顾说道，“我并非磨不开面子求人，只不过，老人们总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想必十三爷身在皇城之中，每行一步都是举步维艰，我这样的小事，虽在爷眼里算不得什么，但终归是一件事。”她淡淡地笑，“老人们还总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雕窗上有富贵万年的花样儿，月过中天的时候，淡薄的月光穿透进来，子墨侧卧在榻上，神思有些清明。
下半晌吃过药，她睡得极好，直到日头偏西的时候才醒过来，此时便有些睡不着了。屋里满是药香，熏得她气短，于是南云便为她留了半扇窗，夜风从一枝一叶镂刻分明的芙蓉雕花窗扇溜进来，十分清凉。她借着帷幔外的光晕看桌案上的女儿棠，棠花一物所在之地，皆有超凡气息，有花处，那花即是形，浮荡着的香气大可以说是花的气息，是把有形幻化成了隐约之息。
天色擦黑时，十三爷就派和宣来知会南云，次日他们一行人便要启程返京了，不过，南云却可以在此地多徘徊半月。子墨那时还昏睡着，这都是南云转述给她的。即便如此，子墨也知道，十三爷这样做，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她这人素来不愿欠人情份，但这一次，这份恩情，她是不得不欠下了。
南云去膳房取点心了，她觉得夜风有些冷，于是自己撑坐起来，慢慢走到窗畔，想要掩上窗户。越窗望出去，白云在暗黑的远山上堆砌出像水墨山水一样的柔和光影，却见正屋那头的回廊下坐着个人，他一手拿玉壶仰头饮酒，一面也同子墨一样在那里望天。借着回廊下风灯的光影，子墨眯着眼瞧出，那是十三爷。
她想遥遥与他道谢作别，于是吃力地走出屋子，可前脚刚刚迈过门槛，后脚便听见胤祥的声音传过来：“有话要说？”
院子里安静极了，连蝉鸣声都没有，子墨望过去，却见胤祥并没有回头，他背对着西暖阁，仍旧像方才一样，靠在廊柱上饮酒。她迷茫了片刻，蹭出屋门，答道：“是。”
胤祥的背影迟疑了一下，提着玉壶站起身来：“遣南云来叫我，不好么？”他转过来，气质清冷。
子墨今日的反应有些慢，静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南云去膳房了，我……我饿了。”言罢，她乖顺的靠在那里静了下来。
胤祥听闻，轻笑一声，反手拿着酒壶，仰首喝尽，放在廊凳上，疾步朝西暖阁走去。走得近了，却见子墨脸上还有一阵阵潮红，他在子墨面前驻足，即便与她离得不近，却也能觉得热气徐徐飘散过来，好似挨着个火炉，显然她还烧着，于是道：“我们进去说吧。”子墨点点头。
他扶着子墨回到内室的圆案旁，替她取了个软垫，安顿她坐下，余光瞥见案上的水洗里浮着女儿棠，于是，问：“怎么放在水洗里？”
子墨淡淡一笑：“我怎么也找不到放花的器皿，看见木格子上有只白釉扁圆的水洗，是素色，不与花色相冲，便放进去了。”
胤祥提一提唇角：“算是它今夜的安身之所了。”他忽而觉得案上那海棠花同子墨很像，倒不止是因为孱弱。他想，从春日到腊月之中，迎春太俏，腊梅太冷，牡丹太贵，石榴太艳，茉莉太甜，莲花太洁，昙花太隐，桂花太腻，水仙太娇。只有这女儿棠，即被酸腐文人盛赞，又被市井百姓喜爱，这样比来，什么梅花的高洁，莲花的出淤泥而不染，都不如棠花这个处世之道来得直白。那些花是太有所指了，只有女儿棠，无畏于名利参评。这不正像子墨一般，少年时候即可有容，又可有香，即可有名有利，又大可无名无利，纷纷一树繁花，送尽一时繁华，待到落地之后，全作个飞花，虽然浪迹，却也潇洒。
他就着桌案在凳子上坐下来，继续说：“它不必沾染俗世污浊，也不用经受风吹雨打，有个安居的所在，当是不错了。”许是饮了酒，他语声中透着疲惫，道：“日后有什么打算？”
子墨轻声道：“回山上，回家。”
胤祥嘴角流出一丝微笑，模样挺好看：“不如在山下找份差事，于你一个姑娘家，也安稳些。”
子墨想到自己没有良民户籍，勉强一笑，轻声道：“我还是回去吧。”
胤祥深深叹了口气，从袖管中取出户籍，在子墨面前摊开，手指在案上轻叩，却不敢再看她，扯谎道：“贾陆源说，这几日看你在这一代没什么亲人，央求我想要照看你，于是我将你的户籍办到他家门下，往后，有个兄长照应你，当不会挨欺负了。”顿了顿，骗她道，“陈思去巡夜，说昨夜的大雨把山上的茅屋冲毁了，你也不必回去了。”
子墨看过户籍，心里清楚，这是胤祥替她思虑的周全，于是恭恭敬敬站起来福身谢道：“子墨多谢十三爷。”
胤祥不得不抬头扶她：“不必多礼。”二人四目相对，他看着子墨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有些失落，遂又道，“年下谒陵极缺人手，贾陆源差事当得好，如今我让他去做陵寝圈内的管事了，我在他手下给你找个差事吧？”
子墨真挚地道：“不敢再劳烦十三爷了，若是陵寝内还有空缺，我自己去碰一碰运气便是。”她莞尔一笑，“十三爷求人也并不容易，如今已经极为慷慨了，我不能再给十三爷徒增麻烦了。”
胤祥的目光凝在子墨面上，良久，借着酒气，他叹道：“现如今都是‘求人容易求己难’，但凡可以开口求人的，哪一个不是巴望着别人，怎么肯自己去费一点力气。像你这样磨不开面子的，倒是不多。”他挑起下巴，朝子墨递了个疲懒眼色，让她坐。
子墨坐下来：“十三爷有心事？”见胤祥黯然摇头，她自顾说道，“我并非磨不开面子求人，只不过，老人们总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想必十三爷身在皇城之中，每行一步都是举步维艰，我这样的小事，虽在爷眼里算不得什么，但终归是一件事。”她淡淡地笑，“老人们还总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