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流水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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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翊将严破岑一事处理完毕后，受郭燮涟之托，往赣州去了。
到了奉阳后，行到一个繁华些的市街，找了家饭馆吃饭，一边吃着一边研究这赣州的菜系是怎么做的。
这饭馆坐了半厢酒客，很是热闹。人多的地方少不了嘈杂，嘈杂的地方也就少不了饭后谈资。能说的、不能说的，有机会要说，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说。
赣州人粗犷，不似封京的人谨细。即使一群大男人谈话也谈得别开生面，语音急促而温和。
只听一个粗犷的中年人道：“依我看，这傅老板也着实可怜；丧子之痛谁能忍？他定不会放过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女子。”
刚夹了一筷的凉拌三丝，放入口中略尝了一下，霍翊细细一想，这凉菜必是从滚水中捞出汆凉水，才能这般生脆，再放少许醋提味，余香无穷，不由得满意地用筷子将碗一敲。
身后一人道：“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有传闻说那两个女子中有一个来头不小，全身而退都不在话下。说起来，这件事还有些……哈哈，哈哈。”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桌上诸人忙道：“有些什么？老兄莫要藏私，说来大家听听。”
那人啜一口小酒，一副八卦嘴脸，“你知道那女子什么来头吗？那可是……沈将军的千金，不久前才回来。一回来就惹了这么大的事，要不说她权势大呢？竟然说杀人就杀人。”
中年人打断他道：“胡说。要真如你所说，那是沈小姐，那她手无缚鸡之力，哪来的什么本事可以害了傅少爷？”
那人叩着桌子道：“你有所不知，这些身份尊贵的人，只有想与不想，没有能与不能；那不是还有一个女子被抓了吗？那女子就是她雇的杀手。哎，如今这世道，女子都敢下毒害命了。”
旁边白听的人兴致顿起，疑惑道：“那她为何要这么做？”
那人兴奋道：“听说那万大人查出了沈小姐的动机，说是要为自家兄长报仇，再更深的渊源，我也不知道了。”
四座纷纷摇头哗然，有人唏嘘：“这沈小姐如此不是毁了沈将军的清誉吗？”
也有人赞叹：“万大人也算是不畏权贵的好官了，敢与沈府作对。”
一时间众说纷纭。
霍翊一手支着腮，一手夹了菜蹙眉抿着，顿觉索然无味。
这严党背后果然大有文章，万利民都能收归麾下。
店家此时忙出来打圆场道：“诸位好好吃，好好吃。店小利薄，莫谈大事哈莫谈大事。”
非常时期，也无人不识相，于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
他方才听众人争论不休，低着头夹菜，心里就已经波澜起伏。
终是无奈地放下碗筷，这一次，又有的忙了。
能蹲密牢的人，历来不是江洋大盗，就是封疆大吏。古礼刑不上大夫，虽说沈冰妍算不得朝中人，但依照八议执法，也是不能对她动刑的。
密牢徒然四壁却洁净干燥。霍翊无声地行到最末倒数层间，隐身黑暗之中，便看见了铁栏那一面的沈冰妍。
她万分优雅地抱膝坐在稻草杂乱的地上，将一袭白衣穿出了几分“跌落涂泥不染尘”的味道，正借由一方不及一尺的小窗，翘首望月，不知所思。
她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稻草，慢慢捻揉着，稻草在她指间柔顺地曲折团蜷。
她的中指微微屈起，忽然一弹，稻草团白光一闪穿过碗口粗的熟铁栏隙射了出来。
覆了面的霍翊抬手接住，缓缓走近栏杆，水银一般的月光下浮出她微蹙的眉目以及星一般明亮的眼。
沈冰妍方徐徐回头，看到蒙面人时一怔。目光定在他的脸上，打量探究。
片刻后，她才低声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霍翊笑了笑：“来帮你的人。”
沈冰妍闻言又仔细端详一二，随即认真地问：“阁下要如何帮我？”
她不问为何帮她，霍翊觉得这姑娘倒是干脆，看着她坐于牢中还镇定自若的模样，他也能想通为何一个两个都要帮她了。
“等着便好。”
沈冰妍提醒他：“到了送饭的时辰。”
也就是说要来人了。
霍翊随口一问：“靳仄缕被关在哪？”
他懒得找了；不找又不行。靳仄缕只是平民，万利民对她动刑用不着顾虑。
“不知道。”
沈冰妍在霍翊走之前从袖口掏出一粒药丸，告诉他若靳仄缕受伤，便给她服下。
话音刚落，就听外间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关押靳仄缕的牢房外，有人将剩饭剩菜往牢里一扔，不屑地丢下一句话：“还不吃的话，以后连剩饭都没有！”
等送饭的人一走，靳仄缕就拈了一根筷子，手腕微微一抬。
那筷子直飞向后右方长廊的顶部，穿破顶瓦一声脆响，她呵斥道：“下来吧。”
一个黑影自檐上飘落，站在牢门前，黑纱覆面，看不清五官，靳仄缕却认了出来，惊道：“是你！”
那青年缓缓取下面巾，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霍翊不复那个沉默冷清的少年，脸部轮廓英挺深刻，身形挺拔矫健，眉宇间却多了一份洞察的平静。
靳仄缕微微眯起眼睛，神色似笑非笑：“来看笑话？”
廊间风大，霍翊低垂的衣袖却纹丝不动，显然是身怀极高明的内功。
他缓缓开口道：“你的内力也没有很糟糕，我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说到此处，稍稍点了点头，接着说：“还算不错。”
她却意料外地没有唇语相讥，平静地问：“六扇门审人都是偷偷摸摸的？”
