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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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雍没走书斋那条南街，而是顺着正街绕了另一条巷子回的家。
路不远，却足以让他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在进家门之前恢复平静自若。
邵睦静静地跟在后面，憋了一肚子话不敢说不敢问，路过要好小伙伴的家门口不敢打招呼，只能挤眉弄眼的打手势，嘴都努得快抽筋了，一进家门就往厨房跑：“大哥，我饿了，我要吃馒头去。”
邵古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闭目养神，轻轻地晃着羽扇，听到动静睁开眼：“慢点慢点，别撞到你娘！”
家里就这么大点的地方，走两步就到了，厨房小转不开身，这么跑着冲进去肯定得撞着人不说，撞到灶台上烫着了可不得了。
那边方氏听到动静立即迎到了厨房门口，邵睦冲过去正好一头扎到了她怀里，笑嘻嘻的仰脸嚷着：“娘，我回来啦！”
方氏笑着拍拍儿子的背，轻声道：“乖！去舀水洗手，我给你把馒头端到饭桌上，跟你大哥一起吃。”
邵睦笑嘻嘻的回头，刚要张嘴喊，只见邵雍已经走到邵古面前行礼：“父亲！”
邵古没留意到长子的两手空空，笑着站起来：“走，到书房去，等你好一会儿了。”
邵雍恭恭敬敬地跟在父亲的身后进了书房，并且在父亲的示意下关上了书房门。
“刚才去衙门里见到谁了？”邵古的声音含着笑意：“沈大人可好？”
邵雍绷紧了下巴，缓了缓心神，不慌不忙的答道：“只见到了谢大人，其他人都没有见到。”
想起谢甫开敷衍的态度，他仍然热血上头，倍感难堪。
邵古有点失望：“哦，没见到沈大人啊？遗憾啊很遗憾啊！哎，我是想说，我想，哎，那个，那个，咳，我还想去考进士。”老头差点咬到舌头，吭哧吭哧了好一会儿才说：“为父年已六十，仍有壮志！”
邵雍愣住，满头问号。
想当初，父亲可是指天发誓，这辈子都不考进士了！
如今年岁已高，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怎么又想着去撞南墙了？
邵古的脸皮发红，衬得白发白须更加显眼，手里的蒲扇不自然地摇了摇，指着墙边的水盆：“去洗洗，我想问问天意。”
邵雍：“……！”
这是要他卜筮？！连探讨一下都不用？
邵古道：“哎，你今天回来的正好，我自己占了好几次，没有一次的卦是相同的，心里有些拿不准。你是童子手，身心与天地通，替我占个卦。”
邵雍自幼就表现出洁身自好的品性，在学习上尤为自律，在拜李之才为师之后，更是开始了道家的修身之行。
对于这个优秀的长子，邵古是信任的。
面对父亲的要求，邵雍把疑惑咽进肚里，转身走到水盆前默默地洗手。
卜筮讲究净和静——占卜的环境要整洁干净，安静，不嘈杂，没有不不相干的人在场；占卜者要衣帽整洁，双手洁净，保持平心静气。
邵古看着邵雍洗净双手，自己在椅子上坐好。
邵雍走到书桌前，看到桌上的竹筒里散落着一把蓍草杆，参差不齐，有的还有破损。
显然，邵古已经自行占卜过，目测不下十回八回。
邵雍想了想：“父亲，我在苏门山的书居有新刻好的竹签，能不能等我回去之后拿过来再占？”
“咦？”邵古流露出不满：“难道还要再等半个月吗？”
邵雍无奈，在心里叹口气，耐心的说道：“父亲稍等，我去买些竹签回来。”
谁知邵古犯了脾气：“等你出门买了竹签回来再洗净晾干，天就黑了，还卜个什么！”
手里的蒲扇拍在身上啪啪响。
简直是半刻也等不得。
邵雍努力压制住胸口的小火苗，尽量平静的说道：“卜筮一定要用趁手之物，天意不可违。”
邵古瞪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就在爆发的一瞬间，突然长叹一口气：“唉，天意弄人啊！人生一世，到头来，天都不帮我！”
老头说的是真心话，虽然夹着怒气。
邵雍不忍，提议道：“用铜钱……”
邵古不等长子说完就断然拒绝：“走街串巷的相士之法，不可！”
邵雍没法子，抬头看见书架上簇新的围棋笼，顿时有了主意：“父亲，用围棋子代替蓍草也是可以的。”
邵古转怒为喜：“真的？”
邵雍确定：“是！我曾经……用过围棋子定数。”
邵古立即回身从书架上把两个草编的棋盒拿下来：“这是人家新送给我的，是上好的玉石棋子，我还没舍得用这个教睦哥儿摆谱呢。”
棋子的质量好坏代表了棋艺高低，讲究德行配位，轻易不用奢侈品。
