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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川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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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荒,你……见过这样的房子吗?”

    元曈看得有些呆了,连话都说得支支吾吾。

    他还没见到过这样奇特的建筑,整个院落坐西朝东,连正门都是东向而开。院内楼宇的颜色如冰雪一般无暇。馆阁之间钩心斗角,廊庑内外雕梁画栋。更为神秘的乃是宅院周遭云雾氤氲香气扑鼻,就如同仙境一般。

    “莫非这是妖怪幻化的蜃景,来迷惑咱们的?”元曈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向怀荒问道。

    怀荒也在观望前方的宅院,他没有直接回答元曈的问题,而是挥挥手向前走去。

    “既来之则安之,走吧,咱们过去看看。”

    怀荒心中明白,刚刚才路过赞颂洛川的灵台石碑,几里之遥的地方又突然冒出一座神秘的宅院。此事看起来颇为蹊跷,决然不是什么巧合。

    二人又向院落所在的方向紧行几步,倏忽看到一个身影自院内启门而出,仿佛知道元曈和怀荒在这边,款步姗姗就朝他们两个走了过来。

    等那身影走近以后,二人才发现对方竟是个仙姿玉立的美貌少女。

    她身着一袭竹青色襦裙,年纪看起来大约十七八岁,薄妆桃面朱唇榴齿,一双明眸宛若杏核。走起路的时候,连头上的双环髻都跟着脚步一颤一颤。

    少女走到他们面前,蹲下身向元曈和怀荒行礼,随后上下打量二人一番,笑吟吟地问道:“二位郎君就是元君和斛律君么?”

    元曈和怀荒闻言面面相觑,俱在心中疑惑这少女是什么来头,他们两个还没有自报家门,少女竞抢先说出了二人的姓氏。

    此时怀荒向前跨出一步,将元曈半掩在身后,躬着身对着少女抱拳,“恕怀荒无礼,请问娘子如何称呼?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看着怀荒暗暗将元曈护起来,还对自己一板一眼地回礼,少女觉得非常有趣,便俏皮地挑起阔眉,笑着回答道:

    “回斛律君,妾小字厄珠,是贝阙中的侍女,我家阿郎听说外面有贵客到访,所以特地让我出来迎接二位。”

    “贝阙……你家主人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儿,该不会你家主人就是那个……”元曈刚要说出“鱼精”二字,看怀荒蹙眉朝他使了个眼色,便硬生生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厄珠见状掩住嘴巴咯咯笑出声:“两位郎君莫怪,请放心随我来。我家主人并没有恶意,他已在贝阙恭候二位许久了。”

    怀荒见这个叫厄珠的少女言辞坦诚,便含笑点了点头:“那么便劳驾娘子为我们带路。”

    少女笑笑转身就走,元曈看着在前领路的少女背影,低声和怀荒窃窃私语:“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儿,我在千金乡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过这边有个叫贝阙的地方。”

    他也觉得少女烂漫可爱,只言片语间就让人如沐春风,看起来并不像志怪故事里那些杀人饮血的妖怪。

    但怀荒初见厄珠时就知道她不是凡人,所以第一时间将元曈回护起来。

    奇怪的是,他感受到厄珠周身散发出的灵力十分和煦,并没有任何乖戾凶狠的气息,种种迹象已让怀荒心中有了结论:

    “玄晦,我感觉咱们遇见神人了。”

    元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你指的是……是神仙吗?”

    怀荒嗯了一声,“这只是我的猜测,等会儿见到这家主人,你我一定要谨小慎微,切记万不能失言。”

    元曈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连忙点头答应。

    宅院门口有两株粗大的柳树,仿佛是天然的门阙一般。三人一路穿越过柳树,就来到了宅院的正门。

    厄珠推开嵌满螺钿和玛瑙的大门,回身向二人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伊洛会同之所,嵩皋交融之居。”元曈小声读起大门两侧的门对。“伊水洛水我都知道,嵩想必说的是中岳嵩山,‘这个皋’指的是什么?”

    怀荒侧首回答元曈:“应该指的是鸣皋山,也称作九皋山,《诗经》中所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就是指的这座山。”

    “这首《鹤鸣》我知道,接下来那句就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可这山有什么特别之处,竟然可与嵩岳相提并论呢?”

