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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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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年村来了个任劳任怨任打任骂的傻子,无论严寒酷暑他都穿着一身单薄的棉布衣,还有一双开线的布鞋,在田间果园和猪圈牛棚里干活。

    他虽然有一条腿跛着不太好使,但却什么活儿都能干,只要你跟他说一句“干完这个你就能见到小缘”,那么放牛、掏粪、劈柴、摘果、插秧,无论多脏多累多危险的活,他都会笑眯眯地答应,马不停蹄地去认认真勤恳地完成,从不偷工减料滥竽充数。

    当然,“小缘”是见不到的,指使他干活的人没几个知道小缘是何许人也,他干得再多也不可能见到小缘,但他从来不生气,每次都是苍白着脸笑着说没关系的,我再多做一点就能见到她了。

    有时候他还会多问一句:那你知不知道大海在哪里呀?

    答复是远着呢。

    其实不远,走路就能到,但他们就爱骗傻子玩儿。

    他点了点头,瘦得仿佛只剩一双大眼睛的脸上,这才出现一点失落难过的神情。

    他的婶婶李蓉可不甘心于让他做白工,他干什么活基本都是明码标价的,就算不给钱,也得送点价值相当的东西抵着。

    他帮着叔叔婶婶赚了不少外快,但干完别人家的活,还得回来干自己家的活,他就跟头蒙住了眼睛的驴子一样,可以一声不吭地磨谷子磨到死。

    可他的叔叔婶婶却没怎么厚待他——叔叔林海天是有意护着他一些的,但这人偏偏是个怕老婆的主,对这个好不容易娶回来的老婆一直宝贝得不行,所以他从一开始的有意维护,到视而不见,最终演变成了添油加醋。

    他们经常是一家老小吃着傻子赚的外快买的烤鸭和盐焗鸡,却连块胸脯肉也没给他吃,只给他一碗稀得像米汤一样的粥,飘着一点青菜叶和肉碎,他就蹲在角落里一口一口慢慢地吃。

    他胃口很小,一碗薄粥他一顿都吃不完,天冷的时候,常常是一碗可以放着吃好几顿,实在不能再放了,他就会拿去喂家里的猪——那几头精心饲养的小猪娇贵得很,如果不是饿得慌,嗅都不嗅那些东西。

    叔叔婶婶忌惮着他脑子有问题,怕他哪天半夜发疯起来伤人,就给他腾出一个独立的房间,每天把他锁在里面,第二天清晨才会放出来。

    那个房间以前是个小库房,没有窗也没有灯,他有夜盲症,一旦关上门,眼前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房里只有一个砌起来的石台,上面铺着一张陈旧的床单,没有枕头,他心脏不好,没有办法躺着睡,只能坐着靠着墙睡,因为身上经常有各种地方会疼,所以床单都被他抓得破破烂烂血迹斑斑,连石台和石墙上细细看来都有干涸的血迹。

    他被关在这样的地方,是会害怕的,经常害怕得睡不着觉,睡着了也很容易疼醒、冷醒,或是从噩梦中惊醒,大部分时间他就靠着墙枯坐着等天亮,等到那扇被锁死的门被缓缓推开,漏一缕阳光进来,他会如获新生一般,感激地冲叔叔婶婶笑,然后拿上自己的工具,开始做新一天的农活。

    很多人都会觉得奇怪,他瘦骨嶙峋,病骨支离,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却每天都像是充满希望一般,总是温和苍白地笑着,勤恳认真地去做很多普通人都做不过来的事情。

    但后来他们也就明白了,他之所以能够支撑,都是因为他要等的那个人,还没有来找他,而所有人都在骗他,说你干完这些活就能见到那个人。

    —

    可就算他再怎么努力支撑,终究也是肉体凡胎,经不住这样呕心沥血的消耗。

    他的腿越来越跛,脊背越来越佝偻,肋骨清晰地凸显出来,腹部却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四肢都瘦削得像枯死的竹子一般,一阵风来就能刮断。

    他的身体其实一直都不好,还特别怕冷,他的养父母给他寄过很多次上好的药和名牌衣服,但是很多药都被他的叔叔婶婶拿去卖钱了,衣服也被他们自己留着穿了,他哀求了很久很久,才从他们那里讨到一些吊命的药和一两件缝了薄绒的外套。

    他干活的速度越来越慢,有些人看到他做事情做到一半,就跑到一旁的洼地里吐血水,有时吐完了就马上回去继续干活,有时候却要蹲在原地半天都起不了身,还有些人看到过他昏倒在田地里,都怕惹祸上身,就没有人去扶他起来,好在他每次都自己醒了过来,醒来了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就继续干活。

    有好心人看不过眼,偷偷给他塞了些好吃的,说做不了就别做了,别闹出人命来。

    他摇摇头,笑着说没关系呀,做完就可以见到小缘了。

    那人叹了口气,说大家都是骗你的,你见不到她的。

    他眼圈有些红,却还是笑着摇头,说:能见到的。

    那人禁不住好奇地问:你见到她,要跟她说什么呢?