邵古揭开盖子，露出白玉和墨玉的棋子，每一颗都圆润光滑，在书房里不甚明亮的光线中都能看出晶莹剔透，的确是品质极其优良的玉石雕琢而成。
他自己有一副定窑的围棋，是老师李之才赠送给他的，一面凸一面平，黑子黑釉，白子白釉，两面有刻花，非常漂亮且珍贵难得。
想不到，如此贵重的围棋子，父亲就这么随意的摆在书架上。
邵雍连忙在书桌上铺好深蓝色的细棉布，抓了一把白色棋子放到棉布上，细心的数了五十颗出来。
文人墨客们的卜筮很讲究，与自己人生前程相关的大事，绝不去问以卜卦为生的九流之人。
这本不是谁看不起谁的问题，虽然读书人中的确有不少人自诩高人一等，但实际情况是，生活在不同阶级层次的人，对卦象的解读，在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上存在着根本分歧。
生活的环境决定了一个人的见识，什么样的见识决定了一个人的行为。
对于一个想要步入仕途的读书人，需要的高于自己眼界的人予以指引，需要的是位居高位者的点拨和提携。
想要在现有的位置上走得更远飞得更高的人，他的卜筮，不过是找个志趣相投的人，借卦象为依托，进行抒发梦想、寻找人生机会的畅谈和交流。
邵雍摆好笔墨，重新洗了手，点了一支檀香插在香炉里，合掌闭目在心里默念祷告完毕，回到书桌后的直背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
邵古在邵雍对面坐下，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漏看任何一个细节。
无极生太极，从五十个围棋子中取出一个放在旁边不用。
太极生两仪，将剩余的四十九个围棋子随意分成左右两份，左手边的部分代表天，右手边的部分表示地。
挂一以象三，把左手平覆在桌上，叉开五指，从右手边的围棋子里任意取出一颗围棋子，放在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之间，用以象征人。连同左右两份象征天地的围棋子，所谓天地人三才之道都有了。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揲之以四以象四时，以四个为一组分数围棋子。
直到象征天和地的两堆围棋子的余数都小于或者等于四。
把右边所余的围棋子放在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再把左边所余的围棋子放在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
这样就完成了第一变。
接下来把数出去的围棋子按同样的顺序和办法再进行两次演算，得出第二变和第三变。
三变之后，左右两边的围棋子总数除以四，得到一爻。
一个卦象共有六爻。
邵雍就这么认认真真的演算了十八次，根据记录，将第三爻老阳变为阴爻，得到了乾之履卦。
乾卦的卦辞，“乾，元亨利贞”，每个词的寓意都是吉祥的——本元的、亨通的、有利的、正确的。
元，万物之始；亨，万物之长；利，万物之遂；贞，万物之成。
就连孔圣人都专门写了一篇文言来赞颂乾卦。
乾卦的象辞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邵雍还在沉思，想着要如何组织语言才能让父亲满意。
怎知邵古在看到乾卦时已然喜形于色，捻着胡须，咧开嘴笑起来。
乾，为天，为君。
兑，为言，为悦。
哎呀呀，天意啊！
履卦的象辞为，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
呵呵，吉卦！
老头的动静不大，奈何坐在正对面，邵雍不用抬眼皮看，只听着嗤笑的喘息声就能脑补出父亲的窃喜和得意。：“父亲，此事先吉后凶！乾卦是圆满之象，‘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说的就是像父亲您这样的终日勤勉克己守正之人之事。然而，履卦提示，考进士的事情最终会招来灾祸。”
履卦六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食人，凶，武人为于大君。
皇上重用身边的武将，行事简单粗暴，一言不合就动刀使臣子转眼间就失去了身家性命。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啊！
邵雍很佩服父亲在学术上的造诣，唯独不能接受父亲有一句说一句和不懂遮掩的耿直性子。
