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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年后的京城,我也混成了一个装模作样的所谓成功人士。

    我们那一代在红尘中摸爬滚打,打情骂俏,似乎再也正经不起来。但每每华筵阑珊半夜酒醒之后,又总是心中耿耿,恨不得闻鸡起舞,为青春往事悲愤填膺。

    那已经是又一个世纪开始了,我从歌厅醺然返邸,开门进屋,沏一杯茶,懒洋洋地摁响电话留言。忽然传来女同学向玉娥的声音——雨波,我是向玉娥,丽雯因癌症于昨日去世,你是否要回来为她送行?

    我如雷轰顶,茶杯失落一声脆响,满地都是泪水。我连放三遍录音,然后急忙收拾简单行装,换上一套黑衣,夺门而出,一脸凄苦地驱车狂奔。

    这些年来我遵嘱努力不去打扰她的生活,我只是悄悄地委托向玉娥帮我关注,希望她能转告我一些情况。但是向玉娥也很少和我联系,似乎期期艾艾地不愿多说什么。在那漫长的曲折山路上,我一点一滴地回忆丽雯的每一个细节,泪水时断时续地模糊我的视线。

    按照玉娥的电话指引,我直奔丽雯设置在公母寨的灵堂。根据她的遗嘱,那里曾经埋葬了她的父亲,而今她的葬礼正依土家族习俗,也将在那个并非故乡的山寨进行。最后的坐夜,乐手凄凉的唢呐箫鼓,歌师嘶哑低沉的吟唱,跳丧的舞者击鼓绕棺而舞。吊丧的客人络绎而来,像一场盛大而又悲壮的歌舞晚会。除开她的女儿在灵前跪伏,我没有看见任何她的亲人在其中。

    她已经被钉进了那口黑漆漆的棺木,最后的一面我也不可再得。我随着跳丧的巫师徘徊在她的棺木边,轻叩着那沉重的木头仰天歌哭——

    果然连正午之光尚未饮及,

    夜潮便席卷而来了撒阳嗬,

    又席卷而去时带走了一只鹰,

    和纷扬的三十六片苍翎。

    那一天便这样从旅途上,

    轻易地撕走了撒阳嗬。

    已经够了,这环行的岁月,

    还有什么比那招摇的黑旌,

    更叫人胆怯地向往啊撒阳嗬。

    由于有了这恒星般的勾引,

    生命才拓开了另一个空间,

    创伤的轨道才迈进了永恒之门。

    我想起那些因死的惨白,

    而被镀金的面孔,

    直面浓夜时该怎样

    匍匐在丧钟的最后一击里,

    任九头鸟血祭起最新式的黎明。

    巨岩被肢解了,刈割成碑林,

    世界正降半旗。

    然后任风雨腐蚀,

    又返祖为石头。

    啊,就是这些无神的原子,

    在概括人生之征么?

    那么,请覆盖吧撒阳嗬,

    以你幕天席地的一片;

    裹挟起这些光和水,

    这些生命赖以依托的物质,

    就把他们最后摧灭在,

    太阳的失约里。

    终于鼓声偃息,

    把九十九双哀伤的指头解散,

    还原为处女林带啊撒阳嗬。

    就这样合上心音,

    这是人生真正的底幕啊,

    被合上被合上被……合……上

    呜啊撒阳嗬撒阳嗬撒阳嗬

    撒……阳……嗬……

    凌晨,送葬的队伍抬着灵轿,喊着丧歌号子蜿蜒而行。每当停棺小歇时,就见向玉娥及另一女同学扶着那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跪立棺前。

    落棺于穴,众人掩土。丽雯女儿悲苦的哭声令众人下泪。送丧队伍远去了,我独自留在那新坟前,长跪于黄土上掩面大哭。半晌,向玉娥赶回来,扶起我坐于墓基石阶上。

    她说:雨波,人逝灯灭,你还要节哀自重!

    我有些怪责她,为何从未告诉我关于丽雯的病情。

    她非常内疚,有些嗫嚅着说:我们原来都不详知你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雯病了,我说你一直要我关注她,并报告她的情况。她坚决不许我告诉你。直到临走前她才告诉我,关于你们的一切。我真为你们感到惋惜!

    我有些怨尤地说:都癌症了,无论如何你也该告诉我啊。

    她叹气说:我也是要尊重她的愿望,有件事,现在我想告诉你,又怕更残忍了……我急忙说:求你别再瞒我了好吗?关于她的一切,你都告诉我。

    她说:这件事,你现在真应该知道。其实,你出狱后回山见到丽雯时,她正寡居。她的丈夫是州城汽运公司的一个司机,婚后不久就出车祸去了。她太爱你,却又不想拖你留在山中,所以没有告诉你……我如雷轰顶——这!怎么一切会是这样?她怎能这样?我以为……她缓缓劝慰我说:你知道,她是好人,也很固执,她都是想成全你。你也别痛苦了,雨波,你能这样赶回来,她知足了!她给你留了一封信,说如果你回来,就让我转交给你;如不回,就让我在坟前烧掉,现在给你吧!

    我急忙接信展开,发现却是20年前上高中时我偷放在她书包中的那封信。她保存得完完整整,连折痕都是我当初的样子。只是那些墨痕已经泛滥,还有一些原不曾有的泪痕,像模糊的泪眸一样张望着我的失魂落魄。我恍然大悟,再次陷入深不可拔的沉痛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我留在那里陪她度过七七之期。我从向玉娥那里知道了更多她的往事,那些她从不肯对我言说的凄苦一生。她的亡夫是外地人,自从殁后,夫家再也没有和她有过联系。她的孩子成了孤儿,委托给玉娥照顾。

    我和玉娥回到州城那个小学,站在接孩子的人群中,张望着放学出门的孩子。

    玉娥感叹:丽雯太苦了,留下这个孤儿,真不知她心有多苦!

    我坚定地说:我要把她带走,玉娥,谢谢你了!你要相信我。

    她说:这样也好,只能这样了。

    那个手缠黑纱的女孩凄楚地走向我们,我俯身抱起酷似妈妈的她,泪如雨下……

    孩子叫茹寒,一天天在京城长大。又一个生日,烛光,蛋糕,我努力让她不去流泪怀念母亲。一个吉他手在远处歌唱,我们情同父女,言笑饮食,我忽然被吉他手的弹唱震动,呆住不语,陷入了回忆。

    这正是我当年在山中乡镇为丽雯弹唱过的歌曲——

    多幸福,和你在一起,

    直到生命结束也不能忘记你……

    我招手叫过吉他手,塞给他一摞钱,乞求道:请为我们再弹唱十遍好么,就这首曲子!

    吉他手在一边深情弹唱,我伤感地注视着疑惑的孩子。

    面对她清澈的眼睛,那酷似丽雯的眼睛,我沉重地说——孩子,当你大了,我将给你讲,你妈妈的故事!那些关于1980年代的,遥远的,但你必须知道的故事……

    初稿于2003年 北京

    改定于2013年 科隆莱茵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