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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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穿着塑料凉鞋的小脚，飞快地略过路面，身后扬起一溜尘土，那急切的心情让他感觉自己跑的太慢，再使劲，还是太慢……破旧的塑料凉鞋承受不住高速的奔跑，后跟儿的塑料带儿突然断裂，鞋被甩出去好远，他赶紧把鞋捡回来，套在脚上继续跑，又被甩出去……索性拎着鞋，光着脚跑，可那尖硬的沙土扎得脚难以忍受，刚跑出去两步脚就被扎破了……眼里泛起了泪花，风又把泪滴吹到了耳边……他一路颠簸着，终于怯生生的站在了那扇窗前，喘着粗气，流着汗水，含着泪花……心嘭嘭嘭地跳着……那只断了后跟儿的塑料凉鞋像拖鞋一样在脚上套着……
那扇窗里有知识，有梦想，有灵魂，有他想要的一切……他甚至可以通过那扇窗窥视未来……
程天翼的精神状态骤然间发生了改变，他眼睛里有了光芒，有了目标，有了向往，有了希望……每天急急忙忙吃完饭就往文化馆跑，那急切的心情，好像去晚了，窗台就会被别人占去。
周日，文化馆休息，他爬上窗台，坐在上面，拧着腰，脑门子顶住玻璃，两只手挡住眼睛两侧的余光，也挡住了玻璃的反光。屋里的画板、画架、笔、纸、颜料，还有那乱糟糟的环境，他感到这一切都太美了！以至于它们摆放的位置都那么有艺术性。正看得入神，身边突然有人说话：“你看什么呐？”程天翼被吓了一跳，他转过脸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老人，那老人也学着程天翼的样子，双手扣住玻璃和脸之间的余光，莫名其妙的往里面看。程天翼不知道这老人是什么时间来的，他看老人很和善，就用手指点着屋里的东西给他讲，给他讲那些纸是什么纸，那笔是什么笔，那画架怎么用，还有那没有完成的画下一步该怎么画；他越讲越兴奋，一边讲还一边用手比划着，他发现自己突然变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想知道那老人是不是和他一样兴奋，当他扭过脸来却发现老人已经走远了，那老人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来看他，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老人的目光让程天翼感到失望，他好想有人能分享自己的快乐，真的好想好想述说，想表达，好想有人能和自己一样喜欢这一切，可那老人的目光，像是在看个怪物一样……
事也奇怪，只要不是周日，每次跑到那里窗户总是开着的，好像就是为了等待着他的到来。终于有一天，那位老师过来问他：
“你喜欢画画吗？”
因为天天都来看他画画，那老师的和善让程天翼感到很亲切，心里早就没有了恐惧感，就爽快地说：
“喜欢！”
那老师淡淡的说：
“进来吧。”
程天翼没有走门，而是从那扇窗户跳了进去。老师本想阻止他跳窗户，想让他走门，可还没等他说话，程天翼已经站在了他面前。老师无奈地看着他笑了笑，老师给程天翼找来笔和纸，让他临摹连环画里的人物。这是他第一次用上了绘画铅笔，厚厚的图画纸和专业的画板，已经顾不上激动和兴奋的程天翼，拿起画笔，瞬间就进入了状态，他连草图都不用，直接画；熟练的铅笔在纸上缓慢地运行，准确的造型，自然流畅的线条，整幅画没做任何修改，一气呵成。他把画给老师看，那老师看了后吓了一跳！他惊呀得半张着嘴感叹道：
“画的太好了！画的太好了！”他连续感叹了两声！并且把那个“太”字音拖的很长……
老师姓马，名、兆文，是县文化馆的宣传干部，负责县里的宣传板报；他写着一手的好字，画画并不是他的强项，他性格平静和善，很少讲话。他喜欢程天翼的这份执着，也看到了他不同寻常的天赋，他没想到程天翼画得这么好；结果，当天就让程天翼帮他画板报。程天翼画画，马老师写文字。经过几天的努力，板报终于可以更新了。板报专栏处在县里最热闹的路段，看到自己的画在县里最主要的报栏上展示，看到一群人站在板报前认真的阅读，程天翼百感交集！他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和兴奋，远远地看着板报前的人群。板报的右下角落款处还有他的名字，“文字：马兆文。绘画：马兆文，程天翼”。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当他接收到别人赞许的目光时，那份感慨！感慨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感慨自己昨天还是个四处流浪坏孩子，今天突然就成了县里的“文化名人”！人群中，他好像看到了父亲的身影，转眼又找不到了……通过这件事，使他更加坚信，只要坚持做一件事，一定会有所成就。
一家饭店老板求程天翼帮忙画一幅风景画，程天翼很开心，也愿意帮忙，一种被人瞧得起的感觉，一种有了自我价值的存在感。饭店老板给了他一张明信片，程天翼接过照片，第一眼就被照片上的画面惊呆了！这风景实在是太美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画面；起伏的山峦，弯弯的江水，沿江两岸是茂密的竹林，江水倒映着蓝天和山峦……这景色！程天翼的心不由自主的砰砰直跳！这是仙境！只有神仙才能住在这里……
老板告诉他：“这是一套桂林山水的明信片，很珍贵的！咱们县只有我有这套，也是唯一的一套；这一幅叫书童山；你就给我画这幅。”
画很快就画好了，是一幅水粉画。看着自己的画挂在墙上，心里好有成就感。为了感谢他，老板把那张书童山的明信片送给了他，只送给他这一张，老板没舍得把一整套明信片都给他。他还请程天翼美美的吃了一顿，程天翼生平第一次喝了酒；品着酒在体内的火辣，他感觉自己长大了，像个真正的男人。
