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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无年,时光缓慢得像是迷雾,飘忽着就是一段岁月。

    也许是对我懒洋洋的工作不太满意,又不想得罪我这样的过客干部,书记对我说,调令很快就要下来,他已经接到电话,要我准备返城工作了。

    我想也许该要向她道别了,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悲凉。告别是残忍的,这样的告别,意味着是与两个人的命运,在还未足够尽力之前做一次了断。如果我们面对某种宿命,确实曾经努力,而最终不得不认输,不得不轻松剪断以便重新出发——那这种告别一定要轻松得多。但是,我对眼前即将面对的与雯的告别,却有些心犹未甘。

    挥手便成歧路,一去就是终身——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再见”,就能熨平心底的褶皱的。即便那时,我还是青春年少,仿佛也能从中闻见命运两字的焦煳味道。但是,挥别是一定要发生的事情,我不可能不辞而别。我的辞别对她的残忍,在我心中简直就是一种遗弃和背叛的罪感。她就像我曾经走丢的孩子,曾经伤心欲绝,万念俱灰,忽然有一天又从某个火灾的废墟里找回。我试图拍打干净她满身的泥沙,擦干泪痕将之带走,但是她已经无法辨识我是她真正的父亲了。她拒绝与我重逢,拒绝我带她远行,她甚至担心这样的相认,是一次新的拐卖……面对这样的拒斥,我如释然而去,无疑就是一场背弃啊。

    山寨的黄昏袅娜在吊脚楼的炊烟中,山水那一刻都显得若即若离。有人在对面河岸牧牛,唱着粗野的山歌自得其乐,似乎自足于他那不远家中的柴灶氤氲。那一年的深山,荒远的寂寞和稀有的太平,好似残唐晚明的一丝余烬,还在人间燎亮几处暖意。

    天,有些微雨了,眉毛上先有了湿气。我独自往下街走去,在一街乡民的饭碗欢颜中,我看出的却是对我的哂笑。临行踟蹰,一如近乡情怯,往来熟透的石板,也似乎在有意磕碰我的行脚。

    远远看见檐下窗台上,仍放着我前日送去的那菊花,在一个笨拙的陶壶中,叶落枝枯,花蕊蜷缩一团犹未凋落。我看见雯伶仃的身影,也在暮色中注视着这束干花,然后独自持碗去檐下,接一滴一滴落下的水珠,轻轻浇于壶中。

    花在季节中转世,所有的浇灌都不过是无能为力的挽救。但是,对那日渐闭合的花瓣,那如期而至的必然圆寂,谁又能真正无动于衷?

    她回身看见了我不远处的凝伫,似笑非笑地像面对天天夜归的男人,无须多言,自顾自地回到小店内。我也熟门熟路地跟进,隔着柜台与她说话。

    她有点像一个老妻的唠叨:你近来酒又开始多喝了!

    我说常失眠,夜里靠酒催眠。

    她一边收拾货柜,一边似乎无话找话地埋怨:这样不好,伤身体的!

    我犹豫片刻,嗫嚅着说:丽雯,我快回县里了……她咧嘴一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我想也快了,一晃半年,你也该走了。

    我有些垂死挣扎地说:我有点不想走了……她忽然拿起手中的鸡毛掸子指着我,有些口气严厉地说:你什么意思?你学一身本事,难道真的就是来当这个宣传干事的啊?别说你自己在这儿闹心,再待下去,连人家都觉得你碍眼。你也不看看,就你这一身打扮,你永远都是外人,你是融不进这里的。赶紧走吧。

    我迟疑地说:那你,你就在……

    她那好看的眼睛忽然瞪着打断我说:别操那么多心,各人自有各人的命。作为老同学,我希望看到你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一个男人做事,不要那么婆婆妈妈的。

