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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白天躲在自己房间里看自己喜欢的书,夜里杨烨躺在床上无法安眠,会无数次地做梦。梦到最多的场景便是:每天傍晚时分左右,在昏暗幽暗的老灶房里,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正在微光下有条不紊地张罗着晚饭。

    梦里的老人是杨烨的奶奶,他与她相依为命——爹不管,妈不顾。以至于后来,杨烨每次读到魏晋人李密写的《陈情表》时,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凸透镜一样的泪滴也会顿时模糊视野里一张无比熟悉和亲切的面容。席慕蓉曾写到,“我只是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假如把《陈情表》当作是一个改编过的“剧本”,把杨烨看作是一个勉强合格的“戏子”,那么此剧中的有些情节,对于杨烨来说,他便是在本色出演着自己的戏份。

    经年累月的老灶房里,头顶上的被烟火熏黑的麻花绞电线紧贴在布满黑色烟尘的“天花板”上,穿过不怀好意的层层堵截的蜘蛛网,从边缘向中间爬伸。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极有可能发现不了它的存在。被束缚在电线末端的黝黑灯泡,悬吊在半空,就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正在阴云密布的街头示众,还喘息着微弱的灯光。等到高台端坐的“监斩官”午时三刻一声令下,奄奄一息的微光,就会被木屋里壮硕无比的早已恭候多时的黑暗刽子手所吞噬、斩杀。

    灯下有一个白头人。

    老人从来都没有捆好的缕缕银发,随着身体的移动,在空中飘扬起伏,似在诉说着些什么。她的被岁月极其残忍地勾画得沟壑纵横的双手,总觉得无处安放,从来都不能闲着。只要老人双手闲上大概一分钟,她心里就会发慌。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就会不由自主的屋里屋外到处转。老人就和那毛驴差不多,天生就是围着磨盘打转的劳碌命。

    柴火在黄泥巴糊的土灶孔里“噼里啪啦”地响着,火光映红了老人布满皱纹而又慈悲祥和的脸。架在火上的大铁锅里也“咕咚咕咚”地响,合奏着一首偏摇滚的煮饭之歌。土灶的上方雾气缭绕,氤氲着米香不纯的白气。

    老人坐在泛黑的木板凳上,手不能停,时不时就用火钳熟练地拨动柴火。火能立刻感受到好多好多它一生都所钟爱的空气,便更加不要命地尽情燃烧、大声吼叫——是在为所爱痴狂,是在为所爱不惜毁灭自己。

    老人的眼睛已经被死神悄无声息地蒙上了一层层浓得不能再浓的挥之不去的雾,就像是近代列强恬不知耻地逐渐加深对旧中国的剥削,直到无以复加。模模糊糊地望着灶孔里烧得很旺的柴火,她好像看见她自己在里面燃烧一样。在那贫困偏远的山村,每家每户的木柴即使被烧成冷透了的死灰,也改变不了它们还要被农忙人挑去外面肥土的宿命。

    虽已时隔多年,可每天的这个时候,老人还是会忍不住的回想起往事,就如同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至少每天都要对着圣经祷告一次。下辈人精心制造出来的往事就如同他们残忍地用刀砍在老人身上的鲜血淋漓的刀口,刀口在她身上结了痂,即使退了痂,也留下了疤。

    老人的老泪就是在这种时候变得没有骨气的,止不住地往外淌。泪水是滋润了她干枯的眼窝,却也在无声无息地流逝着她的生命。老人眼泪是秋雨,意味着一场秋雨一场寒。

    直到腊月二十六清晨,儿子和媳妇才从广东匆匆忙忙赶回家。年关本是家人团聚开心的好日子,可意想的欢乐却在陈晓惨白脸上还清晰可见的泪痕里消失不见。陈晓抱着刚满三个月的杨烨,外面那件裹在他身上的破旧披风,在此之前,包过姐姐杨璐,也包过哥哥杨斌。当他们长大不再需要披风时,它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杨烨的身上。一物久用,用到不能用,这是农村常见的被继承得极好的从未被割断的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

    而杨福贵则挑着两个很大很丑的蛇皮口袋,村子里打工的男人们装备的大多都是这种口袋,不仅结实耐用而且东西装得多,并且不长的结实圆木棒还可以用来防身,因此颇受他们喜爱。只见杨福贵的两眉头之间仿佛上了一把钢锁,他气急败坏地放下口袋,又迫不及待地从裤兜里掏出“黄果树”和火柴盒。随着“扑哧”一声,以及稍后一缕缕青烟缓缓升起,那锁才舒坦惬意地打开了。杨福贵享受到的快乐就和从前以吸食大烟为生的人在“烟瘾”发作、又及时吸到鸦片时所享受到的那种快乐一样,简直美妙得不可言语。

    紧接着,杨福贵一支接连着一支,不间断地抽着纸烟,那架势就像《水浒传》里的武松在路过景阳冈时,不喝上让他心满意足的十八碗酒,不肯罢手一样。武松酒是喝尽兴了,可也险些丢掉了性命;不知道杨福贵烟抽多了,烟会不会要了他的小命?

