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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街灯闪烁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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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厦门云顿与莆阳陶然这场杯赛是通过福建卫视向全国直播,欧阳东暴力攻击对方前锋、在队友劝解下依然拨开人群冲上前去撕扯主裁判胸徽的丑恶一幕,同样被中国足协竞赛部的官员们看得一清二楚。比赛结束后一个半小时,足协就做出反应:

    “……鉴于莆阳陶然俱乐部二十三号队员欧阳东在五月二十三日下午足协杯第四轮比赛中的恶劣行为,……对欧阳东罚款人民币六千元、停赛一百二十天;对莆阳陶然俱乐部罚款一万三千五百元。……”

    与处罚书传真件一并送达的还有一份足协领导的信,信中措辞十分严厉,不但表示出足协官员们对欧阳东行为不检的不满,而且对莆阳陶然内部松懈的管理很恼火。“……成绩是很重要,但是球员自身的道德教育也一刻都不能放松!扪心自问,你们队伍中象欧阳东这样的球员,在赛场上如此恶劣的所作所为,是一个职业足球运动员应该具备的道德水平吗?在全国观众面前踢打对方球员、推攘执法裁判、撕扯裁判胸徽,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在宾馆房间里,方赞昊仰靠在沙发中,面对茶几上这样一份说不清是出自足协领导之手还是出自领导秘书之手的信件,皱着眉头沉吟不语,他先得弄明白这封信的性质,这是一封私人信件还是一份公开信,对于俱乐部下一步对欧阳东的处罚定性很重要。几分钟前,集团公司分管俱乐部工作的副总也来过电话询问这事,“……这事对企业形象的影响很不好,市里有关领导也过问了。对那个二十三号要从重处理,要杀一儆百。”这可真叫人难办。

    方赞昊瞟了一眼木着脸一言不发的董长江,又看看那两个同样面无表情的助理教练,慢慢说道:“足协的处理意见和领导的信你们都看过了,集团公司敖总的电话内容你们也知道。老董,你说说,我们对欧阳东该做个什么样的处罚?”董长江勾着腰,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也没抬头,淡淡地说道:“你是俱乐部总经理,又是领队,象这样的事情,你说了算。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我没什么意见。”方赞昊就被顶得一楞,张着嘴哑了半天,才自找台阶去问那两个助理。

    一个助理就冷笑着说道:“处罚欧阳东?你去看看欧阳东现在是个什么样,再来说怎么罚。你今天要是处罚他,那帮队员明天就非闹翻天不可,后天去南京,还能打迪雷斯吗?”另一助理就接着道,“方总,队医从医院来的电话你也是知道的,欧阳东光眉梢就缝了几针。云顿那帮兔崽子脚下不那么狠,欧阳东会那样做吗?这孩子平日里规规矩矩和和气气的一个人,连脸都没和人红过,不是被逼急了,他也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方赞昊也叹气。凭心而论,欧阳东那样做法,他自己都很有几分解气。可话说回来,解气归解气,纪律归纪律,要是他方赞昊今天晚上不拿出个俱乐部内部处理意见,在足协那里过不了关,在集团公司也过不了关,在媒体面前同样过不了关。可到底怎么个处分才能让方方面面都接受哩?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就象那只堵在风箱里的老鼠,真正是两头受气。

    大理石烟缸早就被烟灰烟蒂塞得满满腾腾,董长江在玻璃面茶几上掐熄手里的烟头,又点上一支,狠狠一口下去,细微的烟叶燃烧声中,烟就去了小半截。两个助理是打定主意唯他的马首是瞻,他不表态,两个助理便不说话。一时间房间里一片沉寂。

    这就更苦了方赞昊,没有教练组在球员中做工作,光凭他一个领队说话顶屁用。“老董,我也明白这事不能全怨欧阳东,厦门云顿做的事是不地道,那主裁判也太不是个东西!可县官不如现管啊,足协那里怎么应付?还有集团公司的责难。”他苦着脸长吁短叹,停了停又道,“说心里话,欧阳东捶那裁判我也挺解气,可光解气顶什么用?人家现在就找上门了,非得咱们再给个说法。”他略带几丝企求的目光在三个教练脸上依次望过去,董长江仰在沙发里,抱着肘夹着烟,眯缝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宫式吊灯,就象没听见他的话;两个助理坐得倒是端正,只是都低垂着眼睑,似听非听地,既不附和也不反对。他巴嗒巴嗒嘴,咽口唾沫,没奈何又只有再说下去,“其实,足协这次对欧阳东处罚得不算重,不过罚几千块钱停赛四个月而已……”