邵古捋着胡须，不加思索的辩解道：“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只要我行事不失端正，不结党，不徇私，还有谁能把我怎么样呢？”
邵雍没走书斋那条南街，而是顺着正街绕了另一条巷子回的家。
路不远，却足以让他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在进家门之前恢复平静自若。
邵睦静静地跟在后面，憋了一肚子话不敢说不敢问，路过要好小伙伴的家门口不敢打招呼，只能挤眉弄眼的打手势，嘴都努得快抽筋了，一进家门就往厨房跑：“大哥，我饿了，我要吃馒头去。”
邵古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闭目养神，轻轻地晃着羽扇，听到动静睁开眼：“慢点慢点，别撞到你娘！”
家里就这么大点的地方，走两步就到了，厨房小转不开身，这么跑着冲进去肯定得撞着人不说，撞到灶台上烫着了可不得了。
那边方氏听到动静立即迎到了厨房门口，邵睦冲过去正好一头扎到了她怀里，笑嘻嘻的仰脸嚷着：“娘，我回来啦！”
方氏笑着拍拍儿子的背，轻声道：“乖！去舀水洗手，我给你把馒头端到饭桌上，跟你大哥一起吃。”
邵睦笑嘻嘻的回头，刚要张嘴喊，只见邵雍已经走到邵古面前行礼：“父亲！”
邵古没留意到长子的两手空空，笑着站起来：“走，到书房去，等你好一会儿了。”
邵雍恭恭敬敬地跟在父亲的身后进了书房，并且在父亲的示意下关上了书房门。
“刚才去衙门里见到谁了？”邵古的声音含着笑意：“沈大人可好？”
邵雍绷紧了下巴，缓了缓心神，不慌不忙的答道：“只见到了谢大人，其他人都没有见到。”
想起谢甫开敷衍的态度，他仍然热血上头，倍感难堪。
邵古有点失望：“哦，没见到沈大人啊？遗憾啊很遗憾啊！哎，我是想说，我想，哎，那个，那个，咳，我还想去考进士。”老头差点咬到舌头，吭哧吭哧了好一会儿才说：“为父年已六十，仍有壮志！”
邵雍愣住，满头问号。
想当初，父亲可是指天发誓，这辈子都不考进士了！
如今年岁已高，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怎么又想着去撞南墙了？
邵古的脸皮发红，衬得白发白须更加显眼，手里的蒲扇不自然地摇了摇，指着墙边的水盆：“去洗洗，我想问问天意。”
邵雍：“……！”
这是要他卜筮？！连探讨一下都不用？
邵古道：“哎，你今天回来的正好，我自己占了好几次，没有一次的卦是相同的，心里有些拿不准。你是童子手，身心与天地通，替我占个卦。”
邵雍自幼就表现出洁身自好的品性，在学习上尤为自律，在拜李之才为师之后，更是开始了道家的修身之行。
对于这个优秀的长子，邵古是信任的。
面对父亲的要求，邵雍把疑惑咽进肚里，转身走到水盆前默默地洗手。
卜筮讲究净和静——占卜的环境要整洁干净，安静，不嘈杂，没有不不相干的人在场；占卜者要衣帽整洁，双手洁净，保持平心静气。
邵古看着邵雍洗净双手，自己在椅子上坐好。
邵雍走到书桌前，看到桌上的竹筒里散落着一把蓍草杆，参差不齐，有的还有破损。
显然，邵古已经自行占卜过，目测不下十回八回。
邵雍想了想：“父亲，我在苏门山的书居有新刻好的竹签，能不能等我回去之后拿过来再占？”
“咦？”邵古流露出不满：“难道还要再等半个月吗？”
邵雍无奈，在心里叹口气，耐心的说道：“父亲稍等，我去买些竹签回来。”
谁知邵古犯了脾气：“等你出门买了竹签回来再洗净晾干，天就黑了，还卜个什么！”
手里的蒲扇拍在身上啪啪响。
简直是半刻也等不得。
邵雍努力压制住胸口的小火苗，尽量平静的说道：“卜筮一定要用趁手之物，天意不可违。”
邵古瞪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就在爆发的一瞬间，突然长叹一口气：“唉，天意弄人啊！人生一世，到头来，天都不帮我！”
老头说的是真心话，虽然夹着怒气。
邵雍不忍，提议道：“用铜钱……”
邵古不等长子说完就断然拒绝：“走街串巷的相士之法，不可！”
邵雍没法子，抬头看见书架上簇新的围棋笼，顿时有了主意：“父亲，用围棋子代替蓍草也是可以的。”
邵古转怒为喜：“真的？”
邵雍确定：“是！我曾经……用过围棋子定数。”
邵古立即回身从书架上把两个草编的棋盒拿下来：“这是人家新送给我的，是上好的玉石棋子，我还没舍得用这个教睦哥儿摆谱呢。”
棋子的质量好坏代表了棋艺高低，讲究德行配位，轻易不用奢侈品。
邵古揭开盖子，露出白玉和墨玉的棋子，每一颗都圆润光滑，在书房里不甚明亮的光线中都能看出晶莹剔透，的确是品质极其优良的玉石雕琢而成。
他自己有一副定窑的围棋，是老师李之才赠送给他的，一面凸一面平，黑子黑釉，白子白釉，两面有刻花，非常漂亮且珍贵难得。