    杨福贵的嘴巴俨然变成了一个是会冒出滚滚浓烟的大烟囱,不消几下周围就已经烟雾缭绕,宛若仙界。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即使是抽了好多年的老烟鬼,也免不了被烟气呛到。这不,杨福贵就被呛到了,但就算他被呛到了,呛得不轻——满脸涨红,也舍不得轻易吐出嘴里的烟气。硬是要等烟气从他喉咙里来回走一趟后,才肯放它出嘴巴。

    不一会儿,杨福贵“七窍生烟”,宛如一个正在修炼内功心法的武林高手,连乱糟糟的头发上都散发着“真气”。就连他接连咳嗽、吐出烟气时都非常有节奏感,就像是拖拉机发动后,排气管——“突、突、突……”。

    “妈,杨福贵!”

    “他……他……”陈晓喉咙吞咽了好几次口水。

    “他昨晚在火车上跟人赌牌,把一万多块的拼命钱都给输完了!”

    “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陈晓下意识地往老人身上靠了靠。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不敢看见那张又恨又惧的脸。可是陈晓胸腔里日积月累的苦水已经上泛到了嗓子眼,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烧杯里已经装不下浓硫酸了,不溢出来的话,怕是不行了。

    “陈晓!你个烂妇人!你再多说一句,老子打不死你!”

    只在刹那间,陈晓感觉到地在动、山在摇。

    杨福贵活火山一样的大嘴喷出了令陈晓多少年来多少次胆寒的熔浆。据说人的七窍相连,以至于他的瞳孔和鼻孔似乎都射涌出浓浓的烈火乌烟,势必是要把躲在老人身后的陈晓烧得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本着“老子天下第一”的态度,杨福贵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会做错什么,要错也只能是别人的错。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收录“错”这个常见字。

    陈晓觉得后背发寒,此时冬天的寒意都不及这寒意万分之一的伤人威力。她后背上的淤青隐隐作痛,好心好意地提醒着她应该马上默不作声,继续做一只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的羔羊。

    “晓啊,我这个背时儿子让你受委屈了!”

    老人被儿子雷声般的音量震住了好一会儿,几乎才缓过神来。她停不住地摇头、叹息、抹老泪。正因为如此,陈晓说出的话好像是经过了春夏秋冬、跨过了万水千山之后,才最终到达老人的耳朵里。

    北风要是呼号得在猛烈一些,老人矮小而瘦弱的身躯,就极有可能被它轻而易举地拖去荒野墓地里,而不像白居易所写的那样诗情画意——“薰风自南至,吹我池上林”。

    杨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音响,凌厉的哭声被烟熏和惊吓调到了最大音量。

    陈晓这只热锅上的蚂蚁,着急得团团转,怎么哄儿子也哄不好。她不得不急忙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

    哭得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的杨烨像一头猎狗,立即嗅到目标,贪婪地吮吸。可几秒种后,喝不到奶水、感觉到被欺骗戏弄的杨烨更是开足马力哭得不依不饶。

    陈晓脸上“愁云惨淡万里凝”,痛苦不堪。身体上传来的疼痛感开着跑车似的,在她身体里纵横交织的神经马路上来回狂奔。无疑,她被杨烨咬了。

    尖锐的啼哭声冲击着老人的耳膜,并且刺激着她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还勉强架在她两肩之上的脑袋强烈地感受着一阵阵眩晕。老人偏到一边,双手紧紧扶住柱头,稳了稳心神,极力使自己不至于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在她层层叠叠的额面上密密麻麻地排兵布阵。

    “你再哭,再哭,老子捏死你!”杨福贵朝着陈晓方向大吼,话刚说完,就觉得左脸火辣辣的痛。他挪开捂脸的手,那黝黑沧桑的脸上便浮现出清晰可见的血红五指印。他沉重的脑袋宛如一口黄钟,在被剧烈的撞击之后,发出阵阵轰鸣。

    “你是个高中生还是头畜生?!”

    不等杨福贵话落嘴角,老人的右手掌瞬间聚集了浑身的力气,跳起来、扇过去,老手打在杨福贵脸上的那一刻,她背后的陈晓似乎真切的从一声清脆响声里听见了骨骼拉扯碰撞的声音。老人打完,稳稳落地,没有摔倒,也没有扭到老腰。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自然如天上行云、地上流水。

    刚刚还在杨福贵嘴上叼着的洋洋得意的半截烟头,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火红色弧线之后,就直接飞向了水沟。随着“哧”的一声,一缕青烟升起,是烟头临死前吐出的一口浊血。

    老人就像是一个刚完成高难度动作的体操运动员,潇洒转身,招呼着媳妇进屋,不顾儿子杨福贵在原地品尝着巴掌的余味。

    天冷心更寒。

    陈晓连日来,落泪如六月江淮梅雨,连绵不断,昼夜不分。她看起来似哭非哭,因为只能看见眼泪而听不到声音,这其实是她多年来练就的“本领”。如果陈晓想要放声大哭,那她就得找个隔杨福贵远的、他看不见的角落,偷偷躲着,方可淋漓尽致、心满意足地失声痛哭一场。在声泪俱下之后,她蹲在阴暗角落,抱膝而坐。夜色正好袭来,形成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