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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路上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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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更半夜爬起来刨了一大盘子鸡蛋炒饭,又咕嘟咕嘟地灌下两听冰镇啤酒,欧阳东这才觉得空荡荡的肚子好受了许多。可麻烦的事情又来了,从中午到现在,他已经连着睡了十七八个小时,这个时候他再也没有一丁点的睡意,可现在才凌晨四点过哩,从客厅那几扇大大的落地窗望出去,黑沉沉的天空连一星半点的晨曦都看不见——这早晚他该干点什么。

    在厨房收拾好用过的锅碗,欧阳东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冰凉的啤酒,在客厅里站着发了半天楞,终于还是拿定主意,既然睡不着,干脆就躺到床上看书,说不定看着看着还能捞着一个回笼觉睡。

    九月初欧阳东在莆阳买了一套三本二月河的《雍正王朝》,匆匆看完第一部《九王夺嫡》就踏上漫长的客场旅途,十几天不歇气的南北奔波,再加上训练比赛的疲惫,他再也没能腾出工夫来细细把这书看上一回,即便见缝插针地找到点时间,可人往那里一坐,那种疏懒劲儿就象春天里被昂然的春意唤醒的树叶小草一样蓬勃生长,直到淹没他的全身。这本书跟着他跑了几千里路,他却压根儿也没看上几页。

    把枕头铺盖卷成一团掖在床头,欧阳东就斜斜地靠在它们上面,开始翻看第二部《雕弓天狼》,很快地,他就被作者笔下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复杂曲折的事件所吸引,在第一卷中运筹帷幄的雍王府军师邬思道、心机深邃心计过人的李绂、一心做名臣敢与封疆大吏叫板的田文镜……这些人一一登场,一个个故事就象一幅幅画卷一般徐徐展开。欧阳东最喜欢看的就是这样的历史小说,带有些正史的故事和人物,又有着作者自己的演绎,字里行间处处透着一股子引人深思的味儿。要是书里的错别字再少点,那就更合他的胃口了。可惜出版社的人太粗心了,每看那么几页,总有一个两个错别字跳出来,这就很让欧阳东头痛,这就象听着一首舒缓安宁的轻曲,正在放松身心尽情享受时,冷不丁地却冒出几嗓子孩童尖利的哭嚎,搅得人好一阵心烦气躁,半天都无法再找回那种恬静的感觉。

    不过看在这是一本好书的份上,欧阳东忍了。

    本来他今天准备去叶强那里走一走,算算时间,也快有俩月没去他那里看看了,这次他还从广州给叶强的小女儿捎带了两件南方流行的秋装,只是书的精彩内容把他完全吸引住了。管他哩,假期还有两天半,要到周三晚上才回俱乐部报道,明天去叶强那里也无所谓,反正他每天从早上九点半到晚上十一点都守在自己那个租书店里,几时去不行?还会看不见人?

    快八点半时,客厅里突然充盈着忙乱的脚步声,两个睡过头的女房客这时才匆忙地爬起来,趿着拖鞋在客厅地板上踩得噼里啪啦响,又吵嚷着争抢卫生间,再叮叮当当地洗脸刷牙,最后在铁大门哐啷一声闷响后,客厅才终于归于沉寂。

    欧阳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啦,现在清净了,不过他也该出门了,得去吃早点。以前他可没这个习惯,有时吃点,有时就不吃,即便吃也是随随便便划拉些东西填进肚子里,可来到陶然后,俱乐部的队医郑重其事地告诫他们这些家伙:早上这一顿非常重要;至于为什么重要,队医那一长串佐证和数据欧阳东连一句也没能记住,他就记得最好吃早饭,而且,要吃好。

    既然要吃好,那就不能象半夜里他自己做的蛋炒饭那样简单,至少还要有牛奶,要有面食,要有鸡蛋,要有水果……要有种种营养足够的东西。

    欧阳东是在小区的业主中心吃的早饭,然后打着饱嗝把自己扔进中心的茶室。这里的消费比小区外要高出许多,所以环境就清净许多,何况现在还是上午,茶室也是刚刚开门,宽敞明亮的三楼大厅里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两三个服务员在挨着把一张张小圆桌打扫干净。看见欧阳东,她们都没问他要点什么,一碟糖裹花生仁、一碟黑瓜子、再加一壶果茶,这就是欧阳东每次来这里肯定要点的东西。她们都熟悉这个身材瘦高的年青人。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在这里呆上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有时也会从早到晚都滞留在这里,看看书,或者翻翻茶室里专门给客人准备的报纸杂志,偶尔也会让人去二楼为他叫上一顿算是丰盛的午饭或者晚饭,然后,就又消失几天或者十几天。

    整个上午欧阳东都在茶室的一角里安静地看书,中午,去二楼吃了点东西,当他回来时,一个服务员小声问他需要不需要再换一壶果茶。

    欧阳东看看有点泛白的茶水,看看手里的书——剩下的篇幅还有很多,又看看手表,摇摇头说道:“不必换了。我再坐一会儿就要走。”吃饭时他给殷家打了一个电话,稍晚些时候要过去走走。

