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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数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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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完那篇报道东方重型机械厂新引进德国生产线的新闻稿,已经快半夜十二点,刘岚这才忆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便把稿子交给值夜班的同事,走出办公大楼,在车库寻着自己的自行车。从电视台回宿舍的路上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炸得焦黄酥脆的鸡腿和香喷喷的烤面包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吃完消夜,她又叫一杯热气腾腾的可可奶,轻轻抿一口,也不吞下去,就是含在嘴里体会那种浓郁的芳香,让它在口腔里缓缓地化开,热腾腾的可可奶把她浑身的疲乏和倦怠都驱赶走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了几丝惆怅。

    她最近一直心事重重。

    自从上个月在滨江路茶园邂逅欧阳东,那个一直追求自己的国资办副主任高宪与她的联系便多起来,今天请她吃饭明天约她看电影的,弄得她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而欧阳东哩,对自己既说不上冷漠也说不上热情,永远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偶尔也会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从再次见面到现在,倒是刘岚约他见面的次数还多些。“忙啊,每天训练比赛的,一天下来有时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欧阳东的解释很让她怀疑,她也曾去陶然队的基地采访过,实在看不出在训练场地里和队友嬉嬉哈哈耍闹的欧阳东到底怎么个累法。

    前两天,她听说欧阳东这个赛季结束就要转会,去的地方大概是今年铁定晋级甲B的广西漓江俱乐部或者是一支地处中南地区的甲A俱乐部,那个对她谈起这事的体育记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她不信。她忍不住找欧阳东求证这事,打了好几次电话,他的手机又总是关机。

    难道这家伙真要离开莆阳了?刘岚把塑料管在纸杯里慢慢地搅动着,看着那深褐色的粘稠液体表面渐渐显现出一个小小的漩涡,她的心情也和这可可奶一样转个不停,总是无法平静下来。她和高宪以及欧阳东的事情,她身边两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都知道,她们的意见相当一致,曾经是省府某要员秘书的高宪当然要比一个踢球的运动员条件好,虽然欧阳东的收入一个月能有一两万,可那是吃青春饭,比起高宪的金饭碗来说,差了不知道多少。刘岚很矛盾,理智告诉她,高宪才是适合自己的男人,无论在事业上或者生活中,他都能给予自己更多的关怀和照顾,而感情却让她选择欧阳东,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给她的感觉就象一座坚固的城堡,和他在一起时,自己总是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安全感。

    “陶然球员的那些破事你还不知道?”刚刚从欧阳东手里接过几张球票的朋友,转过身就这样对她说,“我听说上个星期他们俱乐部还去公安局里领人来着,一次就抓了好几个,不是市里有人帮他们说辞,那点事早就被捅出来了。”刘岚就不说话,那事她也听说了,不过那群队员里没欧阳东,他那天傍晚和自己在一起喝茶聊天,还有他那个讨厌的“尾巴”粟琴。刘岚一直闹不明白粟琴和欧阳东之间的关系,几次有意无意地说起这事,欧阳东都说粟琴只是一个女球迷,至于为什么总是黏着自己,他都说不清楚。欧阳东是真说不清楚还是不想说,这也叫刘岚琢磨不透。

    从快餐店出来,刘岚很惊讶地看见欧阳东正一个人抄着手悠闲自在地顺着大街溜达,浑没注意到路边正在打开自行车锁的自己,边走边东瞅瞅西看看,路灯映照下,他脸上还挂着几分满意的微笑,要不是他那身干净整齐的衣服,刘岚都快把他当成一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了。

    “这么晚了,你还在大街上逛什么?”看着欧阳东走到身边,刘岚使劲地在车铃上按一下,这突兀的铃声让欧阳东一楞,扭脸看时,却看见刘岚正俏生生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怎么是你啊?这么晚了还没回去休息?”欧阳东疑惑地左右前后瞧瞧,没看见高宪的人影,才笑着问道,“没和你那个国资办的主任一起?”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似乎有点过头。

    刘岚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扑扇着打量他两眼,看欧阳东自己先不好意思,才说道:“那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地遛街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粟琴没来找你,一个人太无聊?”说完她脸一红。她似嗔似笑地这么一说,欧阳东更不好意思,目光躲避着她的视线,讪讪一笑,摇摇头说道,“她好几天没来了。我这是送一个朋友回酒店,出来时不想找出租,只想一个人慢慢转悠转悠。”听他这样说,刘岚就很好奇,问道:“怎么,你明天不训练了?”欧阳东又摇头,“这几天我有点感冒,……这周的比赛我就不参加了。”他脸色这时才平复下来,因笑道,“连续踢了好几场,也确实是有点累,正好借此机会让自己放松放松,休息一下。”

