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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露锋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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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雍乐五年六月二十三,由陕西布政使司西安府通往四川布政使司成都府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正行走在金牛道广元至剑门之间。

    此时正处盛夏,炎炎赤日俯照大地,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偶尔阵阵微风吹来,也裹挟着腾腾暑气,令人既乏累又焦躁。

    这队人马由五辆马车,五名车夫和四十二名骑士,共四十七人组成。每个人都身穿青色大护,头戴网巾,脚穿皮靴。每辆马车前后各有四名骑士,一辆由八人护卫。车与车之间相隔一丈有余,共四十名骑士,最前面有两名骑士在前引路,两人正一边看地图,一边商量着什么。每匹坐骑上悬挂着个人的行李、武器,以及几个皮制水囊。一行人马冒着似火骄阳艰难地行在宽约一丈半的山道上。

    山道两侧山势起伏,呈南北走向,放眼望去,尽是崇山峻岭,峰岭间树木葱葱郁郁。在烈日照射之下,层层叠叠的绿幕,显得格外耀眼;远方巍峨的山峰千岩竞秀,柏苍松翠。

    然而一队人马却无暇去观赏这派自然风光。中天烈日之下,南北走向的山道蜿蜒曲折于高山重岭之中。马匹或不停地喷着鼻,气喘累累,或时不时四肢搓地,似是喧泄着躁热烈性。车夫小心翼翼地一边控驭着驾马,一边观察着两侧丛林。

    骑士的有的拿起水囊大口灌着水,有的不停地甩袖扇风,有的怨道:“这是什么鬼天气!”有的不满道:“半个时辰扇在广元补的水怎么这般不经饮!”从前到后,无论是人,还是马都是大汗涔涔,在知了震耳扰神的鸣叫下,不少人一副气躁心烦。

    走在最后一辆马车后面的四名骑士,最右边的一名尖嘴猴腮,约摸四十来岁的男子,伸手狠狠一拭脸颊上的汗水,抱怨道:“他奶奶的!这个眼瞎的老天爷,真是扫兴!咱们这次好不容易得到朝廷信任,押运皇镖军饷,此乃列宗列祖之庇佑我洪威镖局,亦是我镖局八十年来最大的喜事。可这遭瘟的老天偏偏不识趣,放出毒日阻磨我们!”说罢,伸手拿起一个水囊摇一摇,叹了口气,狠狠往地上掷去。又拿起一个摇一摇,不由怒气上涌,手掌紧握水囊侧边,低沉一吼,砰的一声响,水囊炸裂开来,片片散落到地上。他萎顿的坐骑被这碎声一激,不由得嘶了一声,脚步随即变得劲挺。

    目睹这一切,他左侧的一个臼头深目的骑士拭了拭汗雨,笑道:“哎呦,罗希剑,我说你再热再渴干嘛跟一个水囊过不去,忍忍吧,马上就到昭化了。那时便可以好好休息了。”说着他也把几个水囊摇了个遍,叹气不已。

    刚才那个骑士干笑道:“我说葛雄斌,昭化一个荒野小城有啥好歇的。我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到达成都。那时再好好休息休息,放纵放纵!

    马车前面,与罗希剑对应的一个斜头歪脑的骑士回过头来,应道:“是呀是呀!咱们五月十五从镖局总舵洛阳前往西安,到达西安时已是五月二十五,再从西安运皇镖军饷,可以说是夜以继日未尝安席。至今六月二十三,已有将近一个多月没有睡个安稳觉了。这次蒙天子幸用,待到成都,领取了官府赏赐,定要好好消遣一番。”言毕,哈哈大笑,不知是想到什么喜事,笑得竟然连汗水流进口眼里也没有察觉。离他较近的两个人见他这一情貌,不由得哄笑。车夫则在小心驭着马,不以周遭谈笑为意,而最左的一骑,正目视前方,充耳不闻。

    罗希剑朝那骑士招了招手,欣然道:“林洎群,你这个老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心思。我看你不仅仅是为了能拿到朝廷的赏赐以及镖局的荣誉而高兴,更多的是为了能够一品蜀地花柳街巷的风味吧!”