和马老师在一起让程天翼找到了归属感，也有机会接触到美术书籍和杂志，看到有那么多难得的书籍，而且还可以随便看，感觉像是无意间闯进了梦里……他用贪婪的眼睛复制着，把那美丽的画面印刻在记忆里，一幅幅生动感人的油画，一页页绚丽的色彩，他无法想象那油画是怎么画出来的，他想知道得更多，想学到更多，可他那半堂课的学历根本就看不懂理论知识。兴奋过后，内心的自卑感更加强烈了，虽然这种自卑一直跟随着他，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的沉重，沉重的令他抬不起头，他终于不堪重负，低下那倔强的头……
在这个环境中，他很怕别人知道他没有文化，他好想得到一点点尊重，好想得到他们的认可，哪怕一个微笑，一个点头……
“必须学习，要认字，要能看懂理论知识，只有这样才能学好画，才能被人瞧得起。”他暗暗的励志。
他找了一本妹妹用过的新华字典，开始偷偷的自学，从学拼音查字典开始，一边看书一边查字典；可不认识的字太多，几乎每句话里都有一堆字不认识，要读懂书里的一段话，不知道要翻多长时间的字典，还要准备笔和本儿，把新学的字写两遍，以免下次再遇到。
在学习的过程中他突然感觉自己很滑稽，一个最典型的，不好好学习的坏孩子，“坏孩子”这三个字等同于自己的名字，甚至已经习惯了做坏孩子的典范。有好多次路上遇到带孩子的家长，她们远远地指着程天翼教育自己的孩子：“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和他一样！成个坏孩子！天天在街上闲逛。”有一次，她们说话的声音太大，程天翼停下脚步侧过脸去看她们，在那眼神对视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她们的惊恐与慌乱，那一刻，程天翼真的感觉自己是个令人恐惧的坏人，而不再是带有“孩子”那两个模棱两可的字，他感觉到自己的内心由于恼羞所带来的愤怒……
学习、是不是辱没了坏孩子的名声已经不重要，眼下最需要的是知识，需要很多知识，他要用知识填补内心的空虚，要用知识来赢得从未有过的尊严，要用知识去融化那一道道冰冷的目光……
程天翼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在学习，更不好意思被父亲看见，等家里人都去上班上学了才开始学。偷着学的原因一是怕人笑话他“坏孩子也看书？！”二是怕人嘲笑他抱着字典读书的笨样，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曾和父亲那疯狂的抗争……偷着学的过程尽可能的不出声，查字典的时候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发音。他一会儿画画，一会儿看书，一会儿查字典写生字，几件事同时进行。看书累了，或者注意力不集中了，就放下，再拿起笔画画，反反复复地转换着。通过这种大跨度转换科目的学习方式，好像占用了许多多余的思维，每次的转换都能做到静下心来，注意力又可以高度集中。慢慢的他感到自己的大脑是可以控制的，他暗自庆幸，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最主要的是没有任何压力，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自由的转换……
随着时间的推移，查看字典的时间越来越短，画、越画越好，阅读的书籍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从美术理论到杂志散文再到小说，慢慢的他感受到了文字的美妙和神奇；每个文字都有它固定的含义，文字间不同的搭配又让含义无限延展放大，可以讲述出不同的故事，那标点符号就如同讲述者的表情，文字与标点符号的相互配合让故事变得活灵活现声情并茂，简可成诗繁可成章，每一个文字又都如同他手中的色彩一样，可以调配出无穷无尽的变化，太神奇了！他被彻底迷住了，每天浸泡在文字和绘画的意境中，已经不再顾忌是否有人注意他，他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自我的存在……他不敢把自己的感悟与人分享，他知道，自己悟到的对于上过学的人来说实在太初级了，他也知道，如果说出来，定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虽然他在竭力控制，可那被动的思考使他的大脑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这种停不下来的思考时时刻刻都伴随着他，即便是看书的时候也感到难以驾驭，思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把书里的故事演绎成另一个版本，或者把自己想象成书中的人物，自我陶醉；也经常会出现眼睛在文字上移动，可脑子又跑到了自己的幻想世界里；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会把书停下来，反复提醒自己，再把书翻回几页，调整好状态，重新看，一定要把书的内容读明白。这样看书特别慢，别人一周能看完的书他可能得需要一个月。后来他发现，自己看书的时候，脑子里呈现的不是文字，也包括那奔逸中的思绪所呈现出来的都是立体的画面，那清晰的画面感令他兴奋，令他着迷，画面里不但有完美的构图，还有绚丽的色彩和迷人的故事……可有的书伴随着奔逸的思绪读完后，再回味，感觉书里的故事还没有他脑子里演义的好玩。渐渐地他认识到，书也有优劣之分。小说越看越少，知识方面的书籍越看越多。
爸爸妈妈发现了家里一个奇怪的现象，唯一一个不上学的孩子，却是家里唯一一个躺在被窝里看书的。虽然看着奇怪，他们却什么都不说，妈妈时常会借几本杂志回来；起初程天翼以为是妈妈自己要看，他就抓紧时间把杂志里的散文都看完，基本都是在被窝里看的。后来他发现，妈妈借回来又送回去的书，她自己根本就没时间看……