    怀荒答道:“古人认为鸣皋山是天神的居所,是‘天室’之所在。”

    “天室……为何说鸣皋山就是天室?”元曈追问道,这么多年以来,他所学的知识皆是怀荒教授。《诗经》《书经》《公羊春秋》都学了个遍,《史》也算粗略读过,但怀荒肚子里的东西好像永远掏不完,令他不能企及。

    怀荒边走边说:“当年周革殷命,武王周发在孟津大会诸侯以讨殷纣。在路过洛阳的时候,武王自云‘南望三涂,北瞻岳鄙,顾瞻有河,粤瞻伊洛,毋远天室”,就命太公吕尚占卜,卦象说洛阳对应的就是天中紫微垣,乃是土中大凑,武王才有了定都洛阳的打算。其中的‘三涂’说的就是鸣皋山。”

    “斛律君真是博古通今,门对上所写确实正是此意。我家阿郎也是个酷爱读书的人,还专门留有一间楼阁用来藏书。他最欣赏的就是你这种秀士了。”

    厄珠掀开蝉翼一般的帷幔,听到二人间的对话,满眼赞许地看着怀荒道。

    “娘子过奖,在下实在不敢当。请问你家主人在哪里等候?”

    厄珠抬起纤手一指,“不远了,就在前面的振藻斋。”

    随后三人穿过长长的游廊,又登上一段鱼沼飞梁,最终停步于一间三层重檐楼观前面。

    两个婢子立在殿门两侧,看到厄珠带着元曈怀荒抵达门前,忙从身旁的红色珊瑚树上取下长杆,为三人撑开了珠帘。

    “二位郎君请进吧,这里就是振藻斋,主人已在里面等候了。”

    元曈和怀荒对视了一眼,二人便跨步走入厅中。

    身后的珠帘随即被守门婢子放下,帘上的珍珠玳瑁叮当碰撞,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

    大厅正中,一个白衣男子正伏在岸上看书。听到厅外有动静,他将手中书卷放回矮几,连忙起身出来迎接。

    待他走近之后,元曈和怀荒才看的清楚。只见这男子身材颀伟,面若冠玉,身穿一件直裾长袍,头顶青玉冠,虽然还没有开口说话,已经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君子之风。

    男子见到元曈和怀荒,向二人长揖至地,“元君,斛律君,洛某有失远迎,还请二位见谅。”

    元曈及怀荒见主人礼数如此周全,便一同恭敬地躬身唱喏:

    “洛阳县千金乡元曈,拜见主人翁。”

    “洛阳县光睦里斛律怀荒,见过先生。”

    男子上前将元曈及怀荒扶起,将二人安排到早已准备好的坐席之上,随后厅中侍婢们将珍馐美酒一一呈上。

    “敢问先生高姓大名。”怀荒入座后便开口向男子问道。

    那男子温文尔雅,始终面带微笑,“高姓大名实不敢当,在下姓随此水,名叫长川,世居洛浒贝阙。”

    “洛长川…”怀荒得到答案后不禁低语道,他在心中思索一番后,联系到刚才所见的种种,霍然一惊道:“请问先生的表字是不是子渊?”

    洛长川听到怀荒的问题一愣,他明白怀荒已然猜到自己的身世,便大笑着说道:“斛律君真是智算若神,竟然连我的表字都知道,想必是听闻过长川以往的荒唐事。”

    得道洛长川肯定的答复,怀荒心中的疑惑终于解开。这个自称长川的男子果然就是自己猜想的那位神灵,便说道:

    “怀荒久仰神君大名,当年您在魏朝戍卫彭城,又请樊元宝代传家书的故事,整个洛阳坊间广为传闻,可谓人尽皆知。今日我和元曈二人不识神君真容,擅自闯入您的府邸,还请神君不要怪罪。”

    洛长川匆忙摆了摆手,笑着向二人说道:“斛律君言重了,是我命厄珠儿去外面恭迎二位,何来擅闯之说?不过听斛律君的口吻,莫非你是魏朝之人?可魏朝已经倾覆一百多年了。”