    那林洎群正与他四目相对,面上笑容未减,欢道:“彼此彼此呀!老兄你不也有此心,不然你刚才为什么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成都。听闻成都青楼不仅歌妓迷人,其佳酿美食也是名闻天下呀!”他情绪激动,声音洪亮,正好此时刮来了一阵热风,裹挟着他的说调语音向前飘去。引起了前面那辆马车前后八骑的一阵骚动,与他相近的两人也是一副跃跃欲试。

    罗希剑闻言,发出一阵欢笑。

    葛雄斌带着笑容偏头看了看自己左侧一个耸膊成山,鬓发霜白,约摸五十来岁的骑士:见他在瞟了最左侧正手不释卷,专心致志的少年骑士后,思虑形于貌,口中轻叹不已。见此,他心中疑惑,略思索一下,不以为意。

    耳闻罗、林二人的言辞,眼观二人心花怒放,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清了清嗓门,故作愠道:“我说你们二人,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正经,也不怕刚才的话被前面的二当家,三当家听到,回去后按镖规的罪失责罚你们。”

    林洎群白了他一眼,笑意未消。

    罗希剑闻此,揶揄道:“老葛呀,我说你装什么正人君子!以前咱们在外地押镖时,就属你最迫切于寻花问柳了。那些书呆子不是也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嘛,咱们这些人都是无故无亲之人,唯有镖局可依托,干的又是刀头舔血的行当。不及早行乐,更待何时。听闻蜀妓风韵不逊于秦淮、苏扬杭之地。你小子若是见了只怕要醉沉温柔乡,乐不思归!”言罢,一阵哄笑。

    此时又刮来一阵比刚才更加猛烈的热风,卷席着他的一番豪言壮语向前飘去。以致前方从倒数第二辆马车一直到第四辆马车的数十名骑士、车夫忽闻此言,引起一阵骚动。众人不由得打一激灵,从方才的惫倦焦燎变得精神涣发,乏力的坐骑也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提起神来,马蹄坚挺。

    葛雄斌被他这一讥,不以为然,自嘲道:“惭愧惭愧呀,你我弟兄不如就趁现在先计划一下成都之游。大当家有言在先:完成了任务,可以在成都休整半月,可不能错过了这次良机。”

    罗希剑应了一声,摩拳擦掌。林洎群与两个骑士也慢慢地走近,一脸愉悦地商量着什么。

    至于最后一辆马车最左侧的那个少年依然注目于手中书卷。刚才斜视他的那个骑士看了看罗、葛二人,轻笑一声,又瞟了少年一眼,慨叹一声,一脸茫然地远眺前方。

    此时,整个死气沉沉的马队变得活跃起来。最前面引路的二骑,也听到了后面人群的议论声,左边一骑一个燕颌短须的骑士对右边一个虎颈壮伟的骑士道:“二哥,弟兄们这是怎么了?方才像是遭了瘟病一样有气无力,现在竟然变得这般气劲神昂。”右边的骑士道:“三弟,这有什么可疑的,弟兄们有了精气神,不是挺好。这样一来皇镖军饷就更安全了。此次押镖干系重大,现在我们快要到达昭化,若是以刚才那般士气,让昭化官差看了岂不是坏了大事。”

    原来此二人便是这次洪威镖局押送朝廷军饷的负责人:镖局的二、三当家。

    左边的三当家听了此言,点头道:“二哥说的是。”边说边伸手摇了摇水囊,发觉每个都是空的又伸手拭了拭满脸汗水。目光投向右边二当家,二人目光正好相对,心照不宣。二当家抖开牛皮地图看了看,道:“三弟,还有十五里就到达昭化了,吩咐大伙:等到了昭化官驿,各人饮水,干粮要备齐,装备行李要好好检查,休整半个时辰后出发。”三当家应道:“好的,我马上去传令。现在估计已是午时初刻,过了昭化,就进入险恶茫茫的蜀道。预计后天未时可以到达剑门。”二当家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远方。三当家拨马回头到了身后第一辆马车的第一排骑士,将二当家所说的转述于他们,又令他们逐次传到后面众人。骑士应允。于是一道道传令声自前向后递去。

