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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仗剑人间(4)3600遍《二泉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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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宁馥带着一种忐忑的疑问入睡。

    第二天,??她又到了天桥上。

    这一回,小陈不搭理她了,只是自顾自地拉他的二胡。

    宁馥这一次在天桥上呆了一整天。

    她从早上八点就到了,??比小陈去的还要早。站在平时他乞讨的地方有点太古怪,??她挑了个有垂柳的地方,拿一本书装作早读的学生。

    过了一会,??小陈来了。

    大陈照旧用那根木棍牵着他,??这条路他们走过许多遍,??上天桥的台阶一共六十多节,??走上来没有一个磕绊。

    大陈把小陈领到惯常的地方让他坐下,??“今天太阳大,??中午我给你带水来。”他嘱咐了两句,??转身走了。

    宁馥在小陈的讨饭缸子里放下一张十块钱。

    这应该是小陈今天“开张”的第一笔钱了。而且还不是小数目呢——大多数人给得都是一元、五角和一角的钢镚或纸币,??五块钱的都少。

    小陈的耳力很好,他听出了宁馥的脚步,??朝她点了点头。

    两个人这段时间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也不到市局,但却莫名地培养出了一种默契。

    ——小陈虽然脾气不好沉默寡言,但还算是个“称职”的乞丐,路人给钱,他都会说上句谢谢,加上一两句吉祥话。

    可宁馥给钱,他就只是点头致意,??似乎知道对方在意的不是那一两句“好人一生平安”。他就不浪费口舌了。

    宁馥更像一个付费的听众。

    小陈拉起《二泉映月》。

    他拉完这一首,??有换了一首喜庆的曲子,有路人走过,瞧见他眼盲,??掏出一两块钱扔进那个搪瓷缸子里。

    硬币发出清脆的响声,小陈就停下琴弓,嘶哑地说:“谢谢,谢谢,好人啊,谢谢你……”

    过来两个女孩子,贴地弯腰放两张纸币,他能从面前空气的流动感觉到人家的动作,开口说:“谢谢,谢谢,好人啊,谢谢你们……”

    宁馥数了一下,这一上午的工夫,算上自己那十块钱,小陈已经赚了五十多。

    对于一个乞丐来说,这绝对是个可观的数目。

    到中午吃饭的时间,宁馥问:“我给你买一份饭吧?你一上午没喝水了。”

    小陈在这里要饭堪称“孑然一身”,只有一张破塑料布和几张旧报纸垫在屁股底下,除了一把二胡和装钱的搪瓷缸子,啥都没有。

    小陈冷漠地拒绝了她。

    “不用,”他的语气听起来很不耐烦,中间还带着一丝隐约的愤怒,“我有人管!”

    他起来极为暴躁,那样子像是随时准备捡起地上的砖头砸人。

    宁馥退开了,“那我吃完饭再来。”

    小陈没有理她。

    宁馥其实并没有走远。她只是下了天桥,找了个就在路对过的小饭店,跑到二层去给自己点了个工作套餐,特地挑了一个靠窗的座。

    从她这个位置,刚好可以望天桥上的情景。

    原女配在她的脑海角落里冷嘲热讽——这有什么好看的?明明只是最简单的课程期末作业,却偏要搞得像在追踪什么惊天的大新闻一样。

    她最烦这样的人,一副我最认真我最正义我最有理想的模样,管天管地管别人是不是阳光健康,其实根本是自己最没本事!

    都说社会太现实,可难道让社会变成这样的,不是每个人的现实么?

    因为人都是贪生且趋利的。

    只要你过得好,没人在意你用了什么手段,他们只会羡慕你,然后暗自恼恨为什么好机会没有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若要拿游戏来比,这就是个全员恶人的局。想要胜利,就要能狠心,能取舍,能放弃底线。

    她是林氏报业真正的千金大小姐,她本该拥有优渥的家世,疼宠她的父母。

    她不应该坐在这个满是油烟味的小餐馆里,盯两个乞丐的梢。

    在原女配心中,这个不知打哪来、还霸道地占据了她身的“孤魂野鬼”,是个和林越越一样的傻子。

    吧,她连最简单的采访选题都搞不!

