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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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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时,桂淳与卓西德返回,刚好燕修也回来了,经过一番不能免却的礼节敬让,几人再归座。

    桂淳唤小伙计添来新茶,又给卓西德的杯中加满,和颜悦色道:“终于要聊到命案了。此案未提到刑部,即便是聊聊,某亦不敢沾越职之嫌疑,燕兄请吧。”

    燕修轻呵一声:“桂捕头客气了。”再看向卓西德,“数日前亡于一壶酒楼门外的死者散材,可就是被你与贺庆佑在树林中打晕夺物的那人?查得此人五年来每到三月初就会去客栈中的上房住宿,其中又有什么隐情?”

    卓西德揖道:“禀大人,正是那人。五年前三月初的某日,先是二掌柜告诉罪民,客栈里来了个怪客,看着不大富贵,却一定要住上房。罪民说,来者是客,不能以貌取人,有空房,人家出得起钱,咱们就招待。二掌柜又说,他让那人先付定钱,那人道,你们东家若认得爷爷,连他家的大宅子都能让给我。二掌柜觉得他两眼发直,别是有癔病,也怕是什么不露相的真人,刚好这间丙字一号房空了,原本住了一位路过此地来瞧那个山头的不知是修道还是念佛的高人,摆放在屋里的精致物件一概不用,暂都让挪出了,只有里边的大床、外间的桌椅没动。枕头被褥都是棉的,帐子也改了素帐,一开始打算多住几天,却提前走了,屋子还没收拾,二掌柜就安排这人住了进去,既是上房,也没值钱东西让他毁或拿,等罪民瞧看后给个主意。”

    掌柜和小伙计还试探了这人一番,拿劣茶给他吃,一开始送的,被他将杯子砸了,说这大叶子大树杈的,一碗黄汤,糊弄哪个?且他绝不用瓷器。于是再寻了一套精致漆盏,沏了一盏小叶茶,出汤绿,其实仍不值钱。他装模作样一品,却说这回像样了。水晶冻,软奶糕之类的点心,也拿漆盘盛,故意不配小勺,配小银签给他,他竟就扎着吃,一手扎,另一手在下边接着往嘴里送,又假讲究,要水净手,要布巾搭在身上免得滴答一身。隔一阵儿就问一句,你们老板来了没。

    “罪民正要去瞧此人时,贺庆佑脸青唇白蝎蝎螫螫地跑来了,揪罪民进了一间静室,说,不好了,冤家上门了,当年树林的那人找过来了!先在他酒楼吃了一顿,又到客栈来了,问罪民瞧见没。罪民即猜到,丙字一号房里住的可能是这人。罪民跟他讲莫慌,再问,为什么认定是树林那人?别是谁来乱讹的。贺庆佑说,脸上那块大胎记啊,一眼瞧去就是,虽当日树林里灯下只看了几眼,但绝对忘不掉。再说当日那事除了罪民和他,还有哪个知道。罪民道,即便是吧,也没什么可慌。其一,当日蔡府大火,这么多人都没幸免,他却在失火处没多远的地方埋东西,绝对有见不得光的隐情;其二,罪民和贺庆佑打了他,又抢了他的宝箱,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若要报仇,他早该过来,怎会隔了多年突然出现。再则那晚他应该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我俩的脸就晕了。罪民与贺庆佑都是大众人长相,没什么特别能让人一下记住的地方。隔了这些年,日子过得好,外表更与昔日大不相同,他怎能确定是我们?总之十分蹊跷。再退一万步,他都知道了又怎样,有证据么?他敢报官么?所以根本无需理会。”

    桂淳一拍腿:“合情合理!”又歉然笑向燕修,“是桂某多话了。”

    燕修未理桂淳,仍只看着卓西德:“贺庆佑可有按你说的做?”