    最后一辆马车在得到传令后。林洎群与挨近他的二骑正在兴奋地谈论着成都之游,最左侧一骑依旧默然不语,车夫则专于控车驭马。罗希剑与葛雄斌则继续谈论着成都青楼歌妓的风韵及酒肴,说到兴起时,抚掌大笑,双目远眺前方蜿蜒曲折的山道,充溢着痴迷与迫切。与葛雄斌挨近的那个鬓发霜白的骑士听闻他们口中所论尽是些风月花酒的浮辞,不由皱了皱眉头,道:“我说你们二人能不能小点声,别打扰了我义子看书。身为长辈,在后生前尽论谈些狎妓淫语,成何体统!”

    罗希剑听此,偏过头去,笑了笑,目光炯炯地道:“我说胡宾老兄呀,我看你那个义子怕是已经淹没于书海里了。我们从勉县至此,他一直专注于手中之卷,既不饮水,不流汗,也不说话。我看你还是劝劝他吧。”

    葛雄斌也道:“是呀,胡宾老兄。我看你这个义子真是个奇人,这一路上,我们每个人流的汗,不知已将身体浸湿了几次。要不是因为这次押运的是皇镖军饷,责任重大,需要万分谨严,我早就脱个精光了。可他呢,专意于手中之书,视辣日于不顾,气定神闲。且似他这般仪貌,紧直不像世间所有。”林洎群干笑道:“葛老弟说笑了,老胡的义子徐卿玄不是世上之人,难道是仙宿不成。”

    众人闻此一惊,几双目光齐刷刷望向他。胡宾的眼神尤为怪异,直勾勾地盯着他。林洎群打个哈哈道:“我开玩笑的,如果他真是仙宿下凡,又怎会流落于洛阳街头乞食,在三年前让老胡你碰到救下?神仙下凡再怎么着也是龙子贵儿。”

    胡宾听此,抿了抿嘴,目光转向正思沉意注于书本的徐卿玄。轻声道:“徐卿玄,你读什么呢?这么认真,先歇会,喝口水。这盛暑炎炎的,小心热昏了。”

    徐卿玄闻言,嗯了一声,慢慢合上书。但见那本书是用牛皮包裹,呈暗黄色,在炙阳照耀下,反射着淡淡的黄晕,然而却无书名。徐卿玄将书放进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布袋,舒了口气,缓缓抬起头,偏向右边三人。但见他:皮肤白皙,鼻如悬胆,唇红齿白,清新俊朗,宛如城北徐公在世;眉目如画,轮廓分明,俊美无俦,潘郎见了只怕也要自惭形秽。

    徐卿玄与三人目光一碰,朗声道:“多谢义父关心,孩儿没事,我读的书乃是道家修行之事。”

    此言一出,令众人一惊,前后七人的目光不由得齐刷刷望向他。尤其是胡宾,眼神中既惊且怒。徐卿玄面色平静地迎合着众人的目光。过了半晌,胡宾咽了咽口水,道:“徐卿玄你怎么能读这种旁门左道之书,习这种异端邪说,也不怕他人笑话。你要知道当今世道唯有儒书四书五经才是正学正统,我看你还是赶紧改弦易辙,以免误入歧途。”

    徐卿玄道:“义父,道家乃是自先秦延传至今的一门学说,与儒家诞生于一代,非旁门左道;且道家修行之术亦有益人之处,与儒家孔孟之学一样诲人,非异端邪说。我读了三年,受益匪浅。”

    胡宾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责怪你研读道书,实乃当今科考主要倾向于儒家之学。你聪慧过人,这三年来在镖局边读书边跟随众人练习武艺,学习拳脚工夫,总能学一招,会三式。如今你的修为已不亚于镖局内任何人,故而能参与此次的朝廷差事。材干如此,为何执迷于道家虚词诞妄之中?我看你还是尽早弃道习儒,以你的悟性才智必能在学业上一日千里,来年科考,取个进士易如反掌。”

    徐卿玄道:“科考?”胡宾笑道:“是呀。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仪表非俗,才智卓越,终归是要走科举取第之路,方为正途要事。总不能一直跟我们干这有今朝无明日,杀人喋血的行当,误了你一生。”其余众人侧闻聆听,不住点了点头。