学习美术让他习惯了多角度观察认识事物，视觉和思维都是立体的，是由内而外的，是透视的，甚至是逆向的；这种全方位立体的思维方式在绘画中是正确的，可在一些是是非非的生活琐事中却使他失去了立场。
邻居家的朋友找程天翼帮忙，他满脸是土，一边哭着一边说：“有个同学打我！”程天翼一听，气冲冲地冲过去，当他看到与朋友打架的男孩儿已经被朋友打得鼻子在流了血时，程天翼心想：“并不是他欺负你，你们是互相打架的。”看到血，程天翼的心就软了，他不但没打那个男孩，还检查他伤的重不重，虽然他们之间只相差两岁，可他却表现得像个大人。结果，程天翼被朋友的妈妈一顿责骂，并把程天翼赶出了他们家。程天翼很是不理解，他想：“孩子之间打架在正常不过了，打完就完了，为什么非得把人家的孩子打坏！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呀！”经历过几次不分“敌我”的事情后，他什么朋友都没有了。
没有选边儿站，也就意味着没有朋友。他发现了自己的所思所想与人格格不入，分析事物的切入点更是让人无法理解，他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和认识讲出来，很想表达的再清晰一些，可语言被那跳跃的思维东拉西扯，越讲越乱，越乱越着急，越急思维越难以控制，结果，谁也听不懂他想说什么。慢慢的他不再与人交流，也无人可以交流，好在他内心有个绚丽缤纷的世界，在这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拥有着他想拥有的一切……
学校里的花名册还依然挂着他的名字，却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不受约束的自学让他感到轻松自由，从不用考虑会打多少分，想知道什么就学什么，完全从兴趣出发，天文、地理、历史、诗词、军事科学，西方美术史等等等等。他不知道为什么看这么多杂乱的书，也没有为什么，只是简单的喜欢。
在读一本西方美术史时，他第一次看到了人体画，那突然闯入视线的女人体吓得他心跳加速，全身发麻，汗毛都竖起来了！他马上把书合上，惊魂未定地看看周围是否有人发现；确定没人后，才心惊胆战地把书重新打开；画是欧洲古典主义作品，虽然是黑白的，可那优美的曲线，圆润洁净的质感，彻底把一个懵懂少年的心俘获了……这就是他心中圣洁的女人形象……
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人头攒动，这是小镇上唯一一个长途客运站，程天翼端着画夹躲在角落里画速写，他经常来这里画画；候车室里来来往往的多数是农民，大包小裹老老少少，每个人的形态都那么生动感人，他忘我地画着，从头像到形体到静物，看见什么画什么；铅笔钢笔炭笔炭精条，样样都用。随着作品的越来越多，想法也越来越多，他感觉，钢笔的蓝色墨水缺乏表现力，深度不够，画面感轻飘飘的。他想用黑色画，可没人见过有黑色的钢笔水。他尝试着用墨汁替代，可墨汁用在钢笔上太粘稠，还有太多的颗粒，不流畅，根本就画不了；他又用水把墨汁稀释，稀释后墨汁又变得淡淡的灰灰的，画出来的画更没法看。他思考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解决的办法。
一天，妈妈要把一块白布染成蓝色，准备给孩子们做衣服，程天翼在边上看着，他看妈妈把蓝色染料撒进盆里，又用热水把染料融化，再把白布按进染料盆，白布在染料盆里反复几次，就成了蓝色。程天翼看着看着突然兴奋起来，他问妈妈：“有黑色的染料吗？”妈妈回答：“有。你要染啥？”程天翼说：“我要用他做黑色钢笔水！画画用！”妈妈不懂他要干嘛，就给了他两毛钱：“自己去买吧，百货就有，九分钱一包。”程天翼接过钱，风一样的消失了……
程天翼找了一个空钢笔水瓶，把瓶子清洗干净，把一包黑色染料倒进瓶里，再用开水冲泡，盖好盖，举着瓶子摇晃，让染料充分融化，等开水冷却后，他先用钢笔沾一点在纸上试了一笔，啊！浓浓的黑！流畅的运笔！墨迹很快就干了！“成功了！真的成功啦！”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高兴着，并没有表现出来。染料在他这儿变成了神奇的黑色钢笔水，而且长时间储存在钢笔里也不干结，随时都可以流畅地画出画来，他好有成就感！用它画出来的画如同印刷品一般精美。马老师发现了他的黑色钢笔水画，惊奇的问：“哪里来的黑色钢笔水？”他把用染料做钢笔水的事告诉了马老师，马老师哈哈大笑着没有说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的勤奋和努力，马老师都看在了眼里，终于有一天，马老师把自己最珍爱的一本书拿了出来，是俄罗斯美术教育家，彼得堡美术学院教授，契斯恰科夫的《素描教学》。程天翼没想到马老师还有这么好的书，实在是太珍贵啦！他如获至宝，贪婪地读着每一个字，细心品读着每一幅素描插图；书是繁体字，纸张已经泛黄，看了几遍还是舍不得放下，怎么办！他爱不释手。对于他来说，阅读这本书的过程如同是一场盛宴，每一个字都包含着足够的养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在成长，在强大！他想：“不能把书还回去，还回去就再也见不到啦！可又不能占为己有。怎么办！怎么办！”他很是焦虑……左思右想了好几天，最后狠狠心决定，“抄书！”
插图也尽全力临摹，用了整整半年时间，他真的把书抄了下来。这本书对于他在素描上的提高起到了关键作用，虽然不能完全领悟，却让他掌握了素描最基本的知识。
慢慢的，他感觉父亲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虽然依旧是不管不问，可不再那么生硬了，眼神柔和了许多。一天，他看到爸爸默默地翻出来多年不用的木工工具，把生了锈的锯齿，刨刃和凿子都磨锋利，又找出好多长木方。程天翼好奇地问：
“爸：你这是要做什么？”