    按欧阳东的推测,今天是星期一,秦昭应该不在家,可教他失望的是,当他拎着手机包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塑料袋按响殷家的门铃时,给他开门的正是那个屡屡让他下不了台的秦昭。许多天没见,这女孩瘦了很多,下巴变得尖削起来,脸上的皮肤也失去往日的光泽,显得颇有些枯干;她的眼神有点游离,这也不象过去那样明亮清澈,两道整齐墨黑宛如柳爷的细长眉在眉心处轻轻团在一起。

    欧阳东心里暗笑了一下。秦昭也快二十了吧,这个年龄也正是该添点烦恼的时间,她又出落得如此水灵,在大学里一定会被不少的浑小子缠。想着当年自己读书时的光景,他怎么也能想象到秦昭的心事。

    秦昭还是如往常一样的冷淡,不等欧阳东开口问,就说道:“你进来坐。我妈大概买菜去了。你要是渴了,就自己泡茶;冰箱里有冰好的凉开水,想喝自己倒。”欧阳东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用手悄悄地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是从后巷的农贸市场走过来的,太阳底下他都没出什么汗,可在秦昭冰凉冷漠的眼神下,汗水却忽然冒出来。

    “这,这是,”欧阳东把手里拎的塑料袋搁在方桌上,舔舔发干的嘴唇,这才说道:“这是两盒长白山人参,还有几盒蜂王浆和口服液。上次我看殷老师精神头不太好,顺路就买了这些,也不知道合用不合用。”

    秦昭点点头,“你就放那里吧。你先坐,喝水自己倒。我也是才回来,要先去换身衣服,再来陪你说话。”

    欧阳东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认识秦昭也有三年了,这个小姑娘对自己从来都不假辞色,不但时常令自己尴尬得下不来台,还时常用言语明里暗里地讥讽洗涮自己一番,今天她这是怎么了,说话也会这样的……这样的……欧阳东一时也想不出该用个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不过,去年自己被禁赛那会子,秦昭也曾替自己抱不平来着。看来,这个小姑娘今天对自己有点好脸色和好言语,应该是一时高兴吧。多半是她在学校里有什么得意事了,让她人也开朗懂事起来。

    欧阳东坐在半旧的布沙发里东想西想,秦昭已经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常便装出来,就去厨房里切了一个小西瓜,一手一个拿进客厅,把半拉西瓜搁在欧阳东面前的茶几上。

    “我不渴。”这更教欧阳东惊讶得手足无措。

    秦昭也不理他,就坐在茶几另外一边的沙发里,把手里的半拉西瓜放在腿上,用小勺子慢慢地一勺一勺地剜着西瓜瓤。她也没有吃,只是用不锈钢的勺子从内到外地把殷红的瓤子剥离开,再细细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她不说话,欧阳东自然更找不出话说,房间里只有头顶的吊扇嗡嗡地转动着,在燥热的小客厅里卷起一股股闷人的热风。这热风里还夹带着屋外的尘土味、屋子里老家具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寻不出话题又耐不住这份沉静的欧阳东坐在那里直发怔。面对秦昭,他觉得自己不象来这里做客,倒象是来受罪。他估摸着,那些被人说媒的姑娘小伙第一次去对方家里做客人,也就是他现在这份感觉——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女朋友哩?还在西藏?”剜着西瓜瓤的秦昭头也不台,冷不丁地问上这么一句。

    女朋友?还“你女朋友”?谁啊?一时走神的欧阳东支吾了两三声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说粟琴哩。殷家两母女都见过粟琴,不过他可没说过粟琴就是他女朋友,可这事他还不能老解释,越解释吧,人家还就越当是那么一回事。这让欧阳东不胜其烦。

    “她现在不在西藏,好象在北京,参加什么藏药的展览会还是什么的。”欧阳东盯着饭桌旁黑漆班驳的椅子说道。他脸色有点发红。这倒不是因为屋里气闷,而是因为他刚才一直在琢磨这小小的房间里哪里来的那股子清香,待他弄明白这气味的来源,他的脸就有些发烫。幸好,一心一意对付西瓜的秦昭并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这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你们分手了?”

    “差不多吧。”欧阳东的回答模棱两可。老太爷做证,他和粟琴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说得上“牵手分手”?不过既然她这样说,“分手”就“分手”吧。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这话让欧阳东瞠目结舌。自己几时做过对不起粟琴的事情了?她对不起自己才是真的。先是硬生生搬进自己家,把自己和她的关系搞得不清不楚;然后又自作主张给自己揽进三个房客,让自己连块清净地都找不到,她自己倒好,拍拍屁股走人,给自己留下一大堆麻烦事,要不是她擅自做主仿冒自己的签名定下那三份合同,自己能落到现在这田地吗?一套舒舒服服的好房子,现在倒好,都快成那三个房客的家了!