    这个处罚确实不算重。欧阳东被红牌罚下后,董长江和两个助手就立刻议论过这事,按欧阳东的所作所为,罚钱多少倒是无所谓,即便是被停赛半年一年的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还没听说过谁敢在比赛场上推攘追打主裁判的。足协的处罚决定一到他们手上,他们就估计足协官员也觉察出这场比赛的主裁判判罚尺度把握太有问题,对欧阳东做出处罚时一定也考虑了这一点。对足协的处罚,队员们一定能理解,可要是俱乐部再做点什么,那可就很难说了……

    方赞昊咬着嘴唇在心里合计半天,心一横,便幽幽地说道:“你们三位是教练,我是领队,咱们其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突然抛出这句话,三个教练都是一怔,转而也就明白了,球队胜利队员们有胜场奖金,他们也有奖金,要是球队成绩不好,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看三人露出沉思的神色,方赞昊便说下去:“对欧阳东,我们俱乐部一定要重罚,不但要他写出一份深刻的检查,还要把他工资减半,降入二线队。”董长江三人都没吱声,只是静静地听着,方赞昊的话肯定还有下文。“他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写份检查应该不是难事;反正他四个月里不能参加正式比赛,降入青年队和留在一队没什么区别;他老家在农村,咱们就给他工资表里添加一条‘家庭困难补助’,不但把他罚去的那一半工资补上,还要给他多发一些。”他嘿嘿笑着,环视众人,“咱们经济把这些话都悄悄告诉队员,让他们也知道,只要是对俱乐部有贡献,俱乐部就不会忘记他。”

    董长江和两个助理一起笑起来,一个助理拍着大腿说道:“这主意成!方总,到底还是你行,这般高明的主意你都能想出来!”

    方赞昊的主意确实是高明,可他唯一没料到的是欧阳东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写那份应景儿的检查。“方总,董指导,检查我是不会写的。”他才从医院回来,斜斜靠在一个助理好心让给他的单人沙发里,包裹着厚厚好几层纱布的右手耷拉在沙发扶手上,额角也有一块纱布,被撞裂的眉梢才被缝了三针,大约这会麻醉剂的药性刚刚过去,随着钻心的疼痛,他的整个右边脸颊不时地抽搐一下。“有他们那样踢球那样做裁判的吗?”

    任凭几个人说好说歹,欧阳东只是梗着脖子咬牙不肯写那份检讨。

    他不写也没关系,方赞昊自己就是耍笔杆子出身,炮制区区一份检讨书何等容易。第二天的莆阳《慕春江日报》、本省足球专业报纸《球迷》和蜚声大江南北的《足球报》同时刊登出署名为欧阳东的检讨书,文章从深挖自己错误的思想根源开始,一直到立志奋发图强展望未来,有事实有依据有理论有畅想,文字浅显而内容深刻,不但感动不少读者,还被许多职业足球运动员收藏,以备不时之需。这份文章甄智晃也拿给欧阳东看了,欧阳东心里恼怒至极点,脸上却带着一抹轻笑,只说道:“瞧不出方总还有这样的本事,蛮象那么一回事。”

    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在到场的三千多名观众稀稀拉拉的噪音中,莆阳陶然与南京迪雷斯踢了一场难看的比赛,依靠对方后卫愚蠢的乌龙球,陶然总算又一次全取三分,取得今年甲B联赛第一个三连胜。这场球欧阳东连现场都没去,只是窝在宾馆房间里睡觉,他现在可不愿意去人前现眼,那些提着摄象机拎着录音机的记者就等着逮他了。叶强和刘源都给他来过电话,刘源还说省城里有份报纸登出一篇文章,题目叫《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堕落?》,也不知道那记者从哪里翻出欧阳东的过去,满篇胡说八道。“老子正在找那小子,找到了就要他的好看!”刘源接着就问欧阳东的伤怎么样,“看你都被踢得血肉模糊了,伤得厉害不?”这两个老朋友的问候电话大约是欧阳东这两天里最好的安慰。

    回省城的航班第二天才有,为了庆祝球队三连胜首次跨入甲B三甲,那天晚上方赞昊代表俱乐部在他们下榻的宾馆宴请球员和教练,欧阳东喝了很多,多得让好几个号称酒缸的队友也暗自咋舌。