霍翊笑了，顺着她的话说：“坦白从宽，我想对你就不必用刑了。”
靳仄缕咬咬牙，却是供认不讳：“我错手杀了阿三，我认，但此事与沈冰妍无关；至于傅昀，与我和沈冰妍都无关。”
看着对面的人不言语，她又补充：“别白费力气了，无论是谁来审问，无论在哪，我要说的，仅此而已。”
说完也不看他，自顾自地往角落里走去。
霍翊收了笑，手指点着铁栏，话锋一转，“我是来捞人的。”
“你要……”靳仄缕诧异地看着他，“放我出去？”
他点了点头，语气戏谑地逗她：“准确来说——是劫狱。”
靳仄缕很显然不相信：“图什么？”
霍翊摊了摊手，清湛的眸光中满是不在意：“无聊而已。”
半晌，她才回应：“我要出这牢门是轻而易举。”
“那你为什么不出呢？”他笑着问，语气中满是挑衅。
“你说呢？”
霍翊直言道：“你虽可以出去，却怕名目不立。我能让你出来仍然是普通人，没有任何罪名。”
“我不可能答应你任何要求。”靳仄缕还是觉得霍翊定是没安好心的。“谁都不能目无法纪，我也不例外。”
“你以为这里就这么好进？”霍翊缓缓摇头，漫不经心地道：“沈冰妍尚有八议护身，你不一样。”
靳仄缕想了想，眼睛越过他头顶看着灰白的厚砖墙，一只小壁虎趴在那里，凝固不动。她伸开双臂给他看手腕上缚着的镣链，怡然大方道：“我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沈冰妍说，那人死因不是剑伤。”
靳仄缕唇角抽了抽，定定地看着他，默然片刻，问他：“有证据吗？”
霍翊收了戏谑态度，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平静地问：“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走。”
“我不要。”靳仄缕平静却不容置疑。
她一时无意将脚边的剩饭踢倒，牢外有大内侍卫闻声而动。
她看着霍翊的身影倏忽一闪，直如幻梦般消失在石壁拐角，手指叩着石壁，兀自低声道：“果然还是一样讨人厌。”
傅昀醒了。
他在林祁到赣州的第三天睁开眼，醒来，便看到房里坐着的两个人，他好像都不认识。
“你醒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姑娘向他走来。
傅昀侧头，半晌才出声：“嗯。”
她紧张地看着他，“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累不累，头晕不晕？”顿了一下，对着傅昀茫然的眼神，“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傅昀看她和路案许久，疑声问：“我在哪里，你们是谁？”
“……”林祁脸色苍白了一下，看着傅昀的眼神一下复杂起来；一旁的路案看了看林祁，没有说话。
这药居然有失忆的副作用？林祁很郁闷。
傅昀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林祁。
林祁虽有失望，但傅昀既然醒了，那阿妍和仄缕至少有希望了；或者她可以先引导傅昀在公堂上亲口承认阿妍和仄缕是无辜的，指认阿三才是害他的凶手。
林祁并不关心真相如何，她只在意该在意的。
她勉强一笑，对傅昀说：“你先好好休息，过一个时辰，我再来问……”
傅昀打断她，温声问：“我醒来看到的就是你，你看起来很关心我……我想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林祁神情几变，下意识地往后瞟了一眼，正好发现路案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和傅昀。
她随后轻微地摇了摇头，觉得好笑：“我应该算是你的朋友。先不说这些，我去通知傅叔，他担心了很久，方才睡下了。”
她拂袖转身，顺便拉走一旁看戏的路案。
傅昀在她身后，笑了笑，倏然温声喊她：“小七，”看到林祁忽然回头呆呆看着自己，挑了挑眉，“别来无恙。”
傅昀手撑着床，侧头看她，“跟你开个玩笑。毕竟阎王不收我，多少是有些开心的。”
“好玩么？”林祁无语，“都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傅昀托腮，“这位是？”目光慢慢转向路案。
路案不语。
“他是……”林祁询问的眼神对上路案，对方没有任何表示，“沈叔故交之子。”
“你现在有没有不适？如果没有，就先……”林祁一心只想先解决她们的牢狱之灾。
傅昀又打断她，只说：“疼。”
“哪里？”林祁眯着眼看着他。
“好像哪里都有些疼。”
林祁急了：“你能不能说具体点？到底是剧痛、阵痛、还是微痛？你觉得丹田走气时，哪里受到了阻碍？是徐还是急呢？”
傅昀一时之间只能呆呆望着林祁。
路案此时开口：“慢慢问。”
林祁撇撇嘴，“你这样是不行的。医者断症，是需要望闻问切的，缺一不可；如果连问闻都不确切的话……”
“你现在算是医者了？”傅昀挑眉。
林祁恨不得立刻转身走人，又听路案在一旁轻声劝阻：“多一点耐心。”
“我不管你现在是哪里疼，总之，如果你能起身，一炷香后，跟我去衙门。”
傅昀倒是意外：“为何？”
“还不是因为你？阿妍被关起来了。”
傅昀闻言顿时神情严肃，毫不犹疑：“好。”
会审时，洪邢皖也特意求了万利民，在侧旁观。
沈冰妍和靳仄缕被带上公堂时，看上去并未被人动用私刑。
阿三的诉状被人拿在手上，一字一句地被人读起，满满都是凄惨与血泪。
围观群众都在感叹阿三这个忠仆，为了替自家少爷讨个公道，被人迫害致死，真是可怜。
阿三一死，状告她们的人成了今日大早来自首，说是被沈冰妍要挟给傅昀酒中下毒的一品香店小二——王二桥。
公堂之上，众人的议论不绝于耳，听着诉状上的无稽之谈，沈冰妍也未曾失色；她只静静地看着靳仄缕，忽而感到难以压抑的担心，就算傅昀此时出现，小靳也不能……
靳仄缕的脸上是十足十的平静，她只用平静的语气诉说真相，为自己和沈冰妍辩驳。
“这么说，你二人都不肯认罪了？”万利民坐在主位，冷眼瞧着她们二人，十分的阴冷，即使路案在这里，他也丝毫不肯收敛。
靳仄缕扭头不看他，只说：“莫须有的事，为何要认？”
