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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佛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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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珍一行途经敏珠林寺时,歇息了三天。仁钦每天陪阿佳出来散心,日头暖洋洋的,照着两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坑洼的小道上踯躅而行。

    “仁钦啦,我怎么看寺里稀稀拉拉没几个僧人啊。”

    “阿佳你知道,咱宁玛世代在家修行,要兴盛宁玛一派,还需要入寺为僧,不能再那么随便了。但每年秋冬有二三个月时间放假,僧人回家参加秋收,帮农户做活或作法事募化些布施,再加上寺里有少量田地和果园、菜园的收成,生活基本够了。”

    二人放上垫子坐在一块石头上。

    “寺院开工那年,桑结哥哥召见我们几个管事的,我不敢抬头不敢说话,浑身被汗湿透。他还是认出了,在大经堂就抱住我,说起小时候天冷挤在阿妈被子里睡觉,饿了抢着吃阿妈熬的糌粑糊糊……”

    两位老人嘴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记得你说他来过这里?”

    “是。建成后,他来主持的开光法会。开示中,他讲格鲁僧人除了学经文作法事,还应多接近众生。”

    “黄庙僧人也化缘?”

    “偏远寺院和小寺院也要化缘,像三大寺那样的大寺院不用,上门布施的施主多着呢。后来第巴又搞过一次裁减僧员,敏珠林五百僧额未动,听说三大寺还有人觉得不公,其实是因为咱们不吃官粮。”

    仁钦本来要送阿佳回去,被曲珍劝阻了。临走的前一晚,老姐弟俩清楚此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直说了一宿的话。说一会儿打一会儿盹,醒来接着说,有时一个打着呼噜,另一个还在说,间或还会因为某个事情的细节争论起来。

    不知不觉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仁钦觉得有一件事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阿佳啦,那天在大昭寺前殿,我听出你似有怪怨他的意思。”说到这儿,偷眼看了看,只见曲珍抓着被子,长出了一口气。

    “阿佳啦,你怪怨错了,其实桑结哥哥一直在思念着你,只是他坐在那个位子上,身不由己呀。他病重时我去看望他,他讲起有一年蒙古骑兵逼近圣城,危在旦夕,他一夜未睡写下一首诗,分别时拿出交给了我。我念,你听听:

    “曲珍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那天我没有走,

    上路的是桑结的躯体。

    ……

    可怜天下僧人啊,

    哪一个不是把最难舍下的舍弃。”

    曲珍默默地听着,她也明白桑结兄弟的难处,不过在感情上,一个女人总要说说,有时是故意说说气话。“仁钦啦,那时你还小,在他走的头一天晚上,我们已经互相表白,他决定第二天就向阿爸阿妈说不走了。可没想到经师来了。他说一定回来找我,还把他当夜写的一首诗送给我,几十年没有离开过我的身子。”

    仁钦接过来,纸已发黄,字迹尚清楚,多亏了藏纸柔韧性好。

    “那是谁家的姑娘,

    打茶就像是跳着锅庄。

    ……

    拼却这一身僧衣,

    跳下苦海与她地老洪荒。”

    读着读着,当年桑结哥哥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仁钦唏嘘不已。

    “你就收起来吧,留个纪念。”

    一缕晨光射入室内,能看清对方的面孔了。

    曲珍拉着仁钦的手说:“兄弟,好兄弟,阿佳也舍不下你,轮回路上,阿佳和你桑结哥哥等着你,你还是我们的好兄弟……”两位老人抱头痛哭,“仁钦啦,有机会对洛桑说明,阿婆是有意冷落他,为了他好,他会明白。”

    仁钦点头。

    曲珍是让人抬进乌坚岭寺尼舍的,第二天试了试勉强能站起来了,于是领着三个徒弟来到却央师父灵洞前,焚香顶礼后,向师父禀报了在圣城拜见师爹的经过,“师父啦,徒弟总算完成了这个心愿,祈祷你和师爹这一世幸福圆满。师父啦,徒弟这回找到了他,把他带回来了。这一路看去,咱藏土雪域真大真美呀,可转来转去还是舍不得乌坚岭。我也要去见具誓护法了,这一世没什么可牵挂,只是忽然想起师父曾讲过的那位汉人师父,好像姓赵。求菩萨也保佑他吧。”

    曲珍慢慢站起,环顾着四周的山山水水,然后握着那串红木佛珠坐进离师父不远的一处岩洞,达玛将一块毡片挂在洞口。

    达玛按照师父吩咐,每天在洞外摆两碗奶茶。头两天,曲珍喝了,第三天开始喝一碗,第五天半碗,第六天一口也未喝。七天头上,达玛、甲娃和格桑掀开帘子,只见师父面目如生,跏趺而坐,双手合十圆寂了,手腕上挂着那串红木珠。三人大哭一场,用碎石堵上洞口,请石匠再用整石封住,上刻“阿尼曲珍灵骨洞”,做了一场超度法会。

    消息传到宫中,洛桑伤心欲绝,两日未进饭茶,他还小,以后对阿婆才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佳莫等人无不伤心,桑结书写了“佛母”二字,让工匠刻在一方粗玉石上,专门派人送到乌坚岭寺,嵌在灵骨洞上方。

