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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最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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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尔后几天,佛爷的病情似乎平稳了,斜靠在床榻上,微瞌着双眼,几乎不进食,也几乎不说话,偶尔一招手,侍从会端上热热的酥油茶,呷上两口,只有益西总管进来问安时,轻轻点点头。唯一能表示生命仍在运动的,是两手缓缓地捻动着那串跟随他数十年的红木佛珠。

    桑结每天傍晚进宫相陪,他不敢惊动老人,瞅着确实睡熟了才踮着脚离开。趁着佛爷病情缓和,他赶紧处理一堆善后事宜。后藏乱首松热林、哲右,剥夺封爵,没收庄园及财产,终身监禁;擅自变帽的寺院勒令归黄;第巴府官员再次进驻楚布寺,严加监视;参与纵火曾吉寺的噶玛僧人全数拘押到案,分发各宗服劳役。哲蚌寺那个鲁莽的僧人属过失犯律,洒扫庭院反省三年;格贵大喇嘛行事不慎,降其两级学位;催促为阿里活佛修建神庙的进度;命达瓦带人下去,看望战斗中伤员,检查阵亡者抚恤金是否到位,并研究伤亡者家庭的差役问题;却杰去民兵基地,推行半兵半农(牧)制度的问题。

    又忙活了一天,桑结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刮起了大风,风中夹带着阵阵暖意,看看自己制作的挂在墙上的藏历唐卡,今天是2月25日。“一起风,该解冻了,春播还不算太晚,菩萨保佑,佛爷也总算挺过春寒了。”他一边想一边收拾东西,准备进宫。自那天晚上起,桑结总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周身涌动,他能感受到,每次佛爷看见自己,目光都充满了无限的慈爱。

    五世达赖这天也状态较佳,他能感觉到,今天的天气和侍从们的心情开始转暖,不由想起多年前,也是在初春,顶着大风前往日喀则,向师父汇报京城之行。接着,又忆起师父转世灵童的寻找过程。

    距日喀则不远有处庄园,于四世班禅圆寂次年产下一男婴,据说颇有灵异,半个月后,扎寺派高僧前去看视,将情况写了报告,请求五世达赖明示。五世达赖回信只说对孩子妥加保护,继续考察。

    第二年,孩子被接到附近寺院供养,又过一年,被接到扎寺班禅寝宫居住,这一作法显然不妥,寺内意见对立,只住了四个月又搬走。矛盾反映到布达拉宫,五世达赖再次指示,一定要仔细验视。于是扎寺分三批对这个孩子进行了摸取前世遗物、辨认画像等方面的考察,结果一致认定孩子是转世灵童,将经过详报五世达赖,得到认可,并为其择定坐床吉日。

    灵童5岁那年举行坐床典礼,扎寺系统的喇嘛、属民数万夹道欢迎,五世达赖派代表献礼致贺,为五世班禅取法名罗桑益喜。当时达延汗尚在,也派代表前往祝贺。小班禅8岁时,前往拉萨,由五世达赖授沙弥戒,建立起师徒关系。在坐床和授戒后,康熙均派员赐礼致贺。

    四世班禅灵童的确认,引发了五世达赖的担忧和思考。藏传佛教寺院的传承,最早是家族和师徒两种方式。13世纪,噶玛黑帽首采活佛转世制度,后来格鲁也引入,但缺乏一套严密、规范的制度。他深知,尤其达赖一系的转世,一旦出现紊乱差错,整个黄教的基础和藏土的稳定都将受到威胁。

    突然,他意识到有一件事情,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还未明确交代。侍从发现佛爷捻动佛珠的手停下,正要上茶,只听佛爷喉间咕噜一声:“拿纸笔。”

    “佛爷,您……”侍从显然以为听错了。

    “拿来纸笔。”

    侍从摆上炕桌,拿过纸笔。

    五世达赖提着笔,思忖半晌,下笔时,手却不由自主的抖起来,每写一个字都那么艰难。另一个侍从请来了总管,进门还未及开口,却见佛爷轻轻摆了摆手。伺候了佛爷一辈子的益西,只好让侍从们稍稍后退,默默注视着。

    在这篇最后的不长的文字中,五世达赖为达赖喇嘛的转世,明确了三条原则:

    1、灵童的寻找、考察、确认,由第巴府和三大寺主持进行。

    2、灵童的确认应求得班禅喇嘛的协助。

    3、报请朝廷获准后,方可举行坐床典礼。

    写毕,益西扶着躺下,侍从用细布手帕抹去额头的细汗,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

    傍晚,桑结正欲出府,一名宫中执事喇嘛急急奔来。

    “大人……”

    “快说。”

    “大人,佛爷下午不知写篇什么东西,累着了,睡了一个多时辰,刚才醒来,让大人立即进宫。”

    桑结嘉措进入寝殿时,佛爷又陷入昏迷。一把脉,桑结忽觉眼前发黑一阵晕眩,心区附近絮团大面积沉积,是这类病最后的突发症状。他大略瞧了瞧那篇文字,小心折好,放入衣袋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边天黑了,刮了一天风,夜空呈现出纯净深蓝的颜色,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就像镶嵌在天上的大粒钻石。门外两名贴身侍从喇嘛敲门,问有什么需要。桑结打开门,让他们点亮照明的粗捻油灯,端来一壶热茶,吩咐他们在门外守护。

