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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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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十五,加波日寺举行开光典礼,第巴桑结亲自主持,法号、唢呐齐鸣,各大寺活佛高僧唪诵《药王佛经》,山下挤满了信众。一整天,整座山都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中,人们围着山唱歌跳舞,傍晚才尽兴而归。

    拉萨河北岸的加波日山,是圣城三圣山之一,因岩石黑青,也称铁山,最高处崖壁陡峭,风景绝佳。加波日寺就坐落在加波日山上,依山取名,主供东方琉璃世界消灾延寿药师佛,两侧为日光菩萨、月光菩萨。

    还是在去年纪念大师宗喀巴圆寂的燃灯节期间,桑结在法会上宣布:“佛爷近日降下法喻,修造一座药王庙以避除瘟疫,保众生平安,这是火虎年热病流行时,佛爷亲在甘丹寺大宝金身(宗喀巴灵塔)前许下的重愿。经请示班登拉姆护法,降下神喻,加波日风景优美,宜于建寺。故特请四方施主襄赞盛举,药师佛必佑护全家平安,吉祥如意。”这样,三大寺及各大小寺庙,贵族、庄园主及商贾百姓纷纷解囊,终于得以在新年开工,历时一年建成。

    这加波日寺正是桑结心中完美的门巴学校。寺院开光后不久,门巴学校的第一期课程也开了。寺院除佛殿、经堂、僧舍外,还有几间屋子,可以作为上课的教室。在西藏历史上,这是第一座实际上由政府开办的学校。学制五年,头一年学习藏语文,后四年,佛教经典和医药知识穿插学习。桑结任命塔布为学仓堪布兼教授,自己也担任兼职教授,还聘请怡和堂范老板和精通医方明的高僧前来授课。头一批学员30人,其中22名僧人,七名阿尼,另有旺秋。另外设立一个特训班,三个民兵大队各来十人,主要学习外伤的包扎、处理及配药、护理等知识,每期两个月,轮流培训。

    开学后,旺秋立志刻苦学习,继承祖业,做一个好门巴,尤其是能经常见到大哥,使她非常开心。每次上课前,全体师生都要向药师佛和藏医师圣宇妥·元丹贡布的塑像合十顶礼。开学头一天,桑结将学生领到一间大屋内,只见墙壁上挂满了大幅唐卡,待细看,其中有多幅人体裸图,学生们都低下头,有的偷看,有的偷笑。

    “各位学修,你们问:我们的课本呢?这些图就是你们的课本。因为只有这一套课本,所以很大,可以共用。”

    大家笑了。

    “我们做门巴,给人治病,必须要懂人体构造,今天是第一次,不敢看没关系,以后天天带你们来看,什么时候都敢抬起头看了,再正式上课。”

    大笑。

    桑结扫了一眼,特意看了看旺秋,只见旺秋正笑盈盈地瞅着自己。

    为了教学,桑结首创医学唐卡挂图59幅,其中包括人体构造、疾病成因、诊治方法、配药原理、胚胎发育等等。每幅高1.5米,宽1米,全部彩绘,饰以花边,并有简要说明文字,美观实用。

    久而久之,因为加波日寺有阿尼门巴,附近多有妇女登门求医,远处的也有人来。后来,桑结因此干脆将加波日寺改为尼庵,成为西藏最着名的尼庵之一,后来就连加波日山也因此被称为“药王山”。

    忙完门巴学校的事,桑结觉得歌舞团的事也该抓紧了。他决定尽快去看佳莫才仁,算来她到拉萨三年多了,父亲德勒南结遭人暗害,母亲说去朝圣至今无踪,真不知她是怎么过的,自己事务繁多,对此是忽略了,想到此感到内疚。他让大毛先去通报一下。上次在茶馆,他已断定她是一位难得的舞蹈天才,宫中歌舞团太需要这样的人了,可不知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去心中有点惴惴,故拉上达瓦一同去。