    徐卿玄心中一暖,沉声道:“义父容禀”。胡宾点了点头。

    “按照朝廷规制,天下士子都可以在朝命所定的考期内去应考。然而需要提前报名,报名时要提交三份证明材料,即:亲供、互结、具结。”说到这,徐卿玄顿了顿,观察了一番众人,见众人先是一惊,随即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于是,他又道:“所谓亲供,即自己基本信息,包含个人姓名、年龄、籍贯、体格、容貌特征以及自家三代姓名履历,以确保考生是良民世家。可如今,我父母、姐姐俱亡,七岁时漂零世间,直至十二岁时寓居于洛阳的洪威镖局,家人履历不明:再加我自幼体弱多病,所幸三年来在镖局内练习武艺,得以强身健体,然而昔时隐疾时有发作;以此残喘之躯即便能应考,上苍庇佑,义父以及列位叔伯的勉励支持,得以高中三甲,何以理政治民,这岂不是上负主恩,下误民政。此其不可一。

    所谓互结,意为考生要找一同参考的五位考生写一份承诺书,承诺如一人作弊,则五人连坐。我自幼流离于草泽,家乡已毁,总角之交俱亡,直到舞勺之年,所识士人实无一个,唯有义父及诸位叔伯。此其不可二。

    所谓具结,简单来说就是出身清白,不是娼优或皂吏的子孙,本人也末从事过戏子之类的“贱业”。如今我既然投身洪威镖局,也就是这一行当的一分子。虽说镖局是个正业,非为贱业。然而刚才义父也说了,这一行当乃是刀头舔血地讨生活。我若去报名应考,万一官府审核员查出了我的履历,又继而牵引出洪威镖局在以往押镖时与他人的争执衅嫌,为险人所用。岂不是亏了咱镖局的名誉,岂不是不利于义父及各位叔伯。此其不可三。”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众人听了惊诧不已,一时无语。

    半晌,胡宾意犹未解地道:“虽然你说得在理,但事在人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俗话说“无官不贪,无吏不奸”官之贪,吏之奸,无非是为了蝇头小利。我朝在太祖宏武爷时以严刻酷残的方式肃贪,虽然官场惧于宏武爷的惨刑虐法,短暂廉洁;然而当今雍乐爷借“靖难”之名推翻简文帝以御极;因其内忖得位不正,进而松弛了对官场的束缚弹正,导致如今官场贪墨之风愈演愈烈,正所谓恰得其时。咱们镖局已立百年,在河南乃至大明各地都有影响力,财宝丰盈。遗憾的是成立至今未有一人进入科举,沾圣恩,食官俸。若是能出一个状元郎,那今后押镖就不必再通关要口遗赂官差,不必再俯仰洛阳府之鼻息了。所以我还是希望你弃道书之虚无,习儒书之经邦。这对你来说利大于弊,对我们而言是依托于势权,百事便宜。”

    他一口气说完一大番话,揩了 揩满脸汗水,深吸了口气,欲拿起水囊时。已经有一个水囊递到他面前,不由定睛一看,发现是徐卿玄拿着水囊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于是他取过水囊拔掉塞子,大口大口地灌起来。

    徐卿玄下了马,把剩下的四个水囊从马鞍上取下来,依次递给众人。几个人正思索着刚才他二人的对话,眼见徐卿玄走过来,勒住了马,接过水囊,拔了塞子,不由分说牛饮起来。徐卿玄依然气定神闲地登上马鞍,跟着众人。

    此时,胡宾已经饮完一水囊的水,长长地吁了口气,将水囊塞住挂好,看了看徐卿玄,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徐卿玄和声道:“孩儿恐怕是要让义父失望了。”胡宾一听,脸一沉,诧异地道:“什么!”