“大胆！”万利民怒喝：“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
“万大人审案都是如此含糊其词？”一边的路案悠然开口，“审案过程，卷宗上都会有记载的。你说此二人的罪名不容辩驳，却没认定沈冰妍到底是因下毒还是因指使靳仄缕杀害傅昀获罪，只说她是害了傅昀的罪魁祸首；这未免也太随意了吧？”
这话当着所有人面说出来已经是很不客气了。万利民此时也不想横生枝节，在他看来，此案胜券在握，无谓只言片语的痛快。
“沈冰妍下毒已经人证物证俱在；教唆靳仄缕，这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提到傅昀的死，是不是要当场验明死因，才能服众？”路案道。
万利民皮笑肉不笑：“傅公子还未入土为安，怎好让傅老爷再经历一次儿子尸骨不全的悲痛？路将军，你的心未免太硬了。”
“靳仄缕杀害傅昀，可有人证？”洪邢皖此时开了口。
“人证？”万利民一顿，看向夏来风，问：“证人何在？”
夏来风上前，拱手道：“小人昨日边说，亲眼所见，靳仄缕杀害了阿三，又将中毒的傅少爷藏匿起来，使得傅少爷在庙里咽气。”
接到了万利民的眼神，他又补充道：“我还听到靳仄缕对即将咽气的傅少爷坦白，说是受了沈小姐的指使。”
众人一听哗然。
洪邢皖又接着问：“你确定？”
夏来风连忙回答：“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万利民得意，对路案冷哼一声：“路将军，人证物证俱在，你却一遍一遍再审，是不是信不过本官？不然……莫不是想为犯人洗脱罪名？”
路案不语。
万利民不想再拖延，冷声宣判：“罪妇沈冰妍，谋害一品香少东家傅昀证据确凿，虽有八议，但所为之歹毒险恶，其心可诛，已入卷书。”他看向沈冰妍，“又抵死不认，毫无悔过之意，现在本官判处，沈冰妍流放黔南，十年内不得擅归。”
“罪妇靳仄缕，杀害傅昀和阿三，两条人命，证据确凿，按律当诛，本官判决此等恶妇明日处斩，不得有误。”
他刚拿起惊堂木，准备退堂，就听见一道清脆洪亮的声音。
“且慢。”
只见堂外从人群中挤出三人，其中一人头戴斗笠，看不清他的脸。
另外一男一女，女子一身红衣，正是林祁；男子未着锦袍，一身黑色裘衣，万利民一眼扫过便认出——那是封京神捕霍翊。
三人踏着堂上木板，走到正位对面的案桌之前。
万利民皱眉，看向站在那位的遮住面容的男子后面的霍翊，一身常服，清瘦修长。唯有那一双眼睛，锐利而肆意，定在他身上时，让他悚然而惊，生出一种莫名的心慌。
“霍捕头，这是何意？”万利民只觉这堂审理将会越来越背离自己的预期。
霍翊只笑不答。
“万大人莫急。”林祁对着他冁然一笑，伸手摘去了一旁紫衣青年的斗笠。
堂上的紫衣青年身材挺拔修长，慢慢的伸手抚上自己的面具。面具被他拿了下来，让人得以看清楚他出色的五官。
那一双总是含着些许光芒的桃花眼尽是笑意风流，可他唇边的笑容却又带着淡淡的嘲讽。于是风流之色就被掩盖了，慢慢的显出了几分冷漠的，骄傲的锋芒来。
林祁看了不自觉歪了歪嘴。
果然，再过多久，这人都不会变；斗笠里还戴面具，真是……
他有意在堂上走来走去，当众人看清他的面容，人群中有人吼叫着：“是傅少爷！他竟然还活着！”
他才慢慢走向万利民，在他惊讶之下，将面具戴了回去，漫不经心的，有些懒散的开口，道：“多谢万大人替我主持公道。”
万利民怔了很久，似乎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大人，我想澄清一点，我没有中毒。前日，我与沈姑娘饮酒时，酒里有毒也是她告知的。”
万利民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
沈冰妍看向傅昀，欣慰地笑了笑。
没事就好。
靳仄缕看到傅昀并不惊讶，她不认识，但听到有人喊他，她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此时听傅昀一言，她便安心了。
“至于死去的阿三，我已查到，是他下的毒，想要谋害我。”
万利民心中怦怦直跳，然而面上却镇定自若。
现在沈冰妍是定不了罪了；那就抓着靳仄缕不放，至少还能出口恶气。
“如此说来，是本官听信了那刁民王二桥的证供，误会了沈小姐；可夏来风可是看见靳仄缕杀了阿三；虽说他是恶仆，但国有国法，杀人还是触犯了朝律。”
傅昀淡淡摇摇头，不置一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夏捕快曾作证，亲眼目睹靳仄缕对尚处于奄奄一息的傅昀说，是沈冰妍指使的？”霍翊手拂剑柄，并不看万利民。
傅昀听到“奄奄一息”这个词很是不适，瞪了眼霍翊，才懒散地开口：“我并未听到过。顺便说一句，我一直都是清醒的；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他手轻轻一指，指向靳仄缕。
夏来风此时害怕极了，陡然双膝跪地：“小人……也许是听错了，求大人见谅啊！”
他眼巴巴地望向万利民，他相信万利民是不会责罚自己的，毕竟这一切……
霍翊看向迟迟不语的万利民：“既然说谎，他的供词就没必要采纳，你说，对吗？万，大人。”
万利民咬牙：“不止一个证人，前去城隍庙的捕快都看见靳仄缕将剑捅入了阿三的胸口，导致他死亡。”
林祁此时上前：“阿三胸口上的伤很奇怪；虽然在同一位置，但却能看出是中了两剑；深浅不一，且前日验尸，身上残留的血迹，不像是正常血迹，有中毒的可能。很有可能是因中毒才死，后又被人在胸口上补了一剑，以便混淆视听。”
万利民眯了眯眼：“路小姐，你是在质疑仵作？难道你比仵作更精于此道？”
林祁摇头，只说：“是非如何，再验不就知道了？”
傅昀只觉奇怪，万利民为何会称林祁为“路小姐”，忍不住在林祁和路案之间看来看去。
“来人，带阿三上堂。”万利民下令时嘴上噙着阴狠的笑。
已然毁尸灭迹了，一切自然只能按照仵作的笔录为准。
“大人，停尸间传来消息，昨夜，阿三尸体被烧。”
万利民作势皱了皱眉：“既是如此，那就……”
话被霍翊打断：“万，大人，不必忧心，我昨夜途径停尸间，偶遇大火，救了一具尸体，说巧也不巧，就是——阿三。”