    歌舞团的事情还得从头说起。佛爷法驾移到帕崩卡后,老总管益西年已七十,不愿再居宫中,搬到甘丹颇章,桑结特为他选派了四名侍从喇嘛。总管一职位置显赫,在一定意义上可视为达赖喇嘛代言人,眼下正处于特别时期,往后局势的走向殊难预料,桑结心里明白,总管人选须慎之又慎。他思来想去,觉得色拉寺现任池巴是合适人选。于是,和塔布去了一趟帕崩卡,回来即召开黄教上层会议,宣布四点:“佛爷目前入定已深,每半月小回一次,食米数粒,饮水少许,状况良好,请诸位勿念。佛爷喻示,各项施政方针不得擅变,第巴府在执行时可依需要通权。达瓦担任第巴府译仓(秘书长)。佛爷同意由色拉寺贡嘎活佛代理布达拉宫大总管,塔布为副总管,具体负责帕崩卡与宫中的联络,诺尔布任基巧堪布处理宫中日常事务。佛爷还特意嘱咐,要成立玛基勒空(民兵总部),甘丹次旺任主官,却杰为助理,图布将军担任总教习官。大毛统领直属卫队。”

    其实,以上这些都是桑结为了应付未来可能的复杂局面,对机构和人员作的一次重要调配。后来,名单上报大清朝廷,并请封相应官级,获准。其中达瓦、贡嘎活佛为四品,大毛六品,余皆五品。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临了桑结还宣布:“此外,宫中还增设一个新机构——歌舞团,暂时由我担任团长。”虽然这不是佛爷的直接旨意,但是桑结心里很清楚,佛爷会支持自己的,歌舞对藏民族来说太重要了。

    大毛正与三人在屋内说话,没想到大人这么快就来,四人赶紧迎出屋。院子很小,正房两间住人,侧屋做饭堆放杂物。室内布置简单,却整洁、雅致,散发着莫名的香味。

    听说第巴大人要来造访,佳莫的心先是一阵狂跳,接着却是五味杂陈。何止是朝思暮想啊,过去只能远远了望的那个人,马上就将近距离面对,会是怎样的场景,她发现所有“预演”过的剧本都不顶用了。

    “小姐,这一向可好,桑结未能时常过问,略表歉意。”

    “大人总理全局,难以分心,今日光临,小女子已是万分感激了。”

    佳莫毕竟是佳莫,她曾经的身份和阅历,塑造了她高贵不凡而又深谙炎凉世态的特殊的清高气质。桑结觉着对方态度淡定回答得体,侧过脸正好与佳莫小姐对视,瞬间捕捉到小公主眼神中的一丝哀怨。

    “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前几日偶去滇香茶馆,有幸一睹小姐和二位姑娘的精彩表演,令人大开眼界。”

    “其实小女子也看见大人了,只是一名热巴女不便唐突。”

    “小姐莫误会,桑结决无此意,是真心欣赏小姐的才艺。”

    “小姐,大人那天在观看时就不住口地赞赏。”达瓦说。

    “这位大人那天也去了吧,好像还有一位。”

    “小姐好眼力。这位叫达瓦,新近升任府中译仓,另一位叫却杰,是府中助理玛基,还有一个好消息,大毛已正式任命僧噶职务(达赖侍卫长)。”

    小丽捏了小红一下。

    “拜见二位大人。”佳莫行礼。达瓦和大毛赶紧起身谦让。小丽在人后模仿着小姐刚才作揖的样子,大毛一身不自在。

    桑结这才注意到,佳莫不像拉萨中上层女孩儿穿红着绿,而是上白下蓝,清爽淡雅,一头浓发拢在脑后往上一卷用一条彩绳系住,薄施脂粉轻点朱唇,随意中却隐约透着刻意,不过这刻意决非做作,是一种与众不同、引领潮流的气质,一种艺术气质。

    “大人请用茶。”佳莫从小丽手中接过茶碗递上。

    桑结正分神,一抬臂险将碗中奶茶碰洒。接过茶,道谢。接着说:“此来有一事相求,请小姐允准。”

    “第巴大人想必公务劳累,有何差遣,只需大毛,不不,只需僧噶大人传下一句话即可。无须亲劳大驾。”

    “小姐,此事……”

    话未说完,佳莫伸臂出手,仿佛一刀切下,切断了对方的话语:“大人,小女子先有一个请求,若不蒙准,只怕这气氛太过压抑。请勿一口一个小姐,呼名即可。”