    徐卿玄娓娓道来:“孩儿飘零世间已久,早已过惯了以天为衾枕,以地为榻床的生活;早已过惯朝诵道经,夕悟玄妙的习气;早已过惯参道于磐岩,吐纳于石室的闲云野鹤。再者,因为冲幼零落,不及过庭之训,疏于儒之礼仪,薄于儒之敬敦。正可谓所学不合于公范朝制,所湎不合于世俗之风。一旦改途,既有负于义父及诸位叔伯的期望与栽培,又于己所得不如所失,徒自空叹。所以还望义父见谅。”

    胡宾一听,一脸不可理喻之色,眼含怒意。

    众人也是一愣,半晌。林洎群转过头来,望着徐卿玄道:“你所说的这些我不懂,也不想阻止你。然而,当今儒家乃是正学,儒家之仁孝礼敬乃当世垂范。我们这个行当可以说朝不保夕,每个人都无故无亲,就不必过多考虑身后事。但是,你既认我们为叔伯,也算半子,且三年来授业于你,也算为师。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胡对你又有救命之恩,可谓再生父母,父母育诲儿女,儿女尽孝送终于父母乃千年祖制,万世之规。我们既是练武之人又淡于文墨,就不必讲究那么多的礼教严矩。然而一旦我们遭遇不测,横尸于野,虽说你不必为我们披麻守孝三年,但是每年的清明、中元二节烧香焚币之事总不能少吧。你仪貌非凡,我等原本看重你,想不到你如此执迷于邪门歪道,弃人伦大德。上不忠于君,下不孝于师、父,狂逆如此,何以立世!”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众人相继附和道,转而满脸怒容地齐望向徐卿玄。他的这番话又传到前面一辆马车,几个骑士也回过头来对徐卿玄指指点点。徐卿玄耳朵极为灵敏,自然听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指谪,不过却不以为意,目光投向地面,望着车轮吱呀吱呀地在石地上滚动前进,思索着什么。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自度他已经理亏辞穷。罗希剑又加把火:“没错,老胡、老林说的乃是实情。我听闻修道者,要离世俗,弃家亲,抛孝敬。怎的,徐卿玄难道你要忘恩负义,自绝于世,遭人戳脊梁骨唾骂不成?”

    徐卿玄拱手不急不慢地道:“义父,诸位叔伯你们有所不知,我道门的《德道经》有言: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慈者,乃慈爱,慈孝也,此慈乃天性之慈;即父母慈爱于子,子慈孝于父母,此乃造化授于生人也。而仲尼之教亦云:人之初,性本善。亦为造化所授,儒、道二门殊途同归。凡为人父母孰不爱护于子,凡为人子孰不孝敬于父母。我道家讲求的是天性之慈,发感于心;而儒家自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散而大义乖,其所标榜之孝慈逐渐趋于礼法之孝慈,为历代人主所倡扬,以规整区宇,然此慈孝早已失去了原先之本。所以我身虽修道,乃心不敢忘尽孝尽敬于义父、叔伯们。修道,侧重于修心,心苟不正,趋于邪,则苍穹夺其魄,阴冥销其魂,红尘噬其躯,我岂敢妄为。”

    众人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意少解。

    葛雄斌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多言。你自诩修道之人,修行者为方外须去贪去欲。那我且问你:刚才老胡讥笑我和老罗一把年纪了,满嘴尽谈狎妓淫语,对此你这个真人有何评价?”

    众人一听,饶有兴趣地向徐卿玄投来询惑的目光,嘴角带着戏谑。

    徐卿玄朗声道:“贪欲者,生人之有也。或贪于美色、财富,或贪于荣贵、权禄……先哲有云:烈士让千乘,贪夫争一文,人品星渊矣,然好名不殊好利。此言君子高士好名贪誉。吾道家讲求“澡身雪心,魂冰魄霜”此言真人湎静贪清。生民之肢体属委形,谓孰无欲无求,然而欲贪之能节能遏方为正道。刚才罗叔父的一番言语,使得整个车队士气高涨,精神涣发;使得二当家与三当家既意外又放心,到了昭化时,使得官差安心;官差安心则今后于我镖局更有利。所以,可谓善意正欲。”

    众人听罢,大感诧异,相互对望一眼。

    胡宾脸色稍和,道:“你居于我们这些喜杀好利,贪色嗜酒的人中,不怕污了你的心境?”