想不到，如此贵重的围棋子，父亲就这么随意的摆在书架上。
邵雍连忙在书桌上铺好深蓝色的细棉布，抓了一把白色棋子放到棉布上，细心的数了五十颗出来。
文人墨客们的卜筮很讲究，与自己人生前程相关的大事，绝不去问以卜卦为生的九流之人。
这本不是谁看不起谁的问题，虽然读书人中的确有不少人自诩高人一等，但实际情况是，生活在不同阶级层次的人，对卦象的解读，在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上存在着根本分歧。
生活的环境决定了一个人的见识，什么样的见识决定了一个人的行为。
对于一个想要步入仕途的读书人，需要的高于自己眼界的人予以指引，需要的是位居高位者的点拨和提携。
想要在现有的位置上走得更远飞得更高的人，他的卜筮，不过是找个志趣相投的人，借卦象为依托，进行抒发梦想、寻找人生机会的畅谈和交流。
邵雍摆好笔墨，重新洗了手，点了一支檀香插在香炉里，合掌闭目在心里默念祷告完毕，回到书桌后的直背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
邵古在邵雍对面坐下，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漏看任何一个细节。
无极生太极，从五十个围棋子中取出一个放在旁边不用。
太极生两仪，将剩余的四十九个围棋子随意分成左右两份，左手边的部分代表天，右手边的部分表示地。
挂一以象三，把左手平覆在桌上，叉开五指，从右手边的围棋子里任意取出一颗围棋子，放在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之间，用以象征人。连同左右两份象征天地的围棋子，所谓天地人三才之道都有了。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揲之以四以象四时，以四个为一组分数围棋子。
直到象征天和地的两堆围棋子的余数都小于或者等于四。
把右边所余的围棋子放在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再把左边所余的围棋子放在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
这样就完成了第一变。
接下来把数出去的围棋子按同样的顺序和办法再进行两次演算，得出第二变和第三变。
三变之后，左右两边的围棋子总数除以四，得到一爻。
一个卦象共有六爻。
邵雍就这么认认真真的演算了十八次，根据记录，将第三爻老阳变为阴爻，得到了乾之履卦。
乾卦的卦辞，“乾，元亨利贞”，每个词的寓意都是吉祥的——本元的、亨通的、有利的、正确的。
元，万物之始；亨，万物之长；利，万物之遂；贞，万物之成。
就连孔圣人都专门写了一篇文言来赞颂乾卦。
乾卦的象辞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邵雍还在沉思，想着要如何组织语言才能让父亲满意。
怎知邵古在看到乾卦时已然喜形于色，捻着胡须，咧开嘴笑起来。
乾，为天，为君。
兑，为言，为悦。
哎呀呀，天意啊！
履卦的象辞为，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
呵呵，吉卦！
老头的动静不大，奈何坐在正对面，邵雍不用抬眼皮看，只听着嗤笑的喘息声就能脑补出父亲的窃喜和得意。：“父亲，此事先吉后凶！乾卦是圆满之象，‘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说的就是像父亲您这样的终日勤勉克己守正之人之事。然而，履卦提示，考进士的事情最终会招来灾祸。”
履卦六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食人，凶，武人为于大君。
皇上重用身边的武将，行事简单粗暴，一言不合就动刀使臣子转眼间就失去了身家性命。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啊！
邵雍很佩服父亲在学术上的造诣，唯独不能接受父亲有一句说一句和不懂遮掩的耿直性子。
邵古捋着胡须，不加思索的辩解道：“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只要我行事不失端正，不结党，不徇私，还有谁能把我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