爸爸没有抬头，手上继续忙着，片刻后，慢慢的回答：
“给你做个画架。”
程天翼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了惊奇的眼睛问：
“是给我做画架吗？”不经意间，他把“我”字咬得很重。
爸爸依旧没有抬头，一边忙着一边说：
“我看了文化馆的画架，并不复杂，我做一个给你在家里画画用。”
程天翼兴奋地大叫：
“太好了！太好了！”
他喊了两句，就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眼睛也开始模糊……他激动地看着爸爸疑惑地问：
“你去文化馆啦？”
“我去了。”
“那我怎么没看见你？”
“路过，就站在窗外看看。”
程天翼说不出话了，忍不住走出去，偷偷地把那难以控制的眼泪擦掉……爸爸依旧低着头，也不再说话，默默地忙着……
孩子，别哭，
擦干眼泪，才能看清前方的路，
错过的不会再来，
失去的无法弥补，
向前看，
迎着阳光，
前方还有很长的路。
不要停下脚步
孩子，别哭！
不要为曾经的荒诞感到羞愧
那是成长的脚步
是生活的积累
是人生的感悟
无论道路多坎坷
那就是路
不要停下脚步
孩子，别哭！
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进步
一切都不晚，
错过了日出，
还有晚霞，
她会更加炫丽，
炫丽得令人驻足，
孩子，不要停下脚步……
画架很快就做好了，是榫卯结构的，而且还刷上了油漆，比文化馆的结实稳固。画架的木料上有一处刀砍的伤，那是过去程天翼学赵子龙玩疯了时在木料上砍的。爸爸摸着那处刀伤对程天翼说：
“就把这刀伤留在你的画架上吧，让他时刻提醒你，疯狂是要付出代价的……”
地区文化局搞美术年展，县文化馆开始征集作品。马老师想让程天翼也参加创作，可他因缺乏自信不敢，他认为那都是大人做的事，我是个小孩，怕给大人添乱。可马老师告诉他，只有参与搞创作的人，才可以领到绘画工具。文化馆为了鼓励创作，给参与创作的人发绘画工具，看着那些诱人的水粉颜料，大大的纸张，大大小小的画笔，还有可以折叠的调色盘，程天翼的心在颤抖……马老师有意拿着那些工具在他面前发给其他人，他实在是挡不住那诱惑，找到马老师想要一套。可马老师的态度非常坚决，不搞创作不给工具。他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同意搞创作。
在马老师的诱导和鼓励下，他创作了一幅水粉画。当时正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期，大喇叭里天天报着战况……他就以自卫反击战为题材创作了一幅画，《勇往直前》。画面战火纷飞，战士浴血奋战。这是他喜欢的题材，也是他想参军打仗的英雄梦想。第一次画这么大的画，第一次有这么多的绘画颜料，太享受啦！
准备参选的作品很多，有各中小学的美术老师，各单位搞宣传的干部，还有各公社各大队送上来的作品。征集来的作品近百幅，由馆长带人送到区里，也包括程天翼的《勇往直前》。可没过几天又都拿了回来。那天，程天翼被通知去文化馆开会。开会、这么严肃的两个字用在了程天翼身上，让他感到紧张，不知道自己和这会议有什么关系，他赶紧跑过去。会上宣布他的作品入选了，并且还获得了三等奖。程天翼的第一感觉是好玩，可当宣布全县只有三幅作品入选时，他被吓到了！会场上所有的目光都在找他，他被一道道惊讶的目光盯得不知所措……马老师的作品没能入选，这更让他感到意外。另两幅入选作品的作者是文化馆馆长和县科委的宣传干部，文化馆馆长是县里最著名的画家，出版过年画连环画，听说还赚了不少稿费；他在程天翼眼里是神一级的人物，也是他最敬重的能赚稿费的文化人。
入选区里的作品自然被县里定为一等奖，会场上，程天翼领到了他人生的第一笔奖金，5元。回到家，他恭恭敬敬的把奖金双手交给了妈妈，妈妈激动的不知道如何称赞是好，她不是因为钱而高兴，而是看到了希望，看到孩子长大了……
文化馆组织人员去市里参观画展，程天翼也在名单之列，并且还给报销费用；程天翼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一同去的还有文化馆的宣传干部和几位愿意自费去的中学美术老师。他们住在一个简陋的招待所里，房间很大，可以住好多人。早晨起来，程天翼从洗漱间回来，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推开房间门，正赶上一位中学的美术老师从里面出来，他看到程天翼后突然停下，睁大了惊奇的眼睛盯着程天翼，程天翼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紧接着那老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感叹道：“太好看啦！这皮肤比女孩子还白！”马老师听到后赶紧朝那老师使了个眼色，不让他再说。那老师看到马老师的眼神后，低着头往出走，边走边叨咕着：“平时见你总是灰头土脸的，洗个脸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这是程天翼记忆中第一次有人称赞他的相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点别扭，也有几分得意……他开始知道自己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了……
他随着老师们一起走进展览大厅，程天翼远远的就看到了自己的作品，那画面的感觉好美！有点不太敢相信那是自己画的，他激动的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加油：“总有一天，我要走进中国美术馆看自己的作品……”
