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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刹那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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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贡布离开乌坚岭寺快一年了,正月回来探望,看见大伙儿那个亲呀,住了半个月简直不想走了。曲珍算算日子快开学了,正好让贡布、洛桑二人做个伴去达旺,临走时一再叮嘱贡布,洛桑年纪小又没出过门,要多关照他。贡布高兴地点点头,心想这回身边多了个朋友。洛桑听说要去大寺学习,起初还挺高兴,可到走的那天却不见了影儿,大家在后山坡上找到了他,发现他一边发呆一边流泪,怎么也拉不回去。

    看看天色不早,曲珍决定让他们明日再动身。没想到第二天大清早,洛桑就开始哭,不断抽鼻子,泪水一股一股往下流,一会儿拉住格桑的手,一会儿又抱住两位师姐,要不就跑到院里抱起小狗和小鸡,直哭得满脸泪水,饭也不肯吃,弄得大家一块哭,甲娃竟嚎了起来。

    “阿婆,洛桑不去大寺学习,就留在这里学习行吗?我舍不得你们。”

    曲珍一边用袖子给洛桑擦脸,一边说:“赶生啊,阿婆和师姐也舍不得离开你。可阿婆早就觉着你不会在这里太久,迟早会走出大山,还会去圣城拉萨。”

    洛桑抬起头瞧着阿婆,发现阿婆眼神里有一种过去没见过的伤感、迷茫。这天又走不成了,待洛桑睡下后,曲珍吩咐几位弟子,说明天一定送走。

    翌日一早,贡布和格桑拉着洛桑出去玩,跑出了一里多地,达玛背着两个包袱追上来,很严肃地宣布师父的命令:立刻上路。接着又嘱咐贡布路上小心,嘱咐洛桑去了大寺要用功学习,并说寺里放假,洛桑回来时一定要找个伴儿。洛桑毕竟是个懂事的孩子,使劲抿住了嘴终于没再哭出来。

    天空洒下细密的雪花,曲珍站在山坡上,一直望着,直到望不见那两个小人影儿。她突然觉得自己心动不已,眼前这一幕唤起心中熟悉的记忆。这轮回就好比是一个圆圈,莫不是又转回来了?她先是到却央师父灵洞前祷告了一阵,又进入闭关室一直到天黑心静下后才出来。

    “你看,达旺寺到了。”贡布兴奋地指着山坡上那一大片房子对洛桑说。

    从第一眼远远望见这座黄教大寺起,一种怯生生的感觉就在洛桑心中始终挥之不去。大经堂数十根如林木柱,一眼瞧去,幽暗莫测,造型各异的护法神像和壁画上的下三趣场景令人觉得阴森可怖。洛桑后来回忆起这段岁月,曾说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萌生过跑回去的念头,有几次差点儿付诸行动,他太想念那个简单朴实有着家庭般温馨气息的小庙了。

    洛桑进入了一个陌生、全新的世界。在央热喇嘛洛追加措的主持下,达旺寺秉持黄教传统,注重基础、显密次第、强调背诵、考核答辩,生活安排很紧凑。僧员头一年主要学习字母、文法、拼写、造句和简单的数学计算方法。洛桑等11名学僧或二人或三人一组被分配到五个康村,以学习文化课为主,但上下午的集体诵经和寺内法事活动,所有学僧均需参加,这主要是为了增加学僧内心的感受和体验。与洛桑同分在一个康村的叫根柱,聪明憨厚,胖乎乎的,家境不错,属于较富裕的农户。

    不消说,从洛桑进入大寺头一天起,洛追的目光就时刻关注着他。开始,孩子们都有一段时间想家,但大多很快就能调整过来,唯独洛桑总是神情郁郁,时常独自一人望着远处发呆。

    一般寺庙僧人平时还可以去附近的村民家中做法事,但达旺寺戒律严格,只有遇有同农业生产相关的启耕节、布谷鸟节、望果节和收获节,寺里才组织僧人分组下到各村做法事。遇到村民家中需请僧人施法祝福、禳解、祈祷、超度的情况,要经寺里批准才可以前往,并且这些法事所得布施,都按比例一部分归僧人自己使用,一部分上交寺院补贴公共活动和老弱僧人的生活之需。学僧也会参加这样的法事活动,以便熟悉各种法事的程式、仪轨。