    “也好,也好,彼此可以放松一些。桑结此来欲请佳莫小……”说到此,众人皆笑,桑结自己也笑了。桑结介绍了成立宫中歌舞团的初衷、设想:“那年佛爷在京城观赏了汉地的戏剧表演,途中看了各旗蒙古歌舞,深感我们藏区虽遍地歌舞,却难以搬上舞台表演,遂在哲蚌专设歌舞班进行研究。当年我也是班中一名学员,歌舞从田野搬上舞台,要做一番大改造,对具体做法讨论了不少方案,总觉不得要领。这几年诸事繁多也只好先放一放,那天看了三位姑娘的才艺,一直困扰的难题豁然有了答案,决心尽快成立歌舞团,请三位出山。”

    佳莫故作茫然:“我们无事可做,学着热巴蹦蹦跳跳,觉得好玩有趣,哪能进宫中去表演。”

    “姑娘们的两个节目是下了功夫的。头一个是锅庄,为了适合上台演出,大胆作了裁减,达到动作简明、夸张的艺术效果,第二个是旋舞,原汁原味,在拉萨恐无第二人,好像也作了点儿改动。”

    佳莫极感兴趣:“大人试言。”

    “第一,因只有二人伴奏,故将小铃拴于手脚腕上,这是一个创造。第二,此舞源自克什米尔,舞者着装习惯艳色,而姑娘一身素雅,别有韵味。第三,随乡就俗,肌肤裸露恰到好处,有隐约之美。”

    说到此,佳莫抿嘴一笑,有点儿不好意思。

    “第四,……”桑结迟疑了一下,“眼神乃舞者之魂,旋舞最重此道,但姑娘眼神似少了点儿温柔。啊,随口说几句,不一定对。”

    这回佳莫有点走神了,她万没想到这第巴大人居然对舞蹈如此精通,句句中肯,不由大生敬佩,当已然踏入一扇追求已久的命运之门时,她却出奇地冷静,未来呢?还未及或不愿去多想。

    结婚后一年多,梅朵就生了个女儿,桑结给取名江央,现在已三岁。桑结每天早上出门,江央都要搂住爸爸的脖子,亲一亲才放手,最开心的事情是爸爸妈妈带她到屋后河边散步,一蹦一跳,撒欢儿跑着,采一大把野花,往自己头上插,给妈妈插。可最近爸爸好像忘了领自己出去玩,每天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一屁股栽进椅子里仰面朝天坐着。

    “看你累的,先上炕躺躺吧,饭一会儿熟。”梅朵关切地说,“噢,其其格来过了。”

    “画画?”

    “今天没有,说了会儿话,你回来前她刚走。”

    小江央很懂事地给爸爸捶着腿,一边捶一边说:“阿爸啦,其其格阿姨哭了。”桑结摸着孩子的小脸蛋,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他太累了,心更累,还无法诉说。多少个黑夜,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想着甚至喊着:“佛爷啦,有时真怕支撑不下去,可我不敢公布呀,到哪一天?不敢说,但您放心,孩儿会荣辱不计尽力去实现您生前的愿望。阿伯、阿爸——您护佑孩儿护佑雪域众生吧。”

    晚上睡觉前,桑结似乎想起了什么,问梅朵:“其其格为何哭?”

    “唉,她与大妃多年不育,府里冷清,近来汗王性情越发古怪,前些天,其其格也是偶然发现……”梅朵把被子往上扯,蒙住二人脑袋,抵住桑结耳朵说,“她发现汗王与府里一个男仆……正干那事……”梅朵又把头露出来喘了几口大气,心呯呯直跳。桑结双臂枕在头下,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脑子很乱,使劲睁着眼,却看不到光亮。

    白天,他有意不去想那件事,可晚上躺下,却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入脑际——洛追说那个孩子家境很差,阿爸又多病,万一……经不起意外啊。

    小洛桑三岁多了,只要天气好,就把他放在门口自己玩,有时他会呆呆地望着什么出神。札西很疼爱孩子,乌坚岭寺稍来的吃食从来舍不得吃,他只是觉得这孩子不像个种地的农民,哪不像?他也说不出。

    这天,小家伙看见爸爸出门,没像往日那样高兴喊叫,只是静静注视着。札西弯下腰摸了摸孩子的脸蛋,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然后慢慢向通往陡坡的小路走去。