通过这次参观，他不但看到了更高水平的绘画，也感受了城市的繁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林立的高楼和那穿梭的车辆，让他目不暇接，令他向往……
两只穿着塑料凉鞋的小脚，飞快地略过路面，身后扬起一溜尘土，那急切的心情让他感觉自己跑的太慢，再使劲，还是太慢……破旧的塑料凉鞋承受不住高速的奔跑，后跟儿的塑料带儿突然断裂，鞋被甩出去好远，他赶紧把鞋捡回来，套在脚上继续跑，又被甩出去……索性拎着鞋，光着脚跑，可那尖硬的沙土扎得脚难以忍受，刚跑出去两步脚就被扎破了……眼里泛起了泪花，风又把泪滴吹到了耳边……他一路颠簸着，终于怯生生的站在了那扇窗前，喘着粗气，流着汗水，含着泪花……心嘭嘭嘭地跳着……那只断了后跟儿的塑料凉鞋像拖鞋一样在脚上套着……
那扇窗里有知识，有梦想，有灵魂，有他想要的一切……他甚至可以通过那扇窗窥视未来……
程天翼的精神状态骤然间发生了改变，他眼睛里有了光芒，有了目标，有了向往，有了希望……每天急急忙忙吃完饭就往文化馆跑，那急切的心情，好像去晚了，窗台就会被别人占去。
周日，文化馆休息，他爬上窗台，坐在上面，拧着腰，脑门子顶住玻璃，两只手挡住眼睛两侧的余光，也挡住了玻璃的反光。屋里的画板、画架、笔、纸、颜料，还有那乱糟糟的环境，他感到这一切都太美了！以至于它们摆放的位置都那么有艺术性。正看得入神，身边突然有人说话：“你看什么呐？”程天翼被吓了一跳，他转过脸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老人，那老人也学着程天翼的样子，双手扣住玻璃和脸之间的余光，莫名其妙的往里面看。程天翼不知道这老人是什么时间来的，他看老人很和善，就用手指点着屋里的东西给他讲，给他讲那些纸是什么纸，那笔是什么笔，那画架怎么用，还有那没有完成的画下一步该怎么画；他越讲越兴奋，一边讲还一边用手比划着，他发现自己突然变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想知道那老人是不是和他一样兴奋，当他扭过脸来却发现老人已经走远了，那老人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来看他，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老人的目光让程天翼感到失望，他好想有人能分享自己的快乐，真的好想好想述说，想表达，好想有人能和自己一样喜欢这一切，可那老人的目光，像是在看个怪物一样……
事也奇怪，只要不是周日，每次跑到那里窗户总是开着的，好像就是为了等待着他的到来。终于有一天，那位老师过来问他：
“你喜欢画画吗？”
因为天天都来看他画画，那老师的和善让程天翼感到很亲切，心里早就没有了恐惧感，就爽快地说：
“喜欢！”
那老师淡淡的说：
“进来吧。”
程天翼没有走门，而是从那扇窗户跳了进去。老师本想阻止他跳窗户，想让他走门，可还没等他说话，程天翼已经站在了他面前。老师无奈地看着他笑了笑，老师给程天翼找来笔和纸，让他临摹连环画里的人物。这是他第一次用上了绘画铅笔，厚厚的图画纸和专业的画板，已经顾不上激动和兴奋的程天翼，拿起画笔，瞬间就进入了状态，他连草图都不用，直接画；熟练的铅笔在纸上缓慢地运行，准确的造型，自然流畅的线条，整幅画没做任何修改，一气呵成。他把画给老师看，那老师看了后吓了一跳！他惊呀得半张着嘴感叹道：
“画的太好了！画的太好了！”他连续感叹了两声！并且把那个“太”字音拖的很长……
老师姓马，名、兆文，是县文化馆的宣传干部，负责县里的宣传板报；他写着一手的好字，画画并不是他的强项，他性格平静和善，很少讲话。他喜欢程天翼的这份执着，也看到了他不同寻常的天赋，他没想到程天翼画得这么好；结果，当天就让程天翼帮他画板报。程天翼画画，马老师写文字。经过几天的努力，板报终于可以更新了。板报专栏处在县里最热闹的路段，看到自己的画在县里最主要的报栏上展示，看到一群人站在板报前认真的阅读，程天翼百感交集！他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和兴奋，远远地看着板报前的人群。板报的右下角落款处还有他的名字，“文字：马兆文。绘画：马兆文，程天翼”。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当他接收到别人赞许的目光时，那份感慨！感慨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感慨自己昨天还是个四处流浪坏孩子，今天突然就成了县里的“文化名人”！人群中，他好像看到了父亲的身影，转眼又找不到了……通过这件事，使他更加坚信，只要坚持做一件事，一定会有所成就。
一家饭店老板求程天翼帮忙画一幅风景画，程天翼很开心，也愿意帮忙，一种被人瞧得起的感觉，一种有了自我价值的存在感。饭店老板给了他一张明信片，程天翼接过照片，第一眼就被照片上的画面惊呆了！这风景实在是太美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画面；起伏的山峦，弯弯的江水，沿江两岸是茂密的竹林，江水倒映着蓝天和山峦……这景色！程天翼的心不由自主的砰砰直跳！这是仙境！只有神仙才能住在这里……
老板告诉他：“这是一套桂林山水的明信片，很珍贵的！咱们县只有我有这套，也是唯一的一套；这一幅叫书童山；你就给我画这幅。”
画很快就画好了，是一幅水粉画。看着自己的画挂在墙上，心里好有成就感。为了感谢他，老板把那张书童山的明信片送给了他，只送给他这一张，老板没舍得把一整套明信片都给他。他还请程天翼美美的吃了一顿，程天翼生平第一次喝了酒；品着酒在体内的火辣，他感觉自己长大了，像个真正的男人。