    桑结对灯独坐,脑子一会儿混乱,一会儿空白,令人窒息的寂静包围着他。他下意识瞧着佛爷手里那串红木佛珠,突然,一件往事蹦入脑中。

    十四五岁那年吧,有一回,敏珠活佛仁钦来宫中看望阿伯,晚饭后,尚未大黑,自己年少好动提议出宫转转。益西瞅瞅天空,刚要张嘴,阿伯一摆手说:“走走也好。”

    仁钦笑道:“能看出佛爷很喜欢这个孩子,确实根器大利。”

    “他是赤列第巴的侄子,八岁那年送进哲蚌学习,虽有些顽皮,倒也努力精进。‘桑结嘉措’是我给起的名字,纪念大叔相救之恩。那天我让大叔住下,说什么也不肯,大叔老了,走路一拐一拐的。”说着用手揉了揉发红的眼圈。

    “佛爷真是重情重义呀。”

    “有人以为佛家修行是将‘有情’修为‘无情’,错了,是将小有情修为大有情,大乘就是大情。”

    仁钦深深点点头。

    那时正是岁末,一阵风过,卷来密密麻麻的雪花,洒了一身。

    “仁钦啦,记得不?我离开达旺也是这个季节,那天也下着雪,我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直到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那时还小,以为就在达旺住下了,可是没想到……”

    仁钦早就注意到佛爷手中那串己经磨得发亮的旧红木佛珠,他看出是姐姐的物件,她手里还有一只呢。

    “我们也未想到。佛爷一走,全家哭了几天,后来明白了,接走佛爷是菩萨的旨意。老院子常有人去朝拜,都要在佛爷当年睡的地方坐一坐、躺一躺,院里还插了许多经幡,扯着风马旗。”

    “其实,众生只须依戒行事,便可获福报。”

    益西总管拉着自己,走在后面,仰头看看雪势渐猛,上前禀道:“天色已晚,又下着雪,请二位佛爷回宫吧。”

    正待返回,仁钦指着不远处问:“那是什么庙,这么晚了还有人进香。”

    自己上前拉着他的袍袖说:“敏珠阿伯啦,我领你去看看。”

    几个人向小庙走去。佛爷说:“仁钦,你也听说过吧,庙里供养的正是唐青嘎瓦大神。不论贵贱贫富,每一个藏人都要有自己的守护神。”

    仁钦猛地拍了一下脑袋说:“看我这记性,差点儿又忘了。佛爷,您加封唐青嘎瓦,山南众生都轰动了,现在全藏的五金坊、铁匠铺都供奉着唐青神像。佛爷可能不晓得,那位老明珠年轻时的情人叫却央,明珠被赶走,她出家为尼,正是阿佳的师父。”

    阿伯猛地收住脚,深感意外。

    “却央和明珠分手后再未联系上,却央先两年圆寂,临终前才将在心中埋藏了几十年的往事告诉阿佳。”

    风比刚才大了,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阿伯一动不动,听得那么专注。

    “前不久我去看望阿佳,她正领着两个小阿尼在师父灵洞前禀报师爹封神的事情,诵过经后,冲着圣城方向长跪不起,我去扶她,她说刚才是替师父拜,感谢达赖佛爷,现在是自己拜,感谢桑结兄弟。”

    讲到这里,忽然听到阿伯喉间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只见他扭过头,用力抿着嘴,好像在强忍着什么,接过益西递上的手帕捂住,蓄积已久的两颗滚烫泪珠再也压抑不住,决堤般夺眶而出。

    沉默了好一会儿,一行人来到小庙依次朝拜,回去的路上,都没讲话,快到宫门时,阿伯站住,吩咐说:“益西啦,明天请画工绘制一副神像给敏珠活佛。”

    “是,明早即办。”

    “仁钦啦,你先放着,找个机会给阿佳送去。”

    “是,请佛爷放心。”

    从这天起,“阿佳”给自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也留下了一个谜,她嘴中的“桑结兄弟”是谁?他隐约觉着自己和“阿佳”有某种联系。他很懂事,知道不该去问有关“阿佳”的事情,就一直都没问过,直到后来听了仁钦阿伯讲了一件事,才明白了那天佛爷为什么落泪。

    “是桑结吧,扶我起来。”

    这微弱的声音竟如雷音,桑结惊得一跳,赶紧上前。五世达赖跏趺而坐,手捻红木佛珠,面色安详,桑结明白这就是回光返照。

    “桑结呀,观世音菩萨要接我走了。”

    “不,不,立传塔布,怡和堂范老板会针灸也请来……”

    “第巴桑结嘉措,静听。”

    桑结一下子愣住了,慢慢回转身,机械地坐下,然后正襟危坐,双目平视,敬听佛爷开示。

    “下面的话你要牢牢记住。”语气缓和多了。

    “学生一定记住。”

    “今后,这高原雪域就托付于你了,治理之道我多曾传授,望细心体察。这些年来,大皇帝待我们不薄,但凡行事,不可有负朝廷。另外,老汉王对我们有恩,同其子孙要善处相安。还有……”老人感到一阵心慌。

    “阿伯,歇歇吧。”桑结抬起头恳求道。

    “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达赖,班禅,相辅相成,名为两系,实为一体。格鲁兴旺全仗于此。尤以四世班禅佛爷,居功甚伟,我也获益良多。”

    老人的气息明显微弱了,双目半闭。

    桑结跪在榻前抓着老人的双手。

    “孩子,别难过。六十六年,就像做了个梦,眨眼的功夫……只是有一事不明,……老汗王……印……”

    桑结侧耳屏息听着,突然,如触电一般,全身抽了一下。

    “阿爸,阿爸——”

    一阵狂风扫过,那一刻,雪域星空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