    达旺寺僧人每年秋收时放假一个半月,家在附近的可回去帮助收割,募化粮食、酥油等物品解决生活所需,家远难回的由寺院组织到庄园和地多的农户家劳动,受领布施。僧人平时有事外出均须请假,学僧也一样,但洛追考虑到学僧年幼,所以每十天镇上集日,都给学僧放一天假。

    经过几个月不动声色的观察,洛追对洛桑的初步印象是:这是一个感情丰富、做事认真细致的孩子,平日话不多,好沉思,上课时注意力不够集中,成绩中上,身体状况一般。当然,还有他时不时会流露出的那种言语难以形容的眼神。

    一日,值日僧进来禀道,拉萨来一客商欲拜见座主。洛追加措正在用范老板配的药热敷腰椎,但他是从不怠慢任何一位客人的,困难地抬起身整好衣服走到前殿。

    “弟子阿兰拜见上师。”客商躬身献上一条白缎哈达。

    洛追一惊:这位香客原来是位女子。阿兰奉上礼单:细布一匹、茶叶一包、糌粑4驮、藏银50两和香烛80对。洛追请客人坐下后,说:“多谢施主,菩萨保佑。”

    阿兰解释说自己男装行路方便些,并问:“上师可是人称的‘央热喇嘛’?”

    “客人见笑,贫僧不过一平常僧人而已。女施主远道而来想必有事需敝寺打理,但说无妨。”洛追微微一点头。

    “弟子系东蒙尼布楚人,丈夫在拉萨经商收购土产药材,不幸去年亡故,再过三天是周年,贵寺闻名遐迩,敢请大喇嘛做一超度法会。”

    “此事好说,先请女施主及随从在客堂安歇,容明日再议细节。”

    晚饭后,洛追出于礼节回访客人,闲谈中介绍了达旺寺概况:“现有殿堂僧舍400多间,僧人120余名,阿尼19名。”

    “上师,我见寺僧举止合律、仪容整肃,足见平时管教有方,又见十余小僧可是新招?”这阿兰身材健壮、面貌端正,且性格爽朗、大方,年龄约四十出头。

    洛追解释:“达旺地处偏远,文化落后,贫僧计划让乡里孩子轮番到寺里学习,起码识个字吧,孩子们算是学僧,不是正式僧人。”

    “以前可有学僧?”

    “这是头一批。”

    阿兰随即吩咐一名叫呼日图的管家:“再取尼币100助学,为亡夫多积些阴德。”

    洛追合十称谢。

    接下两天,阿兰与几名随从朝拜了寺内各殿,又到镇上观赏购物。在贡布家商店仔细浏览了各种土特产品,询问了价格。贡布正跟父亲学着上柜台,老贡布看见客人出门忙起身去送,只见一人过来向女主人的管家低语。老贡布多年外出经商,懂几句蒙语汉话,隐约听得有“十名小僧出生年月”、“乌坚岭寺……”等字眼,不禁生疑。

    第三天举办超度法会,洛追亲诵往生经,然后是八人戴面具跳金刚舞,驱赶魔鬼对灵魂的诱惑、阻拦,最后是法器合奏,洛追特地吹了一段唢呐。阿兰明显感到与别处的法会不一样,法器声中威严之外似有一种对灵魂抚慰的柔情,金刚舞雄劲之外似含一种优美,不禁心生感动。

    行前话别时,阿兰崇拜地说:“上师不愧‘央热喇嘛’,这法事做到弟子心里去了。冒昧一句,听闻上师乃当今佛爷入室弟子?”

    洛追淡然一笑:“凡格鲁僧人皆佛爷弟子,贫僧不过在哲蚌学习时有幸亲聆过佛爷开示而已。”

    “上师这一场法会确是与众不同。”

    “法事是做给出世灵魂和在世众生的,要打动人心才能利乐有情。施主在藏日久,观事察物眼力不凡。其实歌舞法事本是一体,在僧众是法事,在众生则是歌舞。歌舞中有法事,法事中也含歌舞,不同的法事可以设计不同的歌舞程式。”

    阿兰做了一个深呼吸,两眼闪着光,“上师,阿兰也是黄教信徒,听过不少高僧说法,只怪自己根器太浅,大多深奥难懂,全不似上师今日娓娓道来,中肯而通俗,就是今年正月传召法会上,第巴大人的开示也不比上师精彩。”

    洛追一听忙摆手,“施主此言差矣,当今第巴多才多艺,乃不世奇人,岂贫僧可比。”