和马老师在一起让程天翼找到了归属感，也有机会接触到美术书籍和杂志，看到有那么多难得的书籍，而且还可以随便看，感觉像是无意间闯进了梦里……他用贪婪的眼睛复制着，把那美丽的画面印刻在记忆里，一幅幅生动感人的油画，一页页绚丽的色彩，他无法想象那油画是怎么画出来的，他想知道得更多，想学到更多，可他那半堂课的学历根本就看不懂理论知识。兴奋过后，内心的自卑感更加强烈了，虽然这种自卑一直跟随着他，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的沉重，沉重的令他抬不起头，他终于不堪重负，低下那倔强的头……
在这个环境中，他很怕别人知道他没有文化，他好想得到一点点尊重，好想得到他们的认可，哪怕一个微笑，一个点头……
“必须学习，要认字，要能看懂理论知识，只有这样才能学好画，才能被人瞧得起。”他暗暗的励志。
他找了一本妹妹用过的新华字典，开始偷偷的自学，从学拼音查字典开始，一边看书一边查字典；可不认识的字太多，几乎每句话里都有一堆字不认识，要读懂书里的一段话，不知道要翻多长时间的字典，还要准备笔和本儿，把新学的字写两遍，以免下次再遇到。
在学习的过程中他突然感觉自己很滑稽，一个最典型的，不好好学习的坏孩子，“坏孩子”这三个字等同于自己的名字，甚至已经习惯了做坏孩子的典范。有好多次路上遇到带孩子的家长，她们远远地指着程天翼教育自己的孩子：“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和他一样！成个坏孩子！天天在街上闲逛。”有一次，她们说话的声音太大，程天翼停下脚步侧过脸去看她们，在那眼神对视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她们的惊恐与慌乱，那一刻，程天翼真的感觉自己是个令人恐惧的坏人，而不再是带有“孩子”那两个模棱两可的字，他感觉到自己的内心由于恼羞所带来的愤怒……
学习、是不是辱没了坏孩子的名声已经不重要，眼下最需要的是知识，需要很多知识，他要用知识填补内心的空虚，要用知识来赢得从未有过的尊严，要用知识去融化那一道道冰冷的目光……
程天翼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在学习，更不好意思被父亲看见，等家里人都去上班上学了才开始学。偷着学的原因一是怕人笑话他“坏孩子也看书？！”二是怕人嘲笑他抱着字典读书的笨样，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曾和父亲那疯狂的抗争……偷着学的过程尽可能的不出声，查字典的时候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发音。他一会儿画画，一会儿看书，一会儿查字典写生字，几件事同时进行。看书累了，或者注意力不集中了，就放下，再拿起笔画画，反反复复地转换着。通过这种大跨度转换科目的学习方式，好像占用了许多多余的思维，每次的转换都能做到静下心来，注意力又可以高度集中。慢慢的他感到自己的大脑是可以控制的，他暗自庆幸，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最主要的是没有任何压力，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自由的转换……
随着时间的推移，查看字典的时间越来越短，画、越画越好，阅读的书籍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从美术理论到杂志散文再到小说，慢慢的他感受到了文字的美妙和神奇；每个文字都有它固定的含义，文字间不同的搭配又让含义无限延展放大，可以讲述出不同的故事，那标点符号就如同讲述者的表情，文字与标点符号的相互配合让故事变得活灵活现声情并茂，简可成诗繁可成章，每一个文字又都如同他手中的色彩一样，可以调配出无穷无尽的变化，太神奇了！他被彻底迷住了，每天浸泡在文字和绘画的意境中，已经不再顾忌是否有人注意他，他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自我的存在……他不敢把自己的感悟与人分享，他知道，自己悟到的对于上过学的人来说实在太初级了，他也知道，如果说出来，定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虽然他在竭力控制，可那被动的思考使他的大脑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这种停不下来的思考时时刻刻都伴随着他，即便是看书的时候也感到难以驾驭，思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把书里的故事演绎成另一个版本，或者把自己想象成书中的人物，自我陶醉；也经常会出现眼睛在文字上移动，可脑子又跑到了自己的幻想世界里；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会把书停下来，反复提醒自己，再把书翻回几页，调整好状态，重新看，一定要把书的内容读明白。这样看书特别慢，别人一周能看完的书他可能得需要一个月。后来他发现，自己看书的时候，脑子里呈现的不是文字，也包括那奔逸中的思绪所呈现出来的都是立体的画面，那清晰的画面感令他兴奋，令他着迷，画面里不但有完美的构图，还有绚丽的色彩和迷人的故事……可有的书伴随着奔逸的思绪读完后，再回味，感觉书里的故事还没有他脑子里演义的好玩。渐渐地他认识到，书也有优劣之分。小说越看越少，知识方面的书籍越看越多。
爸爸妈妈发现了家里一个奇怪的现象，唯一一个不上学的孩子，却是家里唯一一个躺在被窝里看书的。虽然看着奇怪，他们却什么都不说，妈妈时常会借几本杂志回来；起初程天翼以为是妈妈自己要看，他就抓紧时间把杂志里的散文都看完，基本都是在被窝里看的。后来他发现，妈妈借回来又送回去的书，她自己根本就没时间看……
学习美术让他习惯了多角度观察认识事物，视觉和思维都是立体的，是由内而外的，是透视的，甚至是逆向的；这种全方位立体的思维方式在绘画中是正确的，可在一些是是非非的生活琐事中却使他失去了立场。