    “你不说话,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一肚子心思牢骚的欧阳东登时被秦昭这话给打哑了。秦昭的目光中带着探究和责难,或者还有别的,不过欧阳东现在可没心情去想那眼神里还包含着什么更深远的意味。

    这个黑锅可不能背!

    欧阳东正想把事情前后的经过解释给秦昭听,殷素娥已经提拎着大包小包的菜蔬熟食饮料回来了。他只能把想说的话都咽回去,看着秦昭那清澈得有些鄙夷的眼神,他咬咬牙,估计现在在她心里自己更不是个东西了。

    小小的厨房里只能容纳下两个人忙碌,自忖帮不上什么忙的欧阳东就呆在客厅里看电视,秦昭和她母亲一样,套着个小围裙摘菜洗肉,又把好些天没用过的锅碗盘子什么的都挨个在清水里涮一遍,就听母亲说:“小昭,刚才我回来时看见你高二时的班主任吴老师,”殷素娥利索地把一条大鱼剔掉鱼刺,又宰成三公分见方的一块块鱼肉,秦昭在一旁捣腾着高压锅。“她看见你东子哥来了,在楼下拉着我说了好半天话。”

    “又想把哪家的女孩说给欧阳东吧?”秦昭一听母亲的话就知道下文,“你看见高压锅的气嘴子了么?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她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气嘴,“您就省省心吧,他一个踢球的,也算是明星了,身边还会少了围着他转的女……女孩?这些事您可千万别管,弄不好,您就两头不讨好。他们这些踢球的……”毕竟是在母亲面前,有些话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说出口,秦昭只用几声冷笑表示自己的想法。

    女儿的话让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她想了想才说道:“东子不是你说的那样人,他这人本分,不会去做那些事情。”殷素娥为欧阳东做的辩解和开脱有些苍白。

    秦昭撇撇嘴,懒得和母亲争论。刚才她还用这些试探过欧阳东哩,那个家伙做贼心虚,连一句辩解话都没敢说。

    “吴老师这回介绍的是她侄女,在市上的防疫站做会计,还不到二十五岁,人长得漂亮俊秀,也勤快能干,身高也合适,有一米六八哩,和东子走在一块儿也般配;”她说着,啪地一声拍掉秦昭手里拈起的一块兔肉。“就知道吃!妈和你说正事哩。你说,这回东子会答应见见面吗?”

    “我看难。我听他那个去西藏的女朋友说过,欧阳东心里一直有一个人,不过那女的现在到上海打工去了,好象是他的校友,以前还是莆阳电视台一个什么节目的主持人吧,人挺漂亮的,又很有气质。”

    “我怎么没听东子说过?”

    秦昭白了母亲一眼。这样的事情谁还会天天挂在嘴边呀?

    吃饭时,殷素娥总算没提这件事,不过她问了很多欧阳东的事情,包括粟琴给他惹下的那堆麻烦事,罢了她说道:“这女孩做事太任性了,要是娶回家来,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哩。”

    母亲的话立刻招来女儿的白眼,欧阳东就苦笑起来,按他的经验,接下来又该给他介绍一个正经对象了。他能理解殷老师的苦心,在她心里,自己就算是她半个子侄,婚姻这样的终身大事,自然需要她来亲自过问。可问题是,眼下自己真是压根儿就没这个心思,他还不想这么年轻就被婚姻舒服住自由的手脚,他才二十五岁,正是能踢能打的好岁月,他心里还有个不想也不敢对人言说的理想哩。

    那是个什么样的理想哩?

    自然是再进国家队。

    欧阳东也知道,上一次他侥幸踏进国家队的门槛,那是因为好些个国家队队员都有伤或者有重要比赛,无法来省城参加集训,他是临时被教练组拨拉进去充数的。可那些没伤没病的国家队队员们在媒体和球迷前的风光劲儿给他很大的刺激,闪个不停的闪光灯、球迷举在手里的小本子、被一声声高声呼唤着的名字……还有每天都能在电视报纸上看见的模样和名字,这些都不是他这个国家队的新丁能比拟的。除了本地的一家电视台对他做过一次简短的专访——好象还一直没播出哩——就只有莆阳电视台和慕纯江日报来找过他一回两回,媒体追逐的对象是那些成名的大牌。连辽宁队上三个队员都受到比他隆重得多的待遇。这更让欧阳东不忿,辽宁队才被他们洗涮哩!

    证明自己,这是欧阳东期待国家队召唤的初衷。我们不能因为他没有想到“为国争光”这个光辉的口号而轻视他,也不能就此评价欧阳东这个年轻人没有足够的觉悟,他能够从几个月前那种浑浑噩噩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状况下恢复过来,又能从“要我踢球”这种想法提高到“我要踢球”这个认识,我们应该为他感到关心。这是一次思想上的转变,他对足球的认识已经不仅仅停留在挣钱这个目标上了。也许他还有什么想法,可是,现在,我们还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