    原女配现在是干着干生气,即使使尽了浑身解数,无法让自己的意识『操』控这身体哪怕一根手指头。

    她直接在宁馥的脑海里气到自闭了。

    与此同时。

    大陈来了。

    他手上提着个塑料袋,从中拿出一个破旧的保温瓶递给小陈,着小陈猛灌几口水,从中取出个馒头来,掰了一半递给他。

    小陈就一口水一口干馒头地解决了午餐。

    他吃那半个馒头时,虽看不到表情,但动作显得格外小心翼翼,显然很珍惜这顿饭。

    他们说了几句什么,宁馥离得太远,根本听不动静,不清嘴型。只见大陈弯下腰,从地上拿起那只搪瓷缸子,里头的钱倒进那只塑料袋里。

    然后又叫小陈站起来,给他挪了挪位置,塑料布换到有些树荫的位置,省得他长时间地在太阳下暴晒。

    然后大陈就走了。

    宁馥叫店家打包了一份青椒肉丝的盒饭,重新回到天桥上。

    “我刚刚去吃午饭了。你吃了吗?”

    她问小陈,语气欢快,像一个善良单纯而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大学生。

    宁馥将手中的盒饭揭开盖,青椒炒肉的香味扑鼻而来,“我给你点了一份,你虽看不,但是应该能自己吃饭吧?店家没给勺子。”

    她也不怕伤了小陈的自尊,自顾自地道:“你不用谢我,这饭只花十二块钱,你待会拉二胡给我听就行了。”

    “啪”地一声,是一次『性』筷子被掰开的声音,她还特地磨了磨筷子上的『毛』刺,筷子放进小陈的手中。

    小陈却并不领宁馥的好意。

    他猛地一甩手,那筷子就立刻被甩了出去,滚出老远。

    “我吃过了,不饿。”

    他说完,自顾自地拉起了二胡,仿佛不打算和宁馥说任何一句话。

    青椒肉丝盖饭就在旁边冒着香气,他无动于衷。

    一个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男人,即使因为常年行乞,营养不良身不好,但不该只吃半个馒头就饱了。

    若说他患有重病,可除了眼睛盲了行动不便,身上脏兮兮地发臭,却还有力气拉上一整天的二胡。

    他为什么不吃呢?

    是不想,还是……不敢?

    她注视着小陈的脸,他蒙着白翳的眼无神地注视着前方,因为要博人同情博人眼球,因此也不能戴墨镜。

    《二泉映月》的曲调响起来,琴声悠扬,第一段快要结束的部分,重复了。

    明日高悬,正是下午两点最热的时候,宁馥突地打了个寒颤。她猛然若有所觉地一回头——

    大陈站在天桥下,正望着他们。

    *

    大陈似乎只是不放心自己这个瞎子小兄弟,宁馥转回头来,还朝她招了招手,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宁馥一颗心激跳了几秒,这才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下来。

    她虽然快穿过无数的言情世界,什么霸总的小黑屋啦,反派的“爱心锁链”啦都经历过不少,自认是见过世面的,可却从来没像此刻一样,有被吓到。

    事到如今,那一丝怀疑已经盘旋成一团浓重的疑云,笼罩在宁馥的心上。

    追寻真相,这是记者这个身份与生俱来的本能和冲动,是恐惧无法驱散的。

    ——即使她现在还根本算不上个正经记者。

    小陈果然还会理她。

    哪怕他一次次做出拒绝的姿态,甚至紧闭双唇,言语动作无不透『露』出不耐和暴躁,但只要宁馥没被他吓走、依旧蹲在他旁边时不时地问些问题,十个问题里他会回答一两个。

    哪怕大多数是简单的点头、摇头、“是”或“不是”,这已经是非常大的突破了。

    “其实你一天能讨到的钱不算少。”宁馥笑笑,小陈面前的搪瓷缸子里已经铺了薄薄一层硬币和几张纸币了,“你不怕有人欺负你瞎,把你的钱拿走么?”