说着，他转头对人群中的一人说：“带上来吧。”
热闹了三日的奉阳，因沈冰妍和靳仄缕的这桩冤案，声势浩大，然而会审的结果，却是反转顺利。
实在是因为本案的被害人没死，且还特意到公堂为两位姑娘证明清白；听说还有一个封京的神捕也来襄助，最终两个无辜的女子无罪释放。
作伪证的夏来风和王二桥均重打八十大板，发配边疆充军三年。
听到结果时，所有知情人都顿感大快人心。
出了衙门，傅昀拉着满是沉默无语的路案向西南而去，沈冰妍和林祁正打算向东南而去，傅昀就说，今夜他请客赔罪，让众人去傅府做客，她们便答应了。
靳仄缕跟她们说，有话要和霍翊单独谈，二人就被落在最后。
靳仄缕在前面走，霍翊有些莫名地跟在她身后。
她避开大街，走到人群稀落处，忽而听到街道上众人议论纷纷。那些都是为她和沈冰妍打抱不平的，虽是马后炮，但却让她站在此地远远听来，觉得胸臆处涌着万千感慨，不觉黯然悲怆。
当年，父亲也是如她这般，可终是没人信他。她在家中，日日盼他归来，可等来的，只有数不尽的指责与谩骂。最终，迫不得已，只能逃离，亡命天涯。
她靠在墙上，静静地抬头看天空。
今日午后，没有风，远远的声音被风吹来，那种喧闹千丝万缕，将她心口某一处割痛，眼泪不自觉便滑落了下来。
她感觉到自己满脸泪痕，狼狈不堪，于是抬手想要摸出手绢，却倏然想起，自那年起，她就再也不会随身携带女子私物了。
她手扶着墙，正在发呆，身后却有人默不作声地将一条纯白的帕子递给她。
她转过头，睁大眼睛，透过水雾看向他。
霍翊。
他穿着黑色素锦裘，站在青灰色的街巷之中，暗沉的颜色，带了些许温度。
她迅速抬手，扯过那条手帕，随意按在自己脸上。
所有灼热的泪，都被那柔软的细麻吸走，不留一点痕迹。
靳仄缕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在这条空寂的小巷中，许久没有抬头。
“今日之事，多谢。”她的声音，在霍翊的耳边轻声响起，略带恍惚，却真真切切地传入耳中，“来日若有需要，万死莫辞。”
“免了。”霍翊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似乎还有淡淡的不悦：“别哭，很烦。”
靳仄缕有点尴尬，脸色泛白，急忙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挪开一步，抬起头，气急败坏道：“你……你看错了……只是迷眼了，我没有！”
霍翊默然无语，缓缓转身，边走边等她，说：“我只揭露真相，其余事宜，非我所能。”
进了傅府，当二人踏着水面横桥，走到荷塘对面的小阁之前，看见站在那里的众人，好像在说些什么。
领路小厮也不说话，只转身引靳仄缕和霍翊入内，就退下了。
霍翊本想再往前走几步，就见自己的衣角处多了一只手，靳仄缕拉住了他。
他们不近不远地站在此处，傅昀的声音正好披风入耳。
阁内迎面就是一个巨大的琉璃缸，缸中红色黑色的鱼来来去去，缓慢游曳着。鱼缸正好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阁外天光照在琉璃与水波、鱼鳞之上，四下折射，隐隐波动，使得室内笼罩着一层诡异而美丽的光线。
靳仄缕清楚地看见、听清，傅昀摆了摆手，脸向着沈冰妍说：“你早知道我没死？”
“祸害遗千年，像你这样的人，就该活个万八千岁！”林祁嘴角满是笑意。
一旁的路案并不插话。
傅昀突然欲言又止，神情严肃地对沈冰妍说：“你怎么认识那个靳姑娘的？”
沈冰妍看了看他：“怎么？”
“你有没有觉得……她的眉目很像一个人？一个……旧人？”
霍翊本来不屑与靳仄缕做偷听之事，但此时听傅昀如此说，他一时也起了兴致，却发觉身旁的姑娘，右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
林祁也有这样的感觉：“是啊，很像。”
傅昀诧异地看向林祁，又看向沈冰妍：“这么说，你猜到了？你有没有想过……”说到这，他看了看路案，又话头一转：“如果不是她执意悄悄跟踪阿三，你就不会被留下铁证；若我真的醒不过来，你……”
“没有这种如果。”林祁打断了他，“不管阿妍信不信，我信我的眼睛。”
沈冰妍定定地看着傅昀，平静地开口：“无论她是谁，我都不会怀疑。”
她眸色淡淡，“世上所有事物都在消息当中，消尽了便止息，止息了便重新来过，永远不会终止的；我信一个人，便不会顾忌往事。”
林祁点了点头，对尚在茫然中的傅昀说：“世上有很多人做错事，但如果每个人做了你难以理解的事时，你都以最阴险的心理去看待她的话，难免有失偏颇；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人，但如此，于人于己都不算是件好事。”
傅昀被她们两个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小肚鸡肠一般，他只好叹口气，闷闷地说：“我也没别的意思。”
又看向一旁的路案，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让傅昀有些恼火，不经意之间就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今日公堂之上，为何那万利民叫你路小姐？”
林祁瞧着他，只说：“四年不见，你越来越蠢。”
傅昀被这话气的喉头一梗。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得了什么，就要还掉什么。傅昀，如今阿妍和仄缕因为你受牢狱之灾，你得补偿；路……将军和那个霍捕头帮你解围，你得报答；这些与我们无关。”
林祁笑着再次将他噎住。
听清所有的靳仄缕闪了闪双眸。
从霍翊的角度看去，她只轻轻的叹了口气，面上还是带笑的，那双眼微微弯着，睫毛垂下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眉眼温柔，然而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无，凛冽的如冬日寒风。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他只听见靳仄缕如此轻描淡写。