    我有些无语,看着她一脸坚决,我也不知所措,只能低声说:走前,我想再去看看你爸。

    她有些情绪缓和地说后天吧,后天休息。

    我问:他缺什么吗?要不要……

    她忽然变得酸涩地说:他啊?就缺用武之地吧。你要知道,其实男人,最怕的是这个。

    我顿时失语,我深知对此无能为力。也明白,她在鼓励我什么。

    她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点不忍地换成温和的语气说:进来喝杯茶吧。

    我看她一扇一扇地关上商铺的门,跟着她走进后面那熟悉的小屋。房中的火盆看似灰熄火净,她用火钳一扒拉,露出在灰烬中埋着的红炭。再加上几根木炭,屋里顿时又温馨起来。她像待一个远客一样珍重,沏来一杯热茶,水面上浮着几缕茉莉花,淡香袭人。

    两人围火而坐,却一时不知如何道别。各自只是盯着那燃烧的火炭,目光一刻也不敢对接,背心却有沁骨的寒凉。她怕陷入这样的尴尬,便说:你来帮我挽毛线吧。

    那时卖的羊毛线,都是一束一大圈;对编织毛衣的人来说,需要先把它解散缠成线团,这样在用竹针编织的时候,才便于使用。她拿出一圈毛线,让我举起双手,分别套在我的腕上。她抽出线头开始挽线团,不断地从我手腕上绕圈拉出毛线。两人无话,仿佛在进行一场孩提的游戏。我保持着这样一种投降的姿势,突然发现有些滑稽,不自觉地就坏笑了起来。

    她瞪了我一眼,一脸严肃地说:你又想起从前的什么坏点子了吧?

    我含笑不语。她终于缠完了一个线球,从枕头边拿出一件快要成型的高领毛衣,让我站起来。她拿着毛衣在我背后比身高和袖长,之后叫我坐下,开始用那新缠的毛线,接着编织另外一个袖子。我问:前些时你不是已经打了一件吗?颜色不像这一件啊?

    她说:那是给我爸的。

    那……这一件呢?我问。

    她手指飞快地弹奏着,抬眼看了我一眼,说:你要不喜欢,那我就送人了。

    我恍然大悟地结巴说:我……我怎么会不喜欢啊?你一针一线的,太珍贵了……她克制着万千感伤,有一点自怨自艾地说:这就要走了,山里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今年这毛线,是从内蒙调来的货,不容易挣断,就算是老同学的心意吧。

    她用手中的竹针指着墙上一幅从杂志上撕下来贴着的彩页说:我以前也没打过这个式样,看着三浦友和穿着那么好看,就自己琢磨着编成了这个样。过了这个冬天,你到省城了,看着这样子不入时,你就把它扔了吧。或者送街上讨饭的也好。

    我的鼻根有些酸涩,尽量平和地说:那怎么会啊?我会一生珍藏的。再说了,我究竟是不是要考研究生出去,我还在犹豫呢。我真的放不下……我那个“你”字还没说出口,她就又瞪眼打断了我的话:你一个大男人,哪有这么叽叽歪歪的啊?当年全校那么多人,好不容易也就考出去你一个,你好歹为我们七八级争口气也好吧。这一代都耽误成什么样了?难道你当年雄心万丈地写血书,就是为了回来蜗居深山,像现在这样喝茶看报坐办公室一辈子么?

    我高考前偷写血书,发誓要考进名校的事情,她竟然也知道。我暗自脸红了一下,轻声说:我是为你有些……她突然将手中的毛衣往床上一掷,站起来背身望向窗外。她沉默地看着那黑漆漆的夜,我紧张至极不知所措,半晌她才缓过气来说:这毛衣,是为你远行上路准备的。你要是还想对得起我这一针一线的浅薄情谊,你就穿着它好生去努力。你如果想要留下,你妈妈你姐姐都会给你编织,我这毛衣也就送人算了。你也看见了我爸爸这个样子,同样是读了书的男人,他现在只有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能自嘲说是躬耕陇亩。他自己虽能放平身段,但每次见着我,就要伤心说耽误了我的一生。这样委屈的男人生活,也许等你某天当了爹,你才知道你身上的责任。你该说的也说了,不该说的也无须再说。我读书虽然没你多,内心也还点着灯火。你要是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不能让我高看,那我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

    她虽然语气平和,但句句如刀割。我看她如此决绝,只好轻声说:那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