    她说话直白,倒不想那些个估计他眼睛,讲话小心翼翼的大学生。

    小陈对一个施舍的路人道完谢,说道:“不会。”

    他倒是很笃,冷淡道:“有我哥呢。”

    宁馥眨了眨眼。

    她搜索了一下回忆,至少在原女配的记忆中,从一入学,好像就没怎么在学校附近这两个位置看过大陈小陈以外的乞丐。

    似乎没发生过抢地盘欺负人或者乞丐们打架斗殴的事件。

    可能是地盘已经划分好了。小陈有他哥“撑腰”,没人敢来欺负他是个瞎子。

    宁馥看他手上似乎有茧子,便道:“能给我你的手吗?”

    小陈有些警惕,但似乎是想到宁馥这些天来的“诚意”,手伸了出来。

    常握琴弓的位置确实都有一层茧子。

    茧子是老茧,他手上还有些细碎的伤痕,可能是这些年伤到的,或者初在工地打工时难免的伤口,但依旧无法遮盖那拉琴磨出的印记。

    如果不练上十几年,是磨不出这样的老茧的。

    宁馥又问:“你练琴很久了吧。有多久?”

    许是想到练琴的不易,小陈的声音低沉,“我是瞎了以后才开始练琴的。四五年了。”

    如果是真的,听到这故事的人免不了称赞一声天才,一个盲人,在失去视力以后才开始练习二胡,如今还能拉的似模似样,期间付出的辛苦努力,绝对不是常人能比。

    但因为带着怀疑之心,所便处处有蹊跷。

    他手上的茧子,那模样绝对不止是练琴四五年能磨出来的。

    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眼瞎后练出二胡技艺的故事,让小陈的行为与其说是乞讨,不如说是卖艺。后者显然更令人尊敬,——

    能得到更多的钱。

    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来,小陈拉了一编《二泉映月》。

    这可能是今天的最后一遍,因为他该回“家”去了。他开始整理,『摸』索着琴弓数组起来。

    宁馥忽然道:“你今天一共拉了五遍二泉映月。”

    小陈的动作一顿。他似乎没想到宁馥会听得这么认真,连次数都给他数出来了。

    她接着道:“按照这样的频率,就算你三年前才开始到这里拉琴乞讨,一年算你三百天,一天四次,三年,就是三千六百回。”

    “三千六百遍《二泉映月》,你为什么会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出错呢?”

    盲人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他猛地抬起头,在这路灯还未亮起,月光尚且昏暗的铁灰『色』黄昏里,已经瞎了的两颗白蒙蒙的眼珠似乎准确地找到了宁馥的方位,死死地盯着她。

    就像他们突然对视了一样。

    宁馥悚然一惊。

    小陈起伏的胸膛却突然平复下去,他的眼睛刚刚迸『射』出的一丝微光飞快地消失了,在昏暗的光线中,两只眼睛就像死鱼的眼珠子,动也不动。

    他冷漠而平淡地反问:“我拉错了吗?”

    起来,他一点都不在意这件事,“可能是最初学的时候就学错了吧。我是个瞎子,不谱。”

    “小姑娘在这里一整天嘞。”

    背后突然传来人声,宁馥一回头,大陈正站走过来,手里拎着木棍,“我中午你啦,好心肠。”

    大陈道:“不过他身体有病,不能吃油腻的,你给他买饭他不会吃的。”

    宁馥笑笑,“我是第一次见盲人拉琴能拉的这么好,你弟弟真厉害啊。”

    大陈仿佛与有荣焉,他道:“他是下过苦功夫。害,我们就是这个命,会拉二胡又怎么样?还不是在街上要饭!”