霍翊将严破岑一事处理完毕后，受郭燮涟之托，往赣州去了。
到了奉阳后，行到一个繁华些的市街，找了家饭馆吃饭，一边吃着一边研究这赣州的菜系是怎么做的。
这饭馆坐了半厢酒客，很是热闹。人多的地方少不了嘈杂，嘈杂的地方也就少不了饭后谈资。能说的、不能说的，有机会要说，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说。
赣州人粗犷，不似封京的人谨细。即使一群大男人谈话也谈得别开生面，语音急促而温和。
只听一个粗犷的中年人道：“依我看，这傅老板也着实可怜；丧子之痛谁能忍？他定不会放过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女子。”
刚夹了一筷的凉拌三丝，放入口中略尝了一下，霍翊细细一想，这凉菜必是从滚水中捞出汆凉水，才能这般生脆，再放少许醋提味，余香无穷，不由得满意地用筷子将碗一敲。
身后一人道：“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有传闻说那两个女子中有一个来头不小，全身而退都不在话下。说起来，这件事还有些……哈哈，哈哈。”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桌上诸人忙道：“有些什么？老兄莫要藏私，说来大家听听。”
那人啜一口小酒，一副八卦嘴脸，“你知道那女子什么来头吗？那可是……沈将军的千金，不久前才回来。一回来就惹了这么大的事，要不说她权势大呢？竟然说杀人就杀人。”
中年人打断他道：“胡说。要真如你所说，那是沈小姐，那她手无缚鸡之力，哪来的什么本事可以害了傅少爷？”
那人叩着桌子道：“你有所不知，这些身份尊贵的人，只有想与不想，没有能与不能；那不是还有一个女子被抓了吗？那女子就是她雇的杀手。哎，如今这世道，女子都敢下毒害命了。”
旁边白听的人兴致顿起，疑惑道：“那她为何要这么做？”
那人兴奋道：“听说那万大人查出了沈小姐的动机，说是要为自家兄长报仇，再更深的渊源，我也不知道了。”
四座纷纷摇头哗然，有人唏嘘：“这沈小姐如此不是毁了沈将军的清誉吗？”
也有人赞叹：“万大人也算是不畏权贵的好官了，敢与沈府作对。”
一时间众说纷纭。
霍翊一手支着腮，一手夹了菜蹙眉抿着，顿觉索然无味。
这严党背后果然大有文章，万利民都能收归麾下。
店家此时忙出来打圆场道：“诸位好好吃，好好吃。店小利薄，莫谈大事哈莫谈大事。”
非常时期，也无人不识相，于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
他方才听众人争论不休，低着头夹菜，心里就已经波澜起伏。
终是无奈地放下碗筷，这一次，又有的忙了。
能蹲密牢的人，历来不是江洋大盗，就是封疆大吏。古礼刑不上大夫，虽说沈冰妍算不得朝中人，但依照八议执法，也是不能对她动刑的。
密牢徒然四壁却洁净干燥。霍翊无声地行到最末倒数层间，隐身黑暗之中，便看见了铁栏那一面的沈冰妍。
她万分优雅地抱膝坐在稻草杂乱的地上，将一袭白衣穿出了几分“跌落涂泥不染尘”的味道，正借由一方不及一尺的小窗，翘首望月，不知所思。
她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稻草，慢慢捻揉着，稻草在她指间柔顺地曲折团蜷。
她的中指微微屈起，忽然一弹，稻草团白光一闪穿过碗口粗的熟铁栏隙射了出来。
覆了面的霍翊抬手接住，缓缓走近栏杆，水银一般的月光下浮出她微蹙的眉目以及星一般明亮的眼。
沈冰妍方徐徐回头，看到蒙面人时一怔。目光定在他的脸上，打量探究。
片刻后，她才低声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霍翊笑了笑：“来帮你的人。”
沈冰妍闻言又仔细端详一二，随即认真地问：“阁下要如何帮我？”
她不问为何帮她，霍翊觉得这姑娘倒是干脆，看着她坐于牢中还镇定自若的模样，他也能想通为何一个两个都要帮她了。
“等着便好。”
沈冰妍提醒他：“到了送饭的时辰。”
也就是说要来人了。
霍翊随口一问：“靳仄缕被关在哪？”
他懒得找了；不找又不行。靳仄缕只是平民，万利民对她动刑用不着顾虑。
“不知道。”
沈冰妍在霍翊走之前从袖口掏出一粒药丸，告诉他若靳仄缕受伤，便给她服下。
话音刚落，就听外间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关押靳仄缕的牢房外，有人将剩饭剩菜往牢里一扔，不屑地丢下一句话：“还不吃的话，以后连剩饭都没有！”
等送饭的人一走，靳仄缕就拈了一根筷子，手腕微微一抬。
那筷子直飞向后右方长廊的顶部，穿破顶瓦一声脆响，她呵斥道：“下来吧。”
一个黑影自檐上飘落，站在牢门前，黑纱覆面，看不清五官，靳仄缕却认了出来，惊道：“是你！”
那青年缓缓取下面巾，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霍翊不复那个沉默冷清的少年，脸部轮廓英挺深刻，身形挺拔矫健，眉宇间却多了一份洞察的平静。
靳仄缕微微眯起眼睛，神色似笑非笑：“来看笑话？”
廊间风大，霍翊低垂的衣袖却纹丝不动，显然是身怀极高明的内功。
他缓缓开口道：“你的内力也没有很糟糕，我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说到此处，稍稍点了点头，接着说：“还算不错。”
她却意料外地没有唇语相讥，平静地问：“六扇门审人都是偷偷摸摸的？”
霍翊笑了，顺着她的话说：“坦白从宽，我想对你就不必用刑了。”
靳仄缕咬咬牙，却是供认不讳：“我错手杀了阿三，我认，但此事与沈冰妍无关；至于傅昀，与我和沈冰妍都无关。”
看着对面的人不言语，她又补充：“别白费力气了，无论是谁来审问，无论在哪，我要说的，仅此而已。”
说完也不看他，自顾自地往角落里走去。