    其实,昨天他就已经知道本周六与顺烟的比赛自己会做壁上观,主教练董长江当时找他谈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周六的比赛,俱乐部已经内定要输,让顺烟夺取三分在联赛排名榜上占个有利位置,他也可以趁此机会好生休息一下,又说方总找他,让欧阳东中午去总经理办公室一趟。

    “东子,今年联赛就快结束了,明年你是准备回省城,还是继续留在莆阳?”在办公室里,方赞昊象拉家常一样娓娓言道,“今年顺烟有七成把握晋级甲A。明年我们也准备冲A,这几天就要挨个和队里的主力向冉彭山他们谈话。俱乐部的意思,让我先找你说说。”看着宽大的办公桌后一脸笑容的方赞昊,欧阳东在心里把他才说的话快速过了一遍,这一句话里的意思就有好几层。“挨个和主力谈话”,这就是说他欧阳东现在已经是主力了,身份不一样,到时待遇自然也就有分别;“先找你说说”,目前俱乐部最看中的人是自己;提到彭山,那是告诉自己,你要是想走,我们也不会强留,自然有人填补你的位置,你别想着狮子大开口向俱乐部漫天要价;讲出向冉,又是什么个意思?

    欧阳东在心里咀嚼着方赞昊更象是聊天的话,他可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不温不火的总经理竟然有这一份城府,短短一句话里竟然带着好几重意思,不过现在自己得先表个态,就说道:“我是租借到陶然来的,自然是俱乐部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明年顺烟是打甲A还是打甲B,和我关系不大,就算是他们要我回去,那也是明年夏天的事情了,——谁知道那时的顺烟是个什么境况?”他看着方赞昊那张平静的脸孔,语气真挚神色诚恳,“不管明年在哪里踢球,我的工作就是踏踏实实踢好每一场比赛,争取每一场比赛都能出最好的状态。至于别的事情,我也想不到那么多,那些也不是我该去想的。”

    这下轮到方赞昊发怔了,他可没想到平日待人接物谦逊礼让不卑不亢的欧阳东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看来这小子那几年大学真是没白读,话里是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好一片至诚,话外却点出要义,“我也想不到那么多,也不是我该去想的”,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要签新的合同或者俱乐部有别的考虑想法,得去找他经纪人——那个瘸子叶强吗?行,这小子确实不象别的球员那样简单,还有几分头脑……

    这些事倒没必要告诉刘岚,听刘岚问这几天他电话怎么老打不通,欧阳东只是笑着解释道:“被队友不小心碰掉地上送去修理,这两天还没来得及去取。”其实手机就搁在他寝室里,这一段时间找他的人可真不少,好些人都是素不认识的,欧阳东告诉那些自告奋勇为他找新东家的经纪人和那些思贤若渴的俱乐部,这些事情找叶强商量就可以,他们还是不依不饶地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打电话,他们不烦,自己都烦了。

    “你就这样走回基地?”

    欧阳东耸耸肩,咧嘴一笑道:“看情况,不定几时走累了就叫辆车回去。很久没这样轻松自在地走过了,白天出来逛哪里有这么轻松啊,总有人追着要签名,”刚才吃饭时他去洗手间,才走到门口就被两人拦着,好歹签完名才总算逃也似的窜进去轻松一回。听他这样说,刘岚偏转红红的脸,使劲咬牙忍住笑,说道:“要不你也给我签一个?”欧阳东也就笑了,“要是你要,我回去拿个足球,叫所有队友都签名再送你。”

    刘岚摇摇头,道:“逗你的。我要那东西干什么,就抱回去也留不住,最多两三天自然有人会被它要走。说不定,还有更多的人来求我再找一个,白白地给自己添许多事儿。”就看看手表,说道,“要不我用自行车送你一段吧,就怕你坐不惯。”看欧阳东摇头不语,她抿抿嘴唇,忽然说道:“想去我宿舍坐坐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平常高宪争着抢着要送她回去,她都婉言拒绝,今天居然主动邀请一个年轻男人……

    她顿了顿,看欧阳东不吱声,就笑道:“宿舍就是电视台的老招待所,转过几条街就到。离这里也不远。”欧阳东便点头,顺手推起她的自行车,蹬开脚架,两个人肩并肩顺着寂静空旷的街道慢慢走着。

    这时节已近晚秋,天气却并没凉爽下来,幸好这几条街都离慕春江不远,从江面上时时掠来几丝习习凉风,让人分外觉得惬意。两人都没说话,也找不到什么话说,刘岚只微垂着头走着,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已随了欧阳东步伐的节奏,用眼角瞟身边的男人时,却发觉欧阳东推着自行车,也正用余光打量着自己。两人都慌得赶紧转了眼睛。

    目光的碰撞让两人都有一丝激动,欧阳东这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这样散步,鼻端总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飘来荡去,让他紧张得连握着车把的手心都汗涔涔的。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间他就期盼这条路没有尽头,要是能和身边的姑娘相伴着就这样走下去,那倒是人生至美的事。