    卓西德满脸苦涩:“自然没有。贺庆佑一向不太担事。他老怀疑这人跟灭蔡家满门的势力有关,如果硬扛,自家也会出事。罪民这边一直晾着那人,交待柜台和伙计,此人或是个找茬的,他想住就让他住,要什么给什么,绝不怠慢,但离店时须让他所有钱都照付,付不出不能走,如果他闹就拿他去见官。本是笃定这人没别的能奈何我二人的招,才来生吓。哪知没两天,大清早贺庆佑的大小子到罪民家拍门捎了个口信,说他爹让他转告,约了人去城外聊话了。傻孩子又哭着说,昨晚上他爹收了个条儿,看完立刻烧了,在床上翻了一宿,天没亮就走了。他奶奶和他娘都被吓着了,他替他爹圆谎说是帮卓伯父办事,但得和罪民问个实话,他爹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落在别人手里了。

    “罪民一听,头壳里嗡一声,恨不得把贺庆佑这大傻子捶一顿,真太好了,自己招认,把最大的把柄送给人拿着!罪民还得替他遮掩,跟他家大小子说确实是帮我办事,是我有点江湖小纠纷不敢让家里知道托了他爹。等贺家小子回去,罪民立刻也去了城外,贺庆佑和那人二里坡的烟波亭见面,罪民到后,远远瞧见贺庆佑正跟他聊着呢。罪民藏在一棵大树后,只见他俩还借了纸笔,签了什么,恨得差点把树薅了将贺庆佑砸明白。他这张纸一写,直接把罪民也拉进去了。于是待贺庆佑走后,罪民直接截住了洋洋得意的蔡三,说,不管他是人是鬼,贺庆佑认了的我可不会轻易认。他阴笑几声道,早知你会这么说,姓贺的连契书都写了,什么都招了,你觉得自个儿脱得了身?当即把贺庆佑跟他签的那玩意儿掏出来展开。罪民瞅得两眼一黑——亲娘啊,贺庆佑那蠢驴球连手指印都摁了!其实罪民已知脱不掉了,只是这人奸滑,若直接和他要跟贺庆佑签的契书看,他或不会给瞧,额外再多讹诈。如此这般直接见着,罪民便认了,同他说,既是如此,我也照样跟你签一份罢了。”

    燕修问:“契书是什么内容?”

    卓西德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呈上,燕修看过,放在案上,桂淳探身拿起读了一遍,接着递给柳桐倚和张屏。

    张屏凝目细看,只见契书的内容与贺庆佑的那份一致,只偶有几个写错了涂改的字不一样,另一人的名字与签名变成了卓西德,也同样按了手印。左侧边缘有散材和卓西德的签名各一半,右侧有两人的指印各一半。

    桂淳又感叹:“讹诈竟能流水付,某今儿也是开了眼。这人倒有长远计较,可惜命不够长。”

    卓西德道:“实话说,罪民觉得他能答应这样的条件也可疑。可恨贺庆佑太不禁诈。”

    燕修仍只盯着卓西德问:“六百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你们每年怎么交付?”

    卓西德道:“第一年是签契书的次日傍晚,罪民仍到城外二里坡的烟波亭里给他。按黑路的规矩,给的有碎金散银,有各个钱庄的小票。但罪民在城外没产业,总出城的话,家仆与城中的熟人都会生疑。于是问他能否换个地方,他先说要么直接搁他住的那间房里,罪民说不成,正因客栈是我开的,我在客栈里走动说话都会被伙计瞧着,他们生怕看漏了我的一个眼神。上茅厕身边都有人。若老让伙计们都退下,独自往某位客人房中去更会惹人猜疑。与他商议再换了个地方,离这里几条街外有条小巷,往里去有几座没人住的小破院……”

    桂淳诧异:“丰乐县还有没人住的小破屋?我以为各处皆被谢大人整治体面了。”