霍翊收了笑，手指点着铁栏，话锋一转，“我是来捞人的。”
“你要……”靳仄缕诧异地看着他，“放我出去？”
他点了点头，语气戏谑地逗她：“准确来说——是劫狱。”
靳仄缕很显然不相信：“图什么？”
霍翊摊了摊手，清湛的眸光中满是不在意：“无聊而已。”
半晌，她才回应：“我要出这牢门是轻而易举。”
“那你为什么不出呢？”他笑着问，语气中满是挑衅。
“你说呢？”
霍翊直言道：“你虽可以出去，却怕名目不立。我能让你出来仍然是普通人，没有任何罪名。”
“我不可能答应你任何要求。”靳仄缕还是觉得霍翊定是没安好心的。“谁都不能目无法纪，我也不例外。”
“你以为这里就这么好进？”霍翊缓缓摇头，漫不经心地道：“沈冰妍尚有八议护身，你不一样。”
靳仄缕想了想，眼睛越过他头顶看着灰白的厚砖墙，一只小壁虎趴在那里，凝固不动。她伸开双臂给他看手腕上缚着的镣链，怡然大方道：“我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沈冰妍说，那人死因不是剑伤。”
靳仄缕唇角抽了抽，定定地看着他，默然片刻，问他：“有证据吗？”
霍翊收了戏谑态度，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平静地问：“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走。”
“我不要。”靳仄缕平静却不容置疑。
她一时无意将脚边的剩饭踢倒，牢外有大内侍卫闻声而动。
她看着霍翊的身影倏忽一闪，直如幻梦般消失在石壁拐角，手指叩着石壁，兀自低声道：“果然还是一样讨人厌。”
傅昀醒了。
他在林祁到赣州的第三天睁开眼，醒来，便看到房里坐着的两个人，他好像都不认识。
“你醒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姑娘向他走来。
傅昀侧头，半晌才出声：“嗯。”
她紧张地看着他，“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累不累，头晕不晕？”顿了一下，对着傅昀茫然的眼神，“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傅昀看她和路案许久，疑声问：“我在哪里，你们是谁？”
“……”林祁脸色苍白了一下，看着傅昀的眼神一下复杂起来；一旁的路案看了看林祁，没有说话。
这药居然有失忆的副作用？林祁很郁闷。
傅昀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林祁。
林祁虽有失望，但傅昀既然醒了，那阿妍和仄缕至少有希望了；或者她可以先引导傅昀在公堂上亲口承认阿妍和仄缕是无辜的，指认阿三才是害他的凶手。
林祁并不关心真相如何，她只在意该在意的。
她勉强一笑，对傅昀说：“你先好好休息，过一个时辰，我再来问……”
傅昀打断她，温声问：“我醒来看到的就是你，你看起来很关心我……我想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林祁神情几变，下意识地往后瞟了一眼，正好发现路案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和傅昀。
她随后轻微地摇了摇头，觉得好笑：“我应该算是你的朋友。先不说这些，我去通知傅叔，他担心了很久，方才睡下了。”
她拂袖转身，顺便拉走一旁看戏的路案。
傅昀在她身后，笑了笑，倏然温声喊她：“小七，”看到林祁忽然回头呆呆看着自己，挑了挑眉，“别来无恙。”
傅昀手撑着床，侧头看她，“跟你开个玩笑。毕竟阎王不收我，多少是有些开心的。”
“好玩么？”林祁无语，“都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傅昀托腮，“这位是？”目光慢慢转向路案。
路案不语。
“他是……”林祁询问的眼神对上路案，对方没有任何表示，“沈叔故交之子。”
“你现在有没有不适？如果没有，就先……”林祁一心只想先解决她们的牢狱之灾。
傅昀又打断她，只说：“疼。”
“哪里？”林祁眯着眼看着他。
“好像哪里都有些疼。”
林祁急了：“你能不能说具体点？到底是剧痛、阵痛、还是微痛？你觉得丹田走气时，哪里受到了阻碍？是徐还是急呢？”
傅昀一时之间只能呆呆望着林祁。
路案此时开口：“慢慢问。”
林祁撇撇嘴，“你这样是不行的。医者断症，是需要望闻问切的，缺一不可；如果连问闻都不确切的话……”
“你现在算是医者了？”傅昀挑眉。
林祁恨不得立刻转身走人，又听路案在一旁轻声劝阻：“多一点耐心。”
“我不管你现在是哪里疼，总之，如果你能起身，一炷香后，跟我去衙门。”
傅昀倒是意外：“为何？”
“还不是因为你？阿妍被关起来了。”
傅昀闻言顿时神情严肃，毫不犹疑：“好。”
会审时，洪邢皖也特意求了万利民，在侧旁观。
沈冰妍和靳仄缕被带上公堂时，看上去并未被人动用私刑。
阿三的诉状被人拿在手上，一字一句地被人读起，满满都是凄惨与血泪。
围观群众都在感叹阿三这个忠仆，为了替自家少爷讨个公道，被人迫害致死，真是可怜。
阿三一死，状告她们的人成了今日大早来自首，说是被沈冰妍要挟给傅昀酒中下毒的一品香店小二——王二桥。
公堂之上，众人的议论不绝于耳，听着诉状上的无稽之谈，沈冰妍也未曾失色；她只静静地看着靳仄缕，忽而感到难以压抑的担心，就算傅昀此时出现，小靳也不能……
靳仄缕的脸上是十足十的平静，她只用平静的语气诉说真相，为自己和沈冰妍辩驳。
“这么说，你二人都不肯认罪了？”万利民坐在主位，冷眼瞧着她们二人，十分的阴冷，即使路案在这里，他也丝毫不肯收敛。
靳仄缕扭头不看他，只说：“莫须有的事，为何要认？”
“大胆！”万利民怒喝：“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
“万大人审案都是如此含糊其词？”一边的路案悠然开口，“审案过程，卷宗上都会有记载的。你说此二人的罪名不容辩驳，却没认定沈冰妍到底是因下毒还是因指使靳仄缕杀害傅昀获罪，只说她是害了傅昀的罪魁祸首；这未免也太随意了吧？”