    刘岚却一边数着脚下的步子,一边胡乱地猜想,要是欧阳东这时把手搭在自己的肩头,自己是该默默地接受哩,还是该娇嗔地望他一眼,再说点什么……她隐约觉得自己心底里其实是盼望欧阳东能有进一步表示的,而不是象现在只知道默默地走路,虽然安静的气氛很使人很舒服,但总是缺少一点什么。她以前也谈过恋爱,也曾和男友们有过花前月下,只是和他们在一起,他们那一开始就显得得寸进尺的动作让她很腻味,虽然她并不拒绝,但是那总让她有些反感……

    终于,还是我们的女记者打破了沉默:“有个事情我很早就想问你了,”她没看欧阳东,正沉浸在这安静气氛中的欧阳东楞楞神,这才侧过头来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就去踢足球了哩?你在大学里就在踢球么?”这是刘岚一直想知道的事情,也是很多好奇的人想知道的事情,好几次,知道两人是校友的体育组记者都死乞白赖地追问这事,直到刘岚面露愠色。

    “大学里我可没这份心思,”欧阳东笑道,那时他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有这份闲情逸志踢什么劳什子足球。早上四五个馒头一碗稀饭一毛钱泡菜,中午半斤糙米饭一份素菜一份带几片肥肉的荤菜,晚上又是几个馒头一碗稀饭三毛钱的咸菜,即便这样,他每月生活都过得紧巴巴的。舅舅为了他出来上学,欠了好几千块的债,再不能给他寄一分一毫,他帮学校做点校工,一个月只有一百七十块钱,刨去各样必备的花销,能吃进肚子里的不过百十块钱。馒头稀饭那东西没有油水,根本就不顶饿,再说学校里食堂卖的馒头看着个大,用手轻轻一捏就只是半个巴掌大的一团,时常早饭时觉得肚子里有点内容了,十点刚过就饿得头晕眼花……“要不是有银行的特困生贷款和学校减免好些学费杂务费,我早就被踢出校门了。”欧阳东嘴里轻笑着,两粒黑黑的瞳人却闪烁着幽暗深邃的光芒。

    “其实我走上踢球这条路,也纯是运气,”他就把那间好端端的纺织厂一夜间倒闭破产的事说给刘岚听,自己是如何几个月寻不着一份象样的工作,又是如何认识刘源叶强这拨人,叶强怎么样介绍自己进了九园,九园怎么样晋级甲B又转卖给顺烟,一直到自己在陶然混得有点模样,一一地告诉刘岚。刘岚半天也没作声,她再不料想这中间竟然牵扯到这许多的人和事,出了半天神,才又问道:“那你今年比赛踢完,要转会么?”

    欧阳东摇了摇头,“不想转了,陶然也挺好的。去甲A吧,打不上主力的话,钱还远没在陶然踢球挣的多;换家甲B俱乐部,又未必能被教练器重。还不如现在这样的好。再说按陶然现在的心气和阵容,明年冲A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现在我朋友正在帮我忙碌转会陶然的事情。”刘岚就不解,又问:“难道甲A的水平还不如甲B么?”欧阳东一笑说道:“甲A当然比甲B强,不过这也要看谁,不是每个踢球的队员都能在甲A争到一席之地的。就我现在这水平,去甲A踢球的话,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坐板凳,运气差点的话,一年下来也未必能在替补席上捞着座位,那样就还不如在甲B厮混哩,”面对刘岚,他也不再藏着掖着,好些话他可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其实,我就想趁这两年运气好,在甲B踢球多挣点钱。我这人其实也没什么远大的理想抱负,就是想象一个真正的城里人那样,体体面面地过一辈子,有个正经工作,有个铁饭碗,腰里随时都有几个闲钱,再有个好老婆好儿女,这辈子我就知足了。”他望着灰沉沉的街道,幽幽地说道,“你再不知道我走出大山那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真的,那时我就只是想改变自己的生活,要是有能力,就把我舅舅一家也从大山里接出来。现在踢球我能挣很多钱,等到不能踢的时候,我就回桐县老家去,再置办个什么营生,慢慢过舒舒服服的小日子。”

    刘岚又一次感到震惊,欧阳东这番话和她曾经的猜想竟然有如此大的差距,她惊愕得连话也说不出。欧阳东倒没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只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不知道,有时我半夜都会被噩梦惊醒——我总梦见现在的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东西,其实我还是大山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汉子,什么足球、球迷、比赛,全部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他唆着嘴唇沉默半天,又说道,“有时,我也梦见,比赛中我那些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花哨动作,会象它们莫名其妙地出现时那样,也莫名其妙地离我而去。我平日里训练时都不敢做那些动作,生害怕到比赛时它们会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