    卓西德叹了口气:“有,今日还在,罪民不知张先生去过否,大人们立可去看。其中一座,是罪民岳母的。谢大人最早曾想动那一片儿,但跟屋主们价钱没谈拢,一直僵持。其实这小院是罪民拿了赃款后的头两年地里假装开小客栈赚钱了,买来孝敬岳母的,怕人怀疑,没敢买好的。谢大人到任后,打算整修,真真是好事,这一片的屋子已破得不成样,没什么人住了。然一帮老邻居都想跟衙门多谈点,约好一起硬磕,说岳母德高望重,拱着老太太做魁首。老太太为不辜负这帮缩头孙子的厚爱,咬牙跟衙门杠这是百年祖宅,还把罪民岳丈的牌位供在厅里,说谁敢动她就跟谁拼命。白天她拼,晚上岳丈拼。谢大人年轻实在,被这刚烈阵仗镇住了,说那么这片就不动了。真是油烹过头成焦灰,经这么一闹,什么没捞着,那片儿还传出了显灵的故事,租都租不出去。平时没什么人去那边,老太太自己也不去,怕岳丈怪她,岳丈早些年就驾鹤西去了,压根儿没住过那院子。每月初一,罪民和拙荆都会去给岳丈的牌位上柱香。但三月里以前有上山拜那什么的陋习,拙荆也带着闺女和儿媳妇们去,按本地的旧规矩,拜神前不能上坟,于是三月初一这回都是罪民独自来上。岳丈大人牌位的供桌下有几块活动的地砖,罪民在砖下挖了个洞,将钱放在洞中盖好砖,待蔡三过来时把钱拿走。”

    燕修问:“死者如何能进那个院子?”

    卓西德道:“墙头一翻就能进,罪民又给了他一把前门钥匙。”

    燕修追问:“钥匙他一直拿着,还是每年到达后你设法给他?”

    卓西德道:“一直在他那,院里真没什么其他可偷的,屋顶漏雨墙透风,耗子都不爱在那住。”

    张屏开口:“可,总会有无家可归,饥寒穷苦者,或想找个地方临时落脚。进了院子,拿走东西怎么办?”

    卓西德道:“张先生周详,罪民空口说来仿佛挺扯。各位大人和张先生可派人或亲自去那瞧瞧,罪民藏钱的地方比较隐蔽,旁人轻易想不到。”

    燕修自随身的包中又取出一张图纸,展开,却是一张丰乐县城图纸,详绘着各条街道,且写着街名,将此图暂时贴在另一张图上。

    “你说的小院位置大概在何处?”

    卓西德凝目一望,立刻指点向某一处:“禀大人,是这里。”

    燕修即在那处上圈了一圈,张屏握住笔,凝目细看,眉心微锁,但未再出声,仍是燕修继续询问卓西德。

    “你可知他大约在何时取走钱?”

    卓西德道:“不知。但罪民猜想他以往都是在贺庆佑那边吃完后去拿钱。事到如今,什么都不敢隐瞒诸位大人和张先生。罪民其实暗地里查过他,他每年都是大清早城门刚开时,从西城门进,随身没行李,一个光棍人,先到罪民的客栈住下,再去贺庆佑那里吃喝,之后又回客栈。然他怎么拿钱的,一直没盯到,只是每次从贺庆佑的酒楼吃完出来后,他便往街上遛达,遛着遛着,就混进人堆里不见了。几个时辰后,到了天黑人不好辨认时,又突然从街上行人里冒出来,遛达回客栈,吃茶沐浴,睡到第二天中午,退房,仍是光棍人一个,从南城门出城。第二年和第三年,出城后是搭了一辆驴车,车夫模样瞧不清,上了官道几转就跟别的车混淆辨不出了。第四年,乘的是辆马车,像是在城门外等车的里随便挑了一辆上,也是挺常见那种棉布帘儿车,同着几辆一模一样的车呼隆一道,又分不出了。之后也跟城门外搭车的打听过,只说车夫满脸胡子不是车行的,其他记不住。”

    燕修问:“是你自己盯梢,还是派了伙计?”

    卓西德道:“罪民只在窗口看,尾随的事儿是派了伙计。”

    燕修双眼一眯:“不怕伙计起疑?”