这话当着所有人面说出来已经是很不客气了。万利民此时也不想横生枝节，在他看来，此案胜券在握，无谓只言片语的痛快。
“沈冰妍下毒已经人证物证俱在；教唆靳仄缕，这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提到傅昀的死，是不是要当场验明死因，才能服众？”路案道。
万利民皮笑肉不笑：“傅公子还未入土为安，怎好让傅老爷再经历一次儿子尸骨不全的悲痛？路将军，你的心未免太硬了。”
“靳仄缕杀害傅昀，可有人证？”洪邢皖此时开了口。
“人证？”万利民一顿，看向夏来风，问：“证人何在？”
夏来风上前，拱手道：“小人昨日边说，亲眼所见，靳仄缕杀害了阿三，又将中毒的傅少爷藏匿起来，使得傅少爷在庙里咽气。”
接到了万利民的眼神，他又补充道：“我还听到靳仄缕对即将咽气的傅少爷坦白，说是受了沈小姐的指使。”
众人一听哗然。
洪邢皖又接着问：“你确定？”
夏来风连忙回答：“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万利民得意，对路案冷哼一声：“路将军，人证物证俱在，你却一遍一遍再审，是不是信不过本官？不然……莫不是想为犯人洗脱罪名？”
路案不语。
万利民不想再拖延，冷声宣判：“罪妇沈冰妍，谋害一品香少东家傅昀证据确凿，虽有八议，但所为之歹毒险恶，其心可诛，已入卷书。”他看向沈冰妍，“又抵死不认，毫无悔过之意，现在本官判处，沈冰妍流放黔南，十年内不得擅归。”
“罪妇靳仄缕，杀害傅昀和阿三，两条人命，证据确凿，按律当诛，本官判决此等恶妇明日处斩，不得有误。”
他刚拿起惊堂木，准备退堂，就听见一道清脆洪亮的声音。
“且慢。”
只见堂外从人群中挤出三人，其中一人头戴斗笠，看不清他的脸。
另外一男一女，女子一身红衣，正是林祁；男子未着锦袍，一身黑色裘衣，万利民一眼扫过便认出——那是封京神捕霍翊。
三人踏着堂上木板，走到正位对面的案桌之前。
万利民皱眉，看向站在那位的遮住面容的男子后面的霍翊，一身常服，清瘦修长。唯有那一双眼睛，锐利而肆意，定在他身上时，让他悚然而惊，生出一种莫名的心慌。
“霍捕头，这是何意？”万利民只觉这堂审理将会越来越背离自己的预期。
霍翊只笑不答。
“万大人莫急。”林祁对着他冁然一笑，伸手摘去了一旁紫衣青年的斗笠。
堂上的紫衣青年身材挺拔修长，慢慢的伸手抚上自己的面具。面具被他拿了下来，让人得以看清楚他出色的五官。
那一双总是含着些许光芒的桃花眼尽是笑意风流，可他唇边的笑容却又带着淡淡的嘲讽。于是风流之色就被掩盖了，慢慢的显出了几分冷漠的，骄傲的锋芒来。
林祁看了不自觉歪了歪嘴。
果然，再过多久，这人都不会变；斗笠里还戴面具，真是……
他有意在堂上走来走去，当众人看清他的面容，人群中有人吼叫着：“是傅少爷！他竟然还活着！”
他才慢慢走向万利民，在他惊讶之下，将面具戴了回去，漫不经心的，有些懒散的开口，道：“多谢万大人替我主持公道。”
万利民怔了很久，似乎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大人，我想澄清一点，我没有中毒。前日，我与沈姑娘饮酒时，酒里有毒也是她告知的。”
万利民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
沈冰妍看向傅昀，欣慰地笑了笑。
没事就好。
靳仄缕看到傅昀并不惊讶，她不认识，但听到有人喊他，她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此时听傅昀一言，她便安心了。
“至于死去的阿三，我已查到，是他下的毒，想要谋害我。”
万利民心中怦怦直跳，然而面上却镇定自若。
现在沈冰妍是定不了罪了；那就抓着靳仄缕不放，至少还能出口恶气。
“如此说来，是本官听信了那刁民王二桥的证供，误会了沈小姐；可夏来风可是看见靳仄缕杀了阿三；虽说他是恶仆，但国有国法，杀人还是触犯了朝律。”
傅昀淡淡摇摇头，不置一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夏捕快曾作证，亲眼目睹靳仄缕对尚处于奄奄一息的傅昀说，是沈冰妍指使的？”霍翊手拂剑柄，并不看万利民。
傅昀听到“奄奄一息”这个词很是不适，瞪了眼霍翊，才懒散地开口：“我并未听到过。顺便说一句，我一直都是清醒的；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他手轻轻一指，指向靳仄缕。
夏来风此时害怕极了，陡然双膝跪地：“小人……也许是听错了，求大人见谅啊！”
他眼巴巴地望向万利民，他相信万利民是不会责罚自己的，毕竟这一切……
霍翊看向迟迟不语的万利民：“既然说谎，他的供词就没必要采纳，你说，对吗？万，大人。”
万利民咬牙：“不止一个证人，前去城隍庙的捕快都看见靳仄缕将剑捅入了阿三的胸口，导致他死亡。”
林祁此时上前：“阿三胸口上的伤很奇怪；虽然在同一位置，但却能看出是中了两剑；深浅不一，且前日验尸，身上残留的血迹，不像是正常血迹，有中毒的可能。很有可能是因中毒才死，后又被人在胸口上补了一剑，以便混淆视听。”
万利民眯了眯眼：“路小姐，你是在质疑仵作？难道你比仵作更精于此道？”
林祁摇头，只说：“是非如何，再验不就知道了？”
傅昀只觉奇怪，万利民为何会称林祁为“路小姐”，忍不住在林祁和路案之间看来看去。
“来人，带阿三上堂。”万利民下令时嘴上噙着阴狠的笑。
已然毁尸灭迹了，一切自然只能按照仵作的笔录为准。
“大人，停尸间传来消息，昨夜，阿三尸体被烧。”
万利民作势皱了皱眉：“既是如此，那就……”
话被霍翊打断：“万，大人，不必忧心，我昨夜途径停尸间，偶遇大火，救了一具尸体，说巧也不巧，就是——阿三。”
说着，他转头对人群中的一人说：“带上来吧。”
热闹了三日的奉阳，因沈冰妍和靳仄缕的这桩冤案，声势浩大，然而会审的结果，却是反转顺利。
实在是因为本案的被害人没死，且还特意到公堂为两位姑娘证明清白；听说还有一个封京的神捕也来襄助，最终两个无辜的女子无罪释放。