    回到莆阳,请假一周的向冉早已经带着他新婚的妻子卢月雯回来三天,并且在慕春江边一个住宅小区里置办好一套已经装修过的房子。在队友们的哄闹下,他自然还得再办一次婚礼。挑头的甄智晃说得明白,“哪里有收了礼金不请客的道理?就在市区那间新开张的粤菜馆办,听说那里菜做得很象那么回事。”

    欧阳东没随队友们一起送上礼金,大家都知道他和向冉的交情不一样,也没人问他这事。他给向冉两口子封的是一个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大红包,酒席前瞅左右没人,就悄悄交给向冉,向冉也没言语,就收了,给欧阳东斟满一杯才说道:“东子,你这几天气色可不大好,是不是还是为那事?”欧阳东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沉默许久才点点头。他在厦门打裁判的事情,在整个莆阳地区,但凡是好足球的人都知道,认识他欧阳东的球迷没几个,不知道他打人的球迷也没几个。有说他打的好的,也有人说他是得志便猖狂的,总之是仁着见仁智者见智。

    “东子,足球圈里黑,你遇见的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向冉嬉笑着替老婆挡下两杯白酒,回头又正色道,“依我看,别人那样对你是不对,可你打人就更不对。你要是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有些事情你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有些事情你碰上了,也要当没碰上。”他也觉得自己好象说跑题了,只是心里想的却偏偏又说不出来,皱着眉头思量半天也没想好该如何说出口:“……其实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明白吧?”欧阳东摇摇头。

    向冉端着杯子正想着如何措辞,另两张桌子的队友们已经大声吵嚷着,要新郎新娘去敬第三轮酒了,他就笑笑,引着手抱酒瓶的卢月雯,从这一桌几个头头脑脑们开始,挨着桌地喝过去。饶是他酒量大,这一圈十来张桌子喝下来,眼睛也直了脸也绿了,和欧阳东也再聊不出什么话。

    婚宴散时,甄智晃故意慢了几步走在欧阳东身边,小声说:“东子,还想喝么?彭老大让我来,邀约你再找个地方喝一杯。”彭老大就是彭山,队里的绝对主力,既是前国脚,又拿过联赛第一年的金球奖,在陶然队里也算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就连主教练董长江总经理方赞昊他们,等闲也不会拂他的意,只是欧阳东和他来往不多,平日里也就点点头聊几句闲话而已。

    欧阳东抬头看看天色,早已是漫天星斗,再瞅手表,就摇头说道:“这都快十点了,再出去喝酒,回来怕误了董指导的查房。”甄智晃一脸不以为然,冷笑着说道:“就查房能怎么样,我们是和彭老大出去,出什么事自然有他顶着。你要停赛四个月,董长江现在可不敢得罪彭老大,进攻就靠他。彭老大要是一甩手,董长江的主教练也别想干。”

    就站在餐馆门口说话时,二十几个队友教练或坐上私家车,或者两三好友说笑着登上路边候客的出租车,一个个如晨鸟般四散而去。欧阳东就见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新不旧奥托车停在面前,仔细看时,司机正是彭山。彭山笑着招呼他们上车,一头就说道:“这车六千七买的,图个便宜,再说跑这跑那的也方便,还不扎眼。”欧阳东和甄智晃就笑着上了车。

    一路上欧阳东一面和彭山甄智晃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篇,一面就琢磨彭山怎么会无端端地请自己,按说自己和他只是泛泛的交情,又不对性情,自己如今对他在赛场上也没了威胁,他却还托上甄智晃暗地里邀约,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任他聪明,一样是想破头也没闹明白彭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彭山所说的喝酒好去处远出莆阳市区十几里地,车沿着国道行驶过一个小镇,再拐上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最后停在一处灯不明火不亮的大院落里。院里影影绰绰已经停了不少车,这里的人看来和彭山很熟悉,他才跨出车门,一个穿短袖警衫的保安就迎上前,低低地和他交谈几句,就闪到一旁摸出步话机。“这里是个鱼庄,做的鱼很不赖。东子你这是晚上来的,要是白天来,还可以看看这里的景致,很有点苏州园林的味道。”彭山是这里的常客,就在前面引路,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记得那些七拐八弯的路,直到走进一个月门洞才有少许光亮,借着模糊的光影,三人又绕过当门那座黑黝黝的假山,这才真正算是走到地方。