    卓西德满脸坦然:“他如此可疑,罪民以为,派伙计查查他,才是理所当然。若不闻不问,一味好生招待,岂不更令人生疑?”

    桂淳称赞:“胆大心细,甚有道理!”

    燕修清一清喉咙,柳桐倚开口:“死者若一直没行李,失踪的文牒他放在何处?”

    卓西德道:“据小店柜上说,都是从怀里摸出来的。所以罪民觉得文牒未必是在小店中丢的,焉知不是在别处被人扒了!另外,罪民还吩咐柜上验看文牒真伪,并记下他文牒上的姓名籍贯。柜上年年都说,文牒是真的,姓名家乡也与契书上的一模一样。柜上的人与此前盯梢那人的伙计,大人们都可随时喊来问话。”

    燕修微一颔首,继续发问:“你说他离开时,也是两手空空,这么多银钱,他怎么拿取?”

    卓西德的脸上立刻堆满困惑:“罪民也一直纳闷。他要罪民把钱每回都放在一个灰褐色的包袱皮里。罪民每年一般是在包袱里搁四百两左右的小票,十两金,四个十两的银锭,八个五两的小锭,再加二十两上下的散碎银子。他取走东西,又留下一张空的包袱皮。据罪民在窗边暗暗观察所见,他出入客栈、走在街上时,都没拿包袱。”

    桂淳摸摸下巴:“票和金子好拿,独那些银子,零零整整拢起来不算少,袖口靴袜筒里不好塞,裤腰带里恐也掖不下。”

    张屏问:“今年的钱财,有无被取走?”

    卓西德道:“没有!他死后,罪民冒险去小院瞧了,整个包袱好端端地在地砖下,分文未少。罪民又偷偷摸摸地带回家了。当下正在罪民家!只是钱罪民又给取出来了,随时可原样包起,与那几样物件一同拿来呈上。”

    张屏又问:“每次他留下的包袱皮与卓老板包钱财的包袱皮是否为同一张?”

    卓西德道:“罪民仔细瞧过,至少有两年的肯定不是,包袱皮的沿边,零星的线头毛茬,不一样。然又未见他拿过包袱。”

    燕修问:“你觉得,他有无同党?”

    卓西德顿了一顿,谨慎道:“罪民没亲眼见过,他向罪民暗示过有,且挺有本事,能让罪民与贺庆佑倒大霉的那种。第一回暗示,就是他与罪民签契书时,罪民问他,大多人立契,都要去官府或找个可靠的人当见证,咱们是否也要个见证?他就冷笑说,你这是诈你爷爷哩,怎么,还想在哪片野地里闷爷爷一棍子?为你全家着想,休要存这个心。不信你可试试。”

    桂淳挑眉:“若是我,索性就试试!”

    卓西德苦笑:“大人身正磊落,自然豪迈。然罪民心虚,做买卖多年,凡事也好求稳妥,贺庆佑等于在他面前招了,闹上官府,怕也不能脱身,有个万一就是全完,眼下花点银子可摆平,何必多生枝节?”Μ.166xs.cc

    燕修再道:“之后又有什么暗示?”

    卓西德道:“有,之后罪民同他商议换地方,他又起疑,说,答应也可,但莫要串通什么设什么套诓骗你爷爷,否则,你老娘和婆娘常去哪里烧香,你孙儿请哪位先生,你觉得爷爷知不知道?便是你全家缩在宅子里,不买柴米油盐,不出门。你家的墙头有几丈?用了多少木料,经不经得住火烧?”

    桂淳惊诧:“皇都近侧,京兆府治下,竟敢放此大话?真是忒过了!”

    燕修淡淡道:“狂妄匪类,竟不慑于刑律。”

    卓西德待他二人的话落音,又停了一瞬,方才再开口:“罪民也觉得,他话太狂,多半是为了糊弄吓唬。但又想若他没有同党,怎敢贸然来讹,不怕我二人是个心狠手辣的,对他下手。他一个人又怎么藏运钱财?可若有同党,为什么他死后几天,包袱都没人拿?小破院真的挺好进,同伙只要知道藏东西的地方,随时可以拿走。”

    桂淳再玩笑般道:“卓老板将他进出动静摸得这么细致,真没想过,喀——?”