作伪证的夏来风和王二桥均重打八十大板，发配边疆充军三年。
听到结果时，所有知情人都顿感大快人心。
出了衙门，傅昀拉着满是沉默无语的路案向西南而去，沈冰妍和林祁正打算向东南而去，傅昀就说，今夜他请客赔罪，让众人去傅府做客，她们便答应了。
靳仄缕跟她们说，有话要和霍翊单独谈，二人就被落在最后。
靳仄缕在前面走，霍翊有些莫名地跟在她身后。
她避开大街，走到人群稀落处，忽而听到街道上众人议论纷纷。那些都是为她和沈冰妍打抱不平的，虽是马后炮，但却让她站在此地远远听来，觉得胸臆处涌着万千感慨，不觉黯然悲怆。
当年，父亲也是如她这般，可终是没人信他。她在家中，日日盼他归来，可等来的，只有数不尽的指责与谩骂。最终，迫不得已，只能逃离，亡命天涯。
她靠在墙上，静静地抬头看天空。
今日午后，没有风，远远的声音被风吹来，那种喧闹千丝万缕，将她心口某一处割痛，眼泪不自觉便滑落了下来。
她感觉到自己满脸泪痕，狼狈不堪，于是抬手想要摸出手绢，却倏然想起，自那年起，她就再也不会随身携带女子私物了。
她手扶着墙，正在发呆，身后却有人默不作声地将一条纯白的帕子递给她。
她转过头，睁大眼睛，透过水雾看向他。
霍翊。
他穿着黑色素锦裘，站在青灰色的街巷之中，暗沉的颜色，带了些许温度。
她迅速抬手，扯过那条手帕，随意按在自己脸上。
所有灼热的泪，都被那柔软的细麻吸走，不留一点痕迹。
靳仄缕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在这条空寂的小巷中，许久没有抬头。
“今日之事，多谢。”她的声音，在霍翊的耳边轻声响起，略带恍惚，却真真切切地传入耳中，“来日若有需要，万死莫辞。”
“免了。”霍翊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似乎还有淡淡的不悦：“别哭，很烦。”
靳仄缕有点尴尬，脸色泛白，急忙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挪开一步，抬起头，气急败坏道：“你……你看错了……只是迷眼了，我没有！”
霍翊默然无语，缓缓转身，边走边等她，说：“我只揭露真相，其余事宜，非我所能。”
进了傅府，当二人踏着水面横桥，走到荷塘对面的小阁之前，看见站在那里的众人，好像在说些什么。
领路小厮也不说话，只转身引靳仄缕和霍翊入内，就退下了。
霍翊本想再往前走几步，就见自己的衣角处多了一只手，靳仄缕拉住了他。
他们不近不远地站在此处，傅昀的声音正好披风入耳。
阁内迎面就是一个巨大的琉璃缸，缸中红色黑色的鱼来来去去，缓慢游曳着。鱼缸正好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阁外天光照在琉璃与水波、鱼鳞之上，四下折射，隐隐波动，使得室内笼罩着一层诡异而美丽的光线。
靳仄缕清楚地看见、听清，傅昀摆了摆手，脸向着沈冰妍说：“你早知道我没死？”
“祸害遗千年，像你这样的人，就该活个万八千岁！”林祁嘴角满是笑意。
一旁的路案并不插话。
傅昀突然欲言又止，神情严肃地对沈冰妍说：“你怎么认识那个靳姑娘的？”
沈冰妍看了看他：“怎么？”
“你有没有觉得……她的眉目很像一个人？一个……旧人？”
霍翊本来不屑与靳仄缕做偷听之事，但此时听傅昀如此说，他一时也起了兴致，却发觉身旁的姑娘，右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
林祁也有这样的感觉：“是啊，很像。”
傅昀诧异地看向林祁，又看向沈冰妍：“这么说，你猜到了？你有没有想过……”说到这，他看了看路案，又话头一转：“如果不是她执意悄悄跟踪阿三，你就不会被留下铁证；若我真的醒不过来，你……”
“没有这种如果。”林祁打断了他，“不管阿妍信不信，我信我的眼睛。”
沈冰妍定定地看着傅昀，平静地开口：“无论她是谁，我都不会怀疑。”
她眸色淡淡，“世上所有事物都在消息当中，消尽了便止息，止息了便重新来过，永远不会终止的；我信一个人，便不会顾忌往事。”
林祁点了点头，对尚在茫然中的傅昀说：“世上有很多人做错事，但如果每个人做了你难以理解的事时，你都以最阴险的心理去看待她的话，难免有失偏颇；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人，但如此，于人于己都不算是件好事。”
傅昀被她们两个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小肚鸡肠一般，他只好叹口气，闷闷地说：“我也没别的意思。”
又看向一旁的路案，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让傅昀有些恼火，不经意之间就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今日公堂之上，为何那万利民叫你路小姐？”
林祁瞧着他，只说：“四年不见，你越来越蠢。”
傅昀被这话气的喉头一梗。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得了什么，就要还掉什么。傅昀，如今阿妍和仄缕因为你受牢狱之灾，你得补偿；路……将军和那个霍捕头帮你解围，你得报答；这些与我们无关。”
林祁笑着再次将他噎住。
听清所有的靳仄缕闪了闪双眸。
从霍翊的角度看去，她只轻轻的叹了口气，面上还是带笑的，那双眼微微弯着，睫毛垂下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眉眼温柔，然而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无，凛冽的如冬日寒风。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他只听见靳仄缕如此轻描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