    这地方确实象彭山介绍的那样,清净淡雅,很有几分古色古香,欧阳东还在墙壁上悄悄掐了一把,捻着手里的尘土才确信那不是真正的楠竹。人才坐下,就有服务员端上来热毛巾热茶,然后进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就给彭山递上精致的菜薄。甄智晃似乎对这里也不陌生,扔下手帕点上一支烟,就问:“怎么是你,巧巧哩?”那女人嫣然一笑,转个眉眼娇声嗔怪道,“你就知道巧巧,我哪点不如她了?”彭山也不看菜单,笑着道:“挑条七八斤重的鱼,再上两荤两素和六个冷菜。东子,你看……”他抬眼就瞧见欧阳东脸上有几分不自然,便摆摆手,示意那女人出去,“一会儿那道‘红焖烧河鱼’上来,东子你一定要多吃点,这可是这鱼庄的招牌菜,许多人从省城专门开车来这里,就专点这一道菜吃。这大嘴鲶鱼就是从旁边的河里打的,别的地方根本吃不到……”

    这里的服务确实是没话说,只隔一时,冷菜荤菜素菜和酒水就流水价端上来,虽然没把一张八仙桌摆得满满腾腾,却也算琳琅满目。三人在陶然做队友已经半年,去年又在乙极联赛里打过照面,说起来年前旧事,就多了几分亲热。彭山是国内足坛宿将,足球圈里故事传说知道很多,什么辽宁十连冠军、黑色三分钟,有些事他亲身经历有些事他亲耳聆听,再兼他又很有几分口才,连辟说带比划,把甄智晃和欧阳东都说得入了神。

    彭山和甄智晃你一杯我一盏地只是劝酒,看看差不多,彭山就使个眼色,甄智晃便说道:“东子,今天彭哥请你,其实也是有事想求你。”欧阳东点头应一声,他虽然已经很有几分酒意,心里却很清醒,就停了杯,舌头打卷地问道:“有什么事情,彭哥你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办下来的,就绝不会说个‘不’字。”

    “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另一半也是为了我这小同乡小甄。”彭山抖出一支烟,就点上吸一口,看欧阳东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接着说道:“东子,看你踢球,我就想起自己当年才出场比赛时的情景,时间真快,一晃就过去十来年了。”他把弄着手里光闪闪的金质打火机,眯着眼迷茫地看着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隔了许久才又说道,“我在广东老家买了房子买了车,再在陶然俱乐部踢两年,我就三十五岁了,那时就该回家养老了。”欧阳东眨着眼睛,使劲让自己的思绪跟上彭山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话。他还是没明白彭山的意思。

    “东子,虽然咱们结识不久,不过你踢球的来历我听小甄说起过,很佩服的。一个从来没踢过球的年轻人有你这么好的技术和意识,不容易。”他看着一脸酒意的欧阳东,慢慢说道,“今天请你,只求你帮我两个忙,如果你禁赛期完了还在陶然踢球,还能踢上主力,第一就是求你不要忘记提携小甄,他本来也是个好苗子,只是遇见狗屁不懂的教练,耽搁了。”甄智晃只是端着酒杯,紧咬着牙关不说话。欧阳东不知道他所说的“狗屁教练”是怎么回事,现在也不是打听的时间,只正色说道:“这个我记得。我来陶然俱乐部,甄哥在中间也帮了很大的忙。再说,我和他是在九园俱乐部就认识的队友,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忘记。”

    “第二件事,就是为了我自己。如果你禁赛期满还留在陶然,到时求兄弟你不要忘记给老哥我留碗饭吃。”

    他冷不丁这样说,把欧阳东吓了一跳,这话是从何说起?他正要解释,彭山已经摇头挡住他,“东子,我知道你没这意思,可是我却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你被停赛四个月,我的主力位置早晚都是你的。我知道我自己的毛病,做人太张扬,又不怎么听话,董长江和方赞昊他们现在容我,是因为没人能替我的位置。虽然我已经在走下坡路,可目前的陶然队还少不了我。”他看着欧阳东,真挚地说道,“要是有一天你真替下我的位置,希望你看在这是我最后踢两年的份上,给我留一点进退的余地。”也不知是哪句话勾起自己的心思,彭山眼底竟泛起一丝泪光。

    “那哪能啊,那哪能啊……”欧阳东真是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只是翻来覆去地唠叨着这一句话,末了总算说了一句,“如果真象彭哥您说的那样,我在陶然还能踢球,还能踢上主力,我无论如何也会尽自己的力。”

    甄智晃只是在一旁眨巴着眼睛,欧阳东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还没琢磨过来,彭山已经举起酒杯,邀约他和欧阳东共同举杯,“干了这杯酒,咱们就是真正的好兄弟!”

    彭山很满意欧阳东那听上去似乎语无伦次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