邻居家的朋友找程天翼帮忙，他满脸是土，一边哭着一边说：“有个同学打我！”程天翼一听，气冲冲地冲过去，当他看到与朋友打架的男孩儿已经被朋友打得鼻子在流了血时，程天翼心想：“并不是他欺负你，你们是互相打架的。”看到血，程天翼的心就软了，他不但没打那个男孩，还检查他伤的重不重，虽然他们之间只相差两岁，可他却表现得像个大人。结果，程天翼被朋友的妈妈一顿责骂，并把程天翼赶出了他们家。程天翼很是不理解，他想：“孩子之间打架在正常不过了，打完就完了，为什么非得把人家的孩子打坏！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呀！”经历过几次不分“敌我”的事情后，他什么朋友都没有了。
没有选边儿站，也就意味着没有朋友。他发现了自己的所思所想与人格格不入，分析事物的切入点更是让人无法理解，他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和认识讲出来，很想表达的再清晰一些，可语言被那跳跃的思维东拉西扯，越讲越乱，越乱越着急，越急思维越难以控制，结果，谁也听不懂他想说什么。慢慢的他不再与人交流，也无人可以交流，好在他内心有个绚丽缤纷的世界，在这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拥有着他想拥有的一切……
学校里的花名册还依然挂着他的名字，却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不受约束的自学让他感到轻松自由，从不用考虑会打多少分，想知道什么就学什么，完全从兴趣出发，天文、地理、历史、诗词、军事科学，西方美术史等等等等。他不知道为什么看这么多杂乱的书，也没有为什么，只是简单的喜欢。
在读一本西方美术史时，他第一次看到了人体画，那突然闯入视线的女人体吓得他心跳加速，全身发麻，汗毛都竖起来了！他马上把书合上，惊魂未定地看看周围是否有人发现；确定没人后，才心惊胆战地把书重新打开；画是欧洲古典主义作品，虽然是黑白的，可那优美的曲线，圆润洁净的质感，彻底把一个懵懂少年的心俘获了……这就是他心中圣洁的女人形象……
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人头攒动，这是小镇上唯一一个长途客运站，程天翼端着画夹躲在角落里画速写，他经常来这里画画；候车室里来来往往的多数是农民，大包小裹老老少少，每个人的形态都那么生动感人，他忘我地画着，从头像到形体到静物，看见什么画什么；铅笔钢笔炭笔炭精条，样样都用。随着作品的越来越多，想法也越来越多，他感觉，钢笔的蓝色墨水缺乏表现力，深度不够，画面感轻飘飘的。他想用黑色画，可没人见过有黑色的钢笔水。他尝试着用墨汁替代，可墨汁用在钢笔上太粘稠，还有太多的颗粒，不流畅，根本就画不了；他又用水把墨汁稀释，稀释后墨汁又变得淡淡的灰灰的，画出来的画更没法看。他思考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解决的办法。
一天，妈妈要把一块白布染成蓝色，准备给孩子们做衣服，程天翼在边上看着，他看妈妈把蓝色染料撒进盆里，又用热水把染料融化，再把白布按进染料盆，白布在染料盆里反复几次，就成了蓝色。程天翼看着看着突然兴奋起来，他问妈妈：“有黑色的染料吗？”妈妈回答：“有。你要染啥？”程天翼说：“我要用他做黑色钢笔水！画画用！”妈妈不懂他要干嘛，就给了他两毛钱：“自己去买吧，百货就有，九分钱一包。”程天翼接过钱，风一样的消失了……
程天翼找了一个空钢笔水瓶，把瓶子清洗干净，把一包黑色染料倒进瓶里，再用开水冲泡，盖好盖，举着瓶子摇晃，让染料充分融化，等开水冷却后，他先用钢笔沾一点在纸上试了一笔，啊！浓浓的黑！流畅的运笔！墨迹很快就干了！“成功了！真的成功啦！”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高兴着，并没有表现出来。染料在他这儿变成了神奇的黑色钢笔水，而且长时间储存在钢笔里也不干结，随时都可以流畅地画出画来，他好有成就感！用它画出来的画如同印刷品一般精美。马老师发现了他的黑色钢笔水画，惊奇的问：“哪里来的黑色钢笔水？”他把用染料做钢笔水的事告诉了马老师，马老师哈哈大笑着没有说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的勤奋和努力，马老师都看在了眼里，终于有一天，马老师把自己最珍爱的一本书拿了出来，是俄罗斯美术教育家，彼得堡美术学院教授，契斯恰科夫的《素描教学》。程天翼没想到马老师还有这么好的书，实在是太珍贵啦！他如获至宝，贪婪地读着每一个字，细心品读着每一幅素描插图；书是繁体字，纸张已经泛黄，看了几遍还是舍不得放下，怎么办！他爱不释手。对于他来说，阅读这本书的过程如同是一场盛宴，每一个字都包含着足够的养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在成长，在强大！他想：“不能把书还回去，还回去就再也见不到啦！可又不能占为己有。怎么办！怎么办！”他很是焦虑……左思右想了好几天，最后狠狠心决定，“抄书！”
插图也尽全力临摹，用了整整半年时间，他真的把书抄了下来。这本书对于他在素描上的提高起到了关键作用，虽然不能完全领悟，却让他掌握了素描最基本的知识。
慢慢的，他感觉父亲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虽然依旧是不管不问，可不再那么生硬了，眼神柔和了许多。一天，他看到爸爸默默地翻出来多年不用的木工工具，把生了锈的锯齿，刨刃和凿子都磨锋利，又找出好多长木方。程天翼好奇地问：
“爸：你这是要做什么？”
爸爸没有抬头，手上继续忙着，片刻后，慢慢的回答：
“给你做个画架。”
程天翼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了惊奇的眼睛问：