    洛追的诊断没错,札西又硬挺了一年多倒下了。

    这天上午,札西觉得精神好点儿,挣扎着起来了。他想起了去年在达旺看见商铺收购药材,像天麻、党参、贝母、红景天,还能卖个好价钱,这附近也有。虽然都在陡坡上,他想,试试吧,挖几个算几个,卖点是点,要不然眼看羊快卖完了,几块地只是粗粗撒了一把种籽,这一年吃什么呀。

    “札西呀,别动,躺着吧。”才旺劝道。

    “老躺着更难受,就到近处转转。顺便稍点儿柴禾。”

    他背个小筐出了院子。快到中午时,才旺嘶喊着找到了出事的地方。地上一滩血,旁边放着小筐,一道明显的擦滑痕迹,悬崖下是莫测的利岩和老林。

    秋收过后,才旺背着孩子,赶着最后两只羊到庙会上来卖,好换点粮食。她把洛桑放到寺里,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她还不到30岁,但贫困艰辛的日子,加上成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那粗化老化的面孔,根本分辨不出实际年龄,她又黑又瘦,表情木然,那个家只剩下一间石头屋子和一头老牛了。当她背起一口袋糌粑还有拳头大的一块酥油准备站起时,一阵眩晕倒下了。

    天黑后,才旺才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达玛的炕上。

    “孩子呢?”

    “在师父炕上睡着了。这是糌粑和酥油。”达玛一边回答一边把准备好的热茶端过来。

    曲珍闻声走进来,关切地询问着,甲娃等几个人也围坐过来。

    第二天,才旺想起身,觉得头还是晕,四肢绵软无力。

    “孩子呢?”

    甲娃向窗外一指:“你看,正和贡布玩呢。”

    吃过早饭,曲珍坐在炕沿拉着才旺的手说:“才旺啦,往后你带着个孩子,家里地里一个人怎么过呀,你看你这身子骨能撑几天?搬到寺里来住吧。”见才旺要说话,曲珍忙用手一挡,“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咱们这寺院就和一个人家一样,我老了,里外靠达玛一个人忙不过来,正缺你这么个好帮手呢。”

    达玛等人也都劝才旺留下来。

    才旺想说什么,嘴动了半天没说出来,只两行热泪淌过脸颊。当天,才旺领达玛、贡布到自己家,拿上唯一一床被子、几件破旧衣服,牵上老牛,封好了屋门,就搬到寺里来了。

    小洛桑正在咿呀学语,对新环境适应很快,大家都喜欢他,特别是贡布和格桑。小家伙也怪,自打来寺里后不跟妈妈睡了,每晚都要曲珍拍着哄着才入睡。才旺身体恢复后,洗衣、做饭、种菜,帮达玛操持寺务,曲珍怕她累着,她却不肯闲着,看着孩子健康地成长,再苦再累也高兴,只有这样才能报答寺里的恩情。可是达玛发现,才旺夜里经常睡不安稳,有时做噩梦喊叫出来,醒来后常常冷汗涔涔。

    曲珍说这是身子虚,妖魔趁机作怪。曲珍跟却央学过鼓占禳病法,于是让才旺洗净手脸后躺下,焚上一支印度檀香,取出一面小法鼓,一边以缓慢的节奏低沉敲击,一边呼唤患者姓名、道出疾病的症状并说一些祈祷祝愿的言辞。达玛、甲娃、贡布、格桑一溜儿齐齐坐在屋角,吟唱着类似当地民歌的一种曲调,曲珍站起,双目平视,表情神圣,拿鼓的手臂高扬,另一手做出各种敬神的动作,随着歌节鼓点在屋内轻轻走动,每转一圈呼一声莲花生大师和护法明王的尊号。

    巨大的温暖围裹着才旺,她不停地揉眼,哪里是年近古稀的阿婆在走动,分明是一位少女在跳着锅庄,手臂的上下推拉是在打茶,俯仰的身躯仿佛是春风中的白杨,她遥望着远方,脸上透出一丝只有女人才能察觉出的异样。

    人们以为孩子睡了,其实小洛桑一直在看着,一声不吭,一眼不眨。在以后的岁月中,每当他感到“冷”时,就会忆起这温馨的一幕。多少年后,在洛桑生命的最后时刻,弟子们悲痛地问:“大师还有何开示?”

    “达玛她们唱的小曲多好听,阿婆的身姿真好看,这才是真正的法会,妈妈幸福地笑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众人不解,再视,大师已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