    曲珍的灵洞后被当地人称为佛母洞。

    十二月初一,在红宫尊胜殿,六世达赖正式举行了拜师礼。此后规定,每日授课,经师先拜达赖喇嘛,尔后达赖喇嘛以弟子身份拜经师,弟子违规,经师可以处罚。格鲁严格的学经制度,即使对教主也不例外,桑结考虑到洛桑的特殊状况,特意在学习、生活方面放宽了一些限制。

    桑结会同副经师雅布多仁和洛追为新达赖的学习,制定了一个五年计划。桑结希望洛桑二十岁受比丘戒后即亲政,自己退休,一意着书立说。

    学习分为两大门类,一门为佛经,以显宗五论为主:俱舍论——佛学总论;因明学——逻辑、方法;戒、定、慧三学——大乘佛教核心理念,主修戒律、《现观庄严论》和中观般若学。视进展程度初步涉学密宗。另一门类课程以藏语文法为基础,并学天文历算、医药占卦、歌舞绘画等等。

    洛桑每日黎明即起,在螺号的呜呜声中,穿过曲折的回廊,迈下陡立的楼梯,经过数不清紧闭的房门,天光费着九牛二虎之力,钻进狭窄的碉窗,一切都是幽暗、模糊,充满着怪异、神秘,这和从外面眺望布达拉宫,感觉完全不一样。

    进入学经堂的第一件事是向守护神班登拉姆焚香顶礼,保佑一天平安,他久久注视着神像,心里说:天女姐姐啦,你知道洛桑此刻的心情吗?他在想什么?

    接着是晨诵,而且要像普通喇嘛一样,边念经边用手捏糌粑团吃,喝酥油茶。

    一天下来很累,但正是这种深入、系统的学习,给他打下了扎实的功底,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在文学史上不朽地位奠定了思想、知识基础。

    只要没什么事情,每天傍晚桑结总要和洛桑在宫顶平台上散散步。洛桑对自己的前世很好奇,桑结正在写作《黄琉璃》,于是在闲谈当中,将黄教历史特别是五世达赖的功绩讲给他听。有一回,洛桑突然问,“大人,您以前也经常和前世佛爷在这里散步吗?”

    桑结若有所思地答道:“是的。”

    “他一定也给大人讲过许多故事吧。”

    “是的,佛爷今天怎么想起问这些?”

    “大人啦,您一口一个佛爷,我觉得好别扭。”稍顿,“大人啦,你怎么称呼前世佛爷的?”

    “就是称呼佛爷。”

    “我问私下呢?”洛桑直勾勾盯着对方。

    桑结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洛桑挤挤眼说:“大人八岁进宫,平时不会也叫佛爷吧?”

    “就我们俩人时,我叫他阿伯。”

    洛桑立即接道:“好,以后我也叫你阿伯,私下,私下。”

    “不妥,不妥。”桑结摇着手。

    “我知道大人与前世情同父子,自我们在东嘎寺相见那一刻,我就时时处处能感受到大人对我特殊的关爱,大人不希望把前世结下的因缘延续下去吗?”

    太阳快落山了,又是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桑结望着雪峰心中感叹,在这平台上曾度过多少个这样的黄昏啊,他转过身拉着洛桑的手动情地说:“只要佛爷刻苦修习,能像前世佛爷那样造福众生,我就没有辜负阿伯的重托。”

    “阿伯,以后你就叫我洛桑好吗?”在暮色中,晶亮的眼睛扑闪扑闪。桑结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但在以后多年的相处中,他一次也没有那样叫过。

    “阿伯啦,拉萨的黄昏真美,天上五颜六色,不像乌坚岭,日头一下山天立刻就黑了。”

    桑结侧过脸,琢磨着洛桑双眸中的神色,他忽然想起洛追和佳莫也提起过。这是一种什么眼神呢?猛然想到一个词,差点儿叫出声来,对,没错,是——蒙眬。

    从平台下去时,洛桑紧紧依偎搀扶着桑结,桑结不由心头一热:是啊,以前自己也是这样搀扶阿伯的。

    桑结看出洛桑对新的环境感到生疏、孤独,于是特许达旺来的两个学僧在假日到宫中来陪伴。一个叫阿旺,一个叫色朗,后来学员班毕业时,二人学业均优,阿旺分到色拉寺,色朗留在哲蚌。

    多少年后,拉昌汗劫掠桑结府邸时,个别色拉寺喇嘛也参与分赃,阿旺得知后,堵在寺门口,痛斥这些喇嘛的不义之举,惊动了活佛、堪布和众僧。有人想贿赂阿旺,被他严词拒绝。面对越聚越多的僧人和村民,他大声疾呼:“僧人首戒就是贪,明目张胆去抢掠,比贪更甚。色拉乃全藏首寺之一,今日若允败类携赃入寺,有何面目立身雪域?我今躺于寺门,若想进就踏我而过,今日我死,明日寺门则塌。”立此重誓,令在场之人无不心惊。

    贡嘎活佛赶来问清原委后,深知此事处置不当关系极大,当场怒责那些破戒贪僧,命将赃物交出,由寺里暂时代管,为首者当下逐出寺院,余者重罚。

    作为一个普通喇嘛,阿旺的正直和勇气印证了他平素严谨的修持,受到僧俗两界高度赞赏。七世达赖时期,官府在色拉后山峭壁之上修造了一座华美精致的小庙,取名普布巧寺,迎请阿旺为第一世活佛。后来,阿旺先后担任六世班禅和八世达赖的经师,朝廷赐予呼图克图称号,该寺直到文革前,还一直享有盛名。

    另一位学僧色朗的故事,容后面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