“是给我做画架吗？”不经意间，他把“我”字咬得很重。
爸爸依旧没有抬头，一边忙着一边说：
“我看了文化馆的画架，并不复杂，我做一个给你在家里画画用。”
程天翼兴奋地大叫：
“太好了！太好了！”
他喊了两句，就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眼睛也开始模糊……他激动地看着爸爸疑惑地问：
“你去文化馆啦？”
“我去了。”
“那我怎么没看见你？”
“路过，就站在窗外看看。”
程天翼说不出话了，忍不住走出去，偷偷地把那难以控制的眼泪擦掉……爸爸依旧低着头，也不再说话，默默地忙着……
孩子，别哭，
擦干眼泪，才能看清前方的路，
错过的不会再来，
失去的无法弥补，
向前看，
迎着阳光，
前方还有很长的路。
不要停下脚步
孩子，别哭！
不要为曾经的荒诞感到羞愧
那是成长的脚步
是生活的积累
是人生的感悟
无论道路多坎坷
那就是路
不要停下脚步
孩子，别哭！
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进步
一切都不晚，
错过了日出，
还有晚霞，
她会更加炫丽，
炫丽得令人驻足，
孩子，不要停下脚步……
画架很快就做好了，是榫卯结构的，而且还刷上了油漆，比文化馆的结实稳固。画架的木料上有一处刀砍的伤，那是过去程天翼学赵子龙玩疯了时在木料上砍的。爸爸摸着那处刀伤对程天翼说：
“就把这刀伤留在你的画架上吧，让他时刻提醒你，疯狂是要付出代价的……”
地区文化局搞美术年展，县文化馆开始征集作品。马老师想让程天翼也参加创作，可他因缺乏自信不敢，他认为那都是大人做的事，我是个小孩，怕给大人添乱。可马老师告诉他，只有参与搞创作的人，才可以领到绘画工具。文化馆为了鼓励创作，给参与创作的人发绘画工具，看着那些诱人的水粉颜料，大大的纸张，大大小小的画笔，还有可以折叠的调色盘，程天翼的心在颤抖……马老师有意拿着那些工具在他面前发给其他人，他实在是挡不住那诱惑，找到马老师想要一套。可马老师的态度非常坚决，不搞创作不给工具。他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同意搞创作。
在马老师的诱导和鼓励下，他创作了一幅水粉画。当时正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期，大喇叭里天天报着战况……他就以自卫反击战为题材创作了一幅画，《勇往直前》。画面战火纷飞，战士浴血奋战。这是他喜欢的题材，也是他想参军打仗的英雄梦想。第一次画这么大的画，第一次有这么多的绘画颜料，太享受啦！
准备参选的作品很多，有各中小学的美术老师，各单位搞宣传的干部，还有各公社各大队送上来的作品。征集来的作品近百幅，由馆长带人送到区里，也包括程天翼的《勇往直前》。可没过几天又都拿了回来。那天，程天翼被通知去文化馆开会。开会、这么严肃的两个字用在了程天翼身上，让他感到紧张，不知道自己和这会议有什么关系，他赶紧跑过去。会上宣布他的作品入选了，并且还获得了三等奖。程天翼的第一感觉是好玩，可当宣布全县只有三幅作品入选时，他被吓到了！会场上所有的目光都在找他，他被一道道惊讶的目光盯得不知所措……马老师的作品没能入选，这更让他感到意外。另两幅入选作品的作者是文化馆馆长和县科委的宣传干部，文化馆馆长是县里最著名的画家，出版过年画连环画，听说还赚了不少稿费；他在程天翼眼里是神一级的人物，也是他最敬重的能赚稿费的文化人。
入选区里的作品自然被县里定为一等奖，会场上，程天翼领到了他人生的第一笔奖金，5元。回到家，他恭恭敬敬的把奖金双手交给了妈妈，妈妈激动的不知道如何称赞是好，她不是因为钱而高兴，而是看到了希望，看到孩子长大了……
文化馆组织人员去市里参观画展，程天翼也在名单之列，并且还给报销费用；程天翼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一同去的还有文化馆的宣传干部和几位愿意自费去的中学美术老师。他们住在一个简陋的招待所里，房间很大，可以住好多人。早晨起来，程天翼从洗漱间回来，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推开房间门，正赶上一位中学的美术老师从里面出来，他看到程天翼后突然停下，睁大了惊奇的眼睛盯着程天翼，程天翼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紧接着那老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感叹道：“太好看啦！这皮肤比女孩子还白！”马老师听到后赶紧朝那老师使了个眼色，不让他再说。那老师看到马老师的眼神后，低着头往出走，边走边叨咕着：“平时见你总是灰头土脸的，洗个脸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这是程天翼记忆中第一次有人称赞他的相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点别扭，也有几分得意……他开始知道自己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了……
他随着老师们一起走进展览大厅，程天翼远远的就看到了自己的作品，那画面的感觉好美！有点不太敢相信那是自己画的，他激动的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加油：“总有一天，我要走进中国美术馆看自己的作品……”
通过这次参观，他不但看到了更高水平的绘画，也感受了城市的繁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林立的高楼和那穿梭的车辆，让他目不暇接，令他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