    徐卿玄朗声道:“先哲有言:脱缠只在自心,心了屠肆酒廛,居然净土;又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之中,不必绝人以逃世;能脱俗便是奇,刻意求奇者,不为奇而为异;不合于污便是清,绝俗以求清者,不为清而为激。每览先哲之说,我深以为然。孔孟之门亦云:诚者,先正其意,如欲好好色,如欲恶恶臭。二家之言可谓大相径庭。”

    众人闻此,不禁愕然。

    这时,徐卿玄对面那个未发一言的骑士转过头来望看心平气和的徐卿玄,赞道:“说得好呀!想不到你十五之龄居然能有这番见解,确实比那些饱读诗书,自诩儒教巨硕的道德君子要质朴,贞明多了”。

    林洎群插口道:“怎的,刘老刀,平素你在镖局内是有名的“闷葫芦”,今天你对徐卿玄一番不切实际,离经叛道的言辞有何评价?”

    刘老刀白了他一眼,带着欣赏的目光望着徐卿玄续道:“当今朝廷开科取士,制考题出自四书五经,尤以朱熹对四书五经的批注为重。海内莘莘学子读书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升于庙堂,为民请命;读书时希望领悟圣言贤语,能够玉洁松贞,澡身浴德,锦心绣肠,砥砺节操;及第后希望能成栋梁之才,上致君为尧舜,下济民之倒悬。然而...”说到这,他顿了顿。冷笑道:“世之学子在金榜题名,升于朝列后,循于官场败俗,因缘为奸,贪残于民,谄媚于上;假借圣言贤语,欺世盗名,大伪似真,外良内险,售身于权,诳误庶黎;自诩栋梁之才,实则外托社稷大计,苍生福祉,内里植党弄权,蠹损邦国,刻民固宠,顺君之非,乱国误君!”

    顿了顿,他重重地冷哼一声,续道:“所以我认为你做得对,我实在不希望你精金美玉的品德为浊世所染;以踔绝之能湮没于秽腥的官场,空遗悔恨!”

    徐卿玄郑重肃穆地点了点头。

    胡宾脸色大变,冷声道:“刘老刀你怎么能怂恿徐卿玄弃儒溺道,弃正择邪!他唯有习儒入仕,对他对我们才有利。难道你想毁了他一生,才甘休吗?”

    罗希剑也道:“刘老刀,我知道你在入镖局之前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然而俗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你勤勉克己于养家,肝脑涂地于官府,供役于驿站。可你的婆娘却被白面书生勾搭走了,那个没心没肺的淫妇不仅与奸夫合谋害死了你的女儿,还串构官府诬陷于你。致使你身陷牢狱,被严刑逼供,家慈突逢噩耗,刺激之下撒手人寰,身处囹圄的你只能空自悲泣凄楚,家破人亡。若非宏武二十六年太祖爷大赦天下囚徒,你才得以出狱,几经周转来到洛阳,进入镖局。”

    他吸了口气,又眯了眼刘老刀,见他默然。续道:“所以你仇恨读书人,怨怒官府。却忘了你得以从鬼门关逃过一劫,乃是皇帝天恩;你得以昭冤洗枉,乃是后补知县尽职。虽说那奸夫乃皇族远亲,至今依然逍遥法外,淫妇锦衣玉食,怒火难消。然而你能在绝地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再说了,镖局内因官贪吏恶导致背井离乡,妻离子散者又何止你一人。这一路上我们运送皇镖军饷,各地官府对我们关怀备至,客气和善,我等刑余之人能获此殊荣,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听闻此言,前后两车十八人,除了徐卿玄与刘老刀,一片连声称好。见此情形,刘老刀呆若木鸡,徐卿玄处之泰然。

    胡宾扫了一眼徐卿玄,对众人道:“希望大伙儿帮我劝劝徐卿玄,令他回心转意,要知道将来镖局的兴盛,以及大伙的身后事还要指望于他。”

    葛雄斌微笑道:“我说老胡呀,依我看来,凭借你义子这副仙人之貌,有必要十年寒窗,竞逐三甲吗?要我说呢,等咱们到了成都,给他置办一身华衣美服,带他逡巡于成都蜀王府附近。那蜀王府有郡主、县主上百人,凭他的容貌仪表还不将那些足不出户,贵胄已极的皇女们迷个五晕三道,进而招为郡马易如反掌。鉴时咱们的镖局便攀亲于皇室,今后行走五湖四海,紧直是一马平川了。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一片叫好,就连倒数第三,第四辆马车的人因听到他们的谈论,从而大声附和。