    怀荒听洛长川提起旧事,心中顿起酸楚之情,“怀荒确实生在魏朝,当年晋阳反贼南渡黄河进入洛阳,顷刻之间社稷累卵。我的主人被贼逆带到晋阳缢杀,我因不愿落入贼人手中,逃命的时候跃进一座烧瓷的窑炉。我本想自尽殉国,却没料想那窑炉中烈火焚身,让我误打误撞与一座莲花尊结合,自此之后我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洛长川听后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难怪我觉得斛律君并不寻常。我听说上古的时候,一些神兵利刃上也会被人的灵魂附体,皆是活人在兵刃锻炼时跳入剑炉生祭。想必斛律君应该也如同剑灵那样,虽然肉身破灭了,但是元神化作了灵体。”

    元曈听怀荒称呼洛长川为神君,又见贝阙里满是珊瑚砗磲,便猜想洛长川是河伯。他壮着胆子问道:“莫非您就是传说中的大神河伯吗?”

    洛长川笑着答道:“长川只是洛水神,元君所说的河伯叫无夷,他是黄河水神。无夷常驻的砥柱宫在黄河砥柱下面的从极渊中。自上次在洛汭相会,我也有近千年没见过他了。”

    怀荒听洛长川讲完,举起案上的玛瑙杯起身向他敬酒,“实不瞒神君,我和玄晦今日来到贝阙,起因是追踪一个人到此。怀荒斗胆再问神君,那人现在是否藏身在贝阙之中?”

    洛长川微笑颔首,抬手请怀荒坐下。他们两个人为什么来到贝阙,洛长川其实早就了然于心。见怀荒开门见山地袒露来意,便也举起酒杯轻啄一口。

    洛长川随即轻轻地拍了拍手,一个粉衣少女便从内室应声而出,这少女并不是方才的厄珠,而是另外一个美貌的侍婢。

    她躬身在主人身侧,洛长川在她耳畔吩咐几句,少女应声点头便退了下去。

    想到弹弓还在那个鱼精手里,元曈有些沉不住气,他急欲向洛长川说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请恕元曈冒昧,我想把这件事的原委说给您听。”

    洛长川闻言正色而坐,“元君请坐下细说。”

    “三天以前,有一个鱼精偷偷闯进我家中,在内室偷走了元曈的一架弹弓。我与怀荒连夜追入洛阳城,却不料被此怪打伤。昨夜我们两个设下埋伏吸引此它,这鱼精果然又来了。我们二人与它恶斗一番,它负伤逃脱,我们才追寻到这里。”

    元曈一口气讲完事情的经过,见洛长川脸上并无责备的神色,便接着说道:“我的初衷只为讨回弹弓,因为这个弹弓对我来说意义非常。而对鱼精本身,我们并无屠戮之意。”

    “元君莫急,其实我已经知道此事。二位口中所说的鱼精是洛水中一条乌鱧。就在一个时辰前,那条乌鳢负伤伏在贝阙门前,求我救他性命。他已经和我说了事情的经过。可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请二位莅临寒舍,就是为了溯本清源,以弄清事情的真相。”

    洛长川见元曈情真意切,便将自己的用意告知二人。

    话音刚落,方才的粉衣少女就从通往内室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只见她手中捧着一个白瓷托盘,身后还低头跟着一个伛偻身形的男子。

    少女将托盘轻轻放到洛长川身前的矮几上,随后站到他的身旁。

    元曈和怀荒则把目光转向矮几,在白瓷托盘之中,赫然就是元曈那把弹弓和乌鱧皮子。

    “这是……!”元曈见到弹弓失声惊呼。

    “元君稍安勿躁,你认识他吗?”洛长川凤眼一瞟,意指方才跟着荇儿一起进来的男子。

    男子听到洛长川这样问,“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

    元曈仔细打量跪在大厅正中的男子,只见他低着头,大约可见体态十分高壮,身体貌似因为疼痛在不住发抖,细长的双手撑在地上,玄色衣衫下正隐隐透出血渍。

    元曈没有印象见过这个人,便向洛长川答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就是窃你弹弓,又被你和斛律君所伤那条乌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