    他打量了一下宁馥,问道:“你是这里的学生吧。”大陈漫不经心地朝学校指了指,“要交期末作业?采访的话你找这个闷葫芦没用的,找我吧,我给你说。”

    他轻车熟路,“可以拍照,如果录像就要加钱。”

    宁馥惊喜地道:“真的吗?那我明天采访您行吗?”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今天没带设备。”

    大陈点点头,“行啊。”

    宁馥一副怕他反悔的样子,急忙与大陈约定了明天的采访时间,说好两个乞丐要一起出镜。

    大陈棍子伸给小陈,拉着他走了。

    宁馥望着他们的背影走下天桥,她从另一头下了天桥,远远地跟在后面。

    离学校一公里多,有一处棚户区,算是城中的贫民窟,老居民许多都搬走了,住在这里的三九流什么人都有,很多外来的小商贩为了图便宜,两三家合租一套平房的都有。

    政|府治理过几次,但这片区域,就如同这一线大城市光鲜亮丽外表下的癣芥之患,总是难以根治。有的人走了,总有人又住进来。

    二陈,就住在这片棚户区最外围、最偏僻的一个小平房里。

    宁馥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位置,没有立即跟过去。她先在别处吃了个晚饭,然后给自己的设备充好电。

    手持微型摄像机,一直就装在她随身的背包里。

    与此同时,她能感受到,脑海中的原女配的情绪,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担忧了。

    她不傻。相反,她是太聪明了。

    即使没有宁馥的任何提示,她也和宁馥想到了一起去,她意识到这两个乞丐有问题,而且很可能是隐藏着一个可怕的、危险的大秘密。

    作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如果此时她能够把控自己的身体,她绝对要立刻回宿舍去!

    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做完原本简单到无脑的作业?!为什么非要刨根究底?!为什么非要这么敏锐?!

    事到如今,原女配不得不承认这个占据自己身体的“孤魂野鬼”并不是她心中暗自咒骂的“蠢货”。

    虽然她显示出令人绝望的正义感和非常能惹麻烦的执着,但她也的确有一双如刀的眼睛。

    只盼她这份细致敏锐能让她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

    夜深了。

    凌晨十分,街道上几乎已经没了行人,车流变得极少,偶尔驶过的汽车远光灯照到喝夜酒正在路边呕吐的醉汉。

    宁馥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那片棚户区。

    她打开了摄像机,电池满格,画面也还算清晰,不过因为光线所限,有些模糊的噪点。

    棚户区里还有些人声。

    这里住的小摊贩们有的刚出摊回来,因为用水和公共厕所的分配时间吵吵嚷嚷,但这些声音也只是隐隐约约地传过来,那种烟火气的温暖,似乎被隔绝在外。

    宁馥接近了二陈住的房子。

    两个乞丐能住进这里,成了不流浪的人,是因为这房子本就没有主人。

    它在棚户区里都算是最偏僻的,离大街最远,靠着一条死胡同,连狗都不去里头拉屎。

    而且这屋子实在太破了,连那些为了攒钱,抠得要和别人挤一张床的小贩们不愿意来住。

    屋子是砖房,但墙砖已经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古董,酥得直掉渣。房顶盖着瓦,隔几片就有一块碎的,想必下雨的时候屋里水声不小。这应该是很久以前人家用来堆放煤炭储存蔬菜的小房。

    屋子后面堆着一些杂物,编织袋中鼓鼓囊囊地装着东西,形状像是捡来的易拉罐,袋子上却已经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

    宁馥尽量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靠近。

    她知道这举动有些大胆得过火,但她必须要求证,才能有针对地准备明天的采访。

    ——才能决定……她拍摄的东西到底是采访的背景素材,还是报警以后的呈堂证供。

    小房窗子很高,安着几条栅栏,宁馥点起脚尖才能够得着窗玻璃。

    摄像机的屏幕上代表“正在录像”的小红点安静地一闪一闪。

    宁馥望向屋内。

    没开灯,二陈可能已经睡了。

    屋内黑黢黢的,宁馥只能靠着外面的那一点点月光才能勉强看到窗户旁的陈设。靠窗的墙边是床,不清有没有躺着人。

    下一秒。

    摄像机的屏幕中,玻璃后面,猛然出现了一张人脸!

    宁馥的手猛然扣紧墙砖,几乎要惊叫出声!

    那瞎子乞丐的脸隔着玻璃,灰白的眼睛直直地对上她!

    小陈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电光石火间,宁馥几乎是跟着他的口型喃喃,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说——

    “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