    阿兰眼中闪过一丝迷惑,接着有点吞吐地说:“上师,能否让弟子一睹跳金刚舞的师父。”四目相对,眼光互碰,只是一刹那,你读懂了我,我拜读了你,你敬佩我,我欣赏你,你理解我,我信任你。洛追闭了闭眼,一摆手过来八位身材较高的阿尼。阿兰小吃一惊,得意地一瞥。

    洛追脸红了一下,忙说:“果然逃不过施主法眼。黄教从无阿尼扮金刚,我这也是学习宁玛,尚不成熟,不愿过早张扬,今天本来安排众僧唱经,可一部分人去听农林园艺课,来不了。”

    阿兰好奇地打断问:“僧人听课?”

    洛追简单介绍了一下帮助乡内农户提高产量、多种经营的设想,并说专门请老师请不起,只要有内地商队前来就联系看有没有人能给讲讲相关知识。

    “洛追,”阿兰忽然意识到不该直呼其名,忙掩嘴,一字一顿道:“上师,我觉得这是一种新黄教,您的这些创新想法从何而来?”

    “佛爷早在30年前就提出‘教派平等,互相请益’,我做的还远远不够。佛爷对宗喀巴大师的‘性空缘起’论有着深透的理解和高超的运用。你刚才说‘新黄教’,倒是很新奇,黄教的根本理念当然不会改变,但若干举措是在以前那种环境下形成的,环境变了,原来的那种环境不存在了,这就是‘性空’,而原有的若干举措也就是‘缘起’,失去了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理应走向‘缘灭’,在新的环境下必然要求新的‘缘起’,正所谓因果相续,大法无常。”

    阿兰仔细地听着,认真地思索着,不住地点头,眼中流出敬佩热切的目光。

    “唉,可惜不能经常听到上师的开示。”

    “施主乃聪敏之人,第巴大人前不久在宫内成立了歌舞团,不妨去看看,我与大人在哲蚌学习时系同班好友,提我就行。”

    “谢谢上师,我一定去。”

    正欲分手,与阿兰随行的那个叫呼日图的突然问了一句:“人皆知上师是佛爷高足,请问佛爷近来可安好?”

    洛追一顿,徐徐说:“贫僧只知佛爷闭关静修,政教事务托付第巴大人。”

    此时的洛追加措已是五十出头,送出寺门,望着客人远去,心想:这女施主虽近中年却性情纯真,只是随从最后那句问话像一根棍子捅到心上。

    阿兰几次回首,直到看不清那个瘦高的身影,只觉得思绪纷纷,她想,回去要好好理理。此刻的她没想到,十多年后来在达旺寺出家,成为洛追手下首席阿尼,并创建了着名的央热尼姑庵。

    多年没有长途骑马了,哲木兰返回拉萨后开始几天连走路都困难,旺秋接到传话来到王府,一连数日又是按摩又是贴上配制的膏药,浑身的疼痛大为缓解。这几天,旺秋绘声绘色地讲了很多第巴桑结的微服私访的趣事,说起观看宫中歌舞团排练的情形时,哲木兰一再叮嘱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悄悄通知她。

    告辞那天,哲木兰双手揉搓着旺秋那双厚实又柔软的手问:“孩子,那事咋样啊?”

    旺秋就怕夫人提认义女这事,“我领夫人的好意,只是我家福浅不敢领受,阿爸不同意。”

    “那我当面去求你阿爸。”

    旺秋急得连连摆手,只好“缓兵”道:“夫人莫急,待我回去再跟阿爸说说。”哲木兰这才罢休,放旺秋走了。

    多尔济先仔细听取了道布登的汇报,但在与妻子交谈中,却发现夫人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哲木兰内心承认,央热喇嘛向她展示了这个社会另一个侧面,使她眼界大开,对问题开始重新思考,而这几天在与旺秋的聊天中知道的一些信息,更是颠覆了丈夫灌输给她的那些看法。她开始觉得这个第巴与众不同,他敢对权贵出手,从下层选拔人才;他便服出访早有耳闻,许多故事家喻户晓,旺秋讲的关于他的故事简直可以编一出藏戏;他好像什么都懂且精力过人,天文历算、医药歌舞、书法绘画……只有一事百思不解,他为什么隐瞒佛爷圆寂的消息呢?实在想不出他的动机。正因为这一疑问,她与丈夫在观点上处于“冷战”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