    “跟她说再见。”他轻声说着,弯着眉眼和唇角,笑容虽然苍白模糊,却是极其温柔的。

    —

    因为他身体越来越差,叔叔婶婶抑或是良心发现,抑或是怕坊间邻居说三道四,就不怎么让他外出干活了,他就从那间小库房搬到了柴房,每天只负责刷碗烧饭就好。

    柴房里有一扇窗,他每晚睡觉前,都能透过窗看到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明明那么漂亮那么好看,他却看着看着,就满眼都是眼泪,一滴一滴地浸湿了发霉的破旧枕头。

    他很想小缘,很想见她一面,哪怕说不上话,他远远地看着她,跟她挥手告别一下也好呢。

    他快要等不到了。

    他每天都在等她过来,从晨光熹微等到暮色四合,从炎炎盛夏等到漫漫寒冬,却看不到她的人影,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别人说久别重逢,都要给对方一份很好的礼物,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就从叔叔婶婶那里讨来一些废弃的草纸,用铅笔在上面画下一些他在这里看到的好看的风景——他其实不会画画,再好看的风景都会被他画得奇形怪状,几乎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所以每画一幅他都会写一两句话给她。

    他画过丰收季节的稻田,写着:小缘,这是稻田,这种米叫泰国香米,非常好吃的,你要多吃饭噢。

    他画过下雪时的树林,写着:小缘,玩雪的时候要注意保暖,穿得厚厚的再出门~

    他画过盛夏开满荷花的池塘,写着:小缘,我会摘莲藕了,有机会我摘给你吃好不好?

    他画过大年三十叔叔婶婶一家团圆的画面,写着:小缘,新年快乐啊,每一天都要快乐。

    他画了很多,写了很多,但是一直没有等到她来,亲手送给她。

    爸爸妈妈偶尔会打电话过来,而叔叔婶婶从来不允许他去接电话,他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但是他的手机却被婶婶收走拿去卖掉了。

    他有一次看到路边的电话亭,摆弄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不会用,好不容易有好心人教会他怎么用,他感激地连声道谢,颤抖着手指拨打了他唯一能记住的小缘的手机号码,却发现已经是空号。

    他捧着忙音阵阵的话筒,红着眼眶自言自语了很久很久。

    “小缘你是不是换号码了呀?”

    “换了的话,我打这个号码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你不用换号码的,我不会一直打电话骚扰你,你不用换的,我就打这一次。”

    “我就想跟你说一声再见,我以后不会再打了的。”

    “你能听到吗?不想跟我说话的话,你敲一敲话筒好不好?”

    他在电话亭里傻傻地站了半天说了半天,电话那头除了令人心慌的忙音,什么别的声音都没有。

    —

    后来他开始给她写信,一张发黄褶皱的草纸,只写着短短一句话:小缘我走啦,你要开心啊。

    他写了很多次信,都只有这一句话,却一封也没有寄出去。

    他不会寄信,拜托婶婶帮他寄,婶婶把他的信丢进了柴火堆里,拜托叔叔帮他寄,叔叔会动手打他。

    他后来看到路边有信箱,就兴致勃勃地往里放,然后每天无论路途多远,他都回去那里看小缘有没有给他回信。他不知道他的信没有贴邮票,地址也不清晰,每次都被邮递员挑出来丢进了垃圾桶。

    再后来,他拿不稳笔了,也不记得那些字怎么写了。之前一直在画的画册,也没有办法继续画下去了。

    他就每天都到路边等,等那辆一天只往返一次的,从城里来的汽车。

    每天清晨车子往城里开,他都跟每一个上车的人说,要是去城里看到小缘了,帮我跟她说一声再见呀。

    每个夜晚车子回到村里,他不知疲倦地问每一个下车的人,说你们有没有见到小缘呐?她开不开心,有没有长高,有没有长点肉,她以前很瘦很瘦的。

    他把所有人都问烦了,问到自己说话都不利索了,就没有再问了,每天只是站在那里痴痴地等车回来,看着车门打开,想着陆陆续续下车的人里会不会突然有一个她。

    可他一直都没有等到她。

    他开始有点明白,他大概是再也等不到她来了,他没有机会再跟她告别,也没有机会把那本画册送给她了。

    书上都说,人死之后会变成星星,星星在天上,是不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呢?

    那他是不是很快就可以每天都看到小缘了,看着她被爱她的人捧在手心里,从青涩天真的小女孩一天天地长成像妈妈那样成熟漂亮的大姑娘,跟她心爱的人一起走进婚礼的殿堂,然后生一对活泼可爱的儿女,一辈子都幸福快乐,平安健康。

    可是星星那么高,距离地球那么远,他能找到她在哪里,能看清楚她的脸吗?他所想的那些,都能够看到吗?

    是不是,也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