    胡宾一脸欣喜,正欲劝徐卿玄顺从大伙之意。忽然,前面传来了“昭化已到的命令”。于是,众人肃容待命。

    在前面引路的二当家和三当家先远远看到了夹在山岭间的一道二丈高的城墙,继而又看到了一队官差或骑马,或赶车,或牵马,朝他们迎面而来。二位当家对视一眼,心领神会,三当家从行李包里拿出一支号角,轻轻一吹,示意众人正容端肃,准备迎接官差的到来。众人得令,马队徐徐前行,朝官差而去。在离官差二丈距离时,两位当家下了马,迎上前去,其余众人也陆续下马待命。

    在两批人马相距六尺时,未待二位当家行礼问好,迎面走来一个身着七品青袍官服,平头国字脸的官员,面带微笑道:“吴二当家,邓三当家一路辛苦了,本县带领县衙差仆在此恭候了。”吴二,邓三见此一惊,虽然一路上多蒙官府照抚,然而他们一直不敢托长大。于是二人连忙趋前,双膝一曲,跪拜道:“草民吴兴,草民邓宪拜见县尊,大人乃朝廷命官,百里之长,庶事劳扰。草民等岂敢受大人如此大礼。”言毕,伏俯于地,不顾地面细砂碎岩。后面众人见二位当家拜伏昭化县令,于是从前到后择地陆续下跪。

    昭化令上前扶起二人,微笑道:“二位当家快快请起,诸位壮士们都起来,大热天的,不必多礼。眼下朝廷远征安南大军的十万两军饷,还得多多拜托诸位壮土不辞辛劳护送到前线军营。”后面众人闻此,一阵心潮澎湃,称谢而起,唯有徐卿玄内心不以为然。

    吴兴躬身道:“县尊言重了,草民等黔首愚庸,今承蒙天子洪恩信用,得以为朝廷尽心,为国家效力,实乃我辈之大幸,运送军饷义所当为,不敢言劳。”昭化令听后先是一脸赞许,俄而正了正容道:“吴二当家,有件事本县要和你商量一下。”吴兴也肃容,躬身道:“县尊请讲,草民等洗耳恭听。”

    于是昭化令道:“近时以来火轮高吐,燋金流石,本来你们可以在本县馆驿休整半天。但是成都府发来征南大将军成国公张辅大人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已于今天巳时初送达县衙,公文明示:我大明天兵经过四月奋战,安南贼帅势穷兵挫,亡在旦勺。然而军中粮饷告罄,又因南蛮之地多疫瘴,致使将士染疾者日众,急需这批军饷,以济目下之困。伐蛮大计系于此,大明声威损益亦系于此。不得已,只能劳驾二位当家以及诸位义士倍道而进了。”

    二位当家见他一脸诚恳,辞气慷慨。当即躬身道:“县尊对草民等推襟送抱,为国涓滴归公,草民等敢不舍身为公,捐躯报君恩!”

    昭化令一脸感动地道:“多承诸位忧国奉公了,本县已具备了坐骑、清水、干粮,诸位可在此换骑装物,就可以上路。本县当致函于剑门令,请剑门县衙备席置肴迎候诸位的到来。”二人答礼。

    于是,三当家邓宪回到众人面前,复述了昭化令的话。众人看到了刚才的一番情形,又听闻至剑门后可食官府酒肴,不由一阵欢欣鼓舞,俱窃赞:“主圣臣明!”唯有徐卿玄平静如水,内心与这热烈的氛围格格不入。二当家吴兴则一边与县衙差仆配合换驾车马,易坐骑,一边请昭化令查验一下军饷数额。众人也帮着忙,分水分食,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进行看。

    约摸过了二柱香,所有准备已当,二位当家辞别了昭化令,众人相继跨上了马,车夫控好车。随着二位当家一声令下,车队缓缓进城,经过主城道,折而向西南出了西城门,往剑门关驰去。

    时已末羊末申候初,金乌微微偏西,然而依旧炽热灼人,热浪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