    卓西德一颤,又从椅子上滑下:“万万没有!大人明鉴!罪民见财起贪念确实罪无可恕,但行凶之事,万万不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譬如这件亏心事,今日都会被抓出,何况人命之事?只要做下,绝不可能不被旁人知道!”

    问话将近末了,张柳燕桂四人交换一个暂时没其他要问的眼神,燕修先起身,慢条斯理道:“再耽误卓老板一会儿工夫,去方才你说的那座暂放钱款的小院一趟,可否?”

    卓西德弓腰道:“捕头大人此言,折煞罪民。任凭提审差遣。”

    燕修又先去吩咐门外县衙的差役。桂淳押着卓西德,与张屏、柳桐倚一道下楼。

    客栈大门外面空地上停着四辆马车,车边守着几个县衙的差役。其中一个上前道:“谢大人特意吩咐,小的们与车马听由几位大人差遣。”

    柳桐倚道谢:“谢知县实在客气,然不敢叨扰,坐了半日,走一走倒好。两位捕头与芹墉兄请乘。”

    张屏说:“我也走一走,请燕捕头、桂捕头与卓老板同乘。”

    桂淳一笑:“不然,燕兄陪着卓老板车上坐,桂某也想走走。”

    卓西德心知他四人打算步行摸索蔡三取钱的路径,作揖道:“岂敢岂敢,折煞罪民。合该诸位登乘,罪民执缰才是。”

    桂淳道:“非跟卓老板客气,这回只是请你聊聊天,待大人们堂审时,或有传唤,那就另一说了。眼下若再请卓老板与我等同路,恐惹出风言风语,耽误你生意。”

    这是公门人常送的人情话,卓西德立刻上道地说:“捕头这般体贴,罪民感激涕零。然冒昧进言,若罪民乘车,诸位大人步行,一则不合礼数,罪民万万不敢;二来,旁人瞧着,更不知是怎么回事了。还求诸位大人与张先生给罪民个脸面,恩准同行。”又深深一揖。

    燕修微微颔首,桂淳哈哈一笑:“卓老板真太客气,也罢,劳你累些,咱们一道边走边叙叙话儿。”

    卓西德躬身向一方示意:“诸位请移尊步,罪民引路。”

    桂淳与燕修一左一右将卓西德夹在中间,张屏缀在其后,柳桐倚绕过来与他同行,桂淳燕修和卓西德就不动了。柳桐倚微笑向张屏道:“芹墉兄,你我走前面吧。”张屏也看出另三人拘于礼数,不敢走在柳桐倚之前,且他和柳桐倚都不如燕修桂淳会与卓西德聊天,走前面听他们聊的言语更清楚些,便点了点头。

    五人如此不紧不慢地前行。路上封禁全解,已有不少行人,都一脸不动声色,视线不住向他们身上瞥看。几人皆久经风雨,自也不当回事。桂淳扫视左右店铺,赞叹:“丰乐县确实出挑,这条大街搁在京城也十分体面了。这些铺子的店主,可都是像卓老板这样老门老户的本县人?”

    卓西德道:“不全是,这两年县里屋价接连翻高,恩隆东西大街更甚。而今街边的店铺,尤其大店多是外边人过来开的。京里、南边大商号的分号不少。当年铺面也不算便宜,因衙门给了罪民这般翻拆旧楼的买卖人挺大的优惠,方才买得起,不然,即便罪民有那不义之财,也难拿下小店的房屋。有些人买了铺面后做了一阵买卖,觉得不如租了划算省心,就在家做清闲员外了,也有些索性卖了。罪民因是苦出身,劳碌惯了,方才仍混着。”

    这时已将走到一壶酒楼对面的街边,远远见几个酒楼的小伙计猫腰闪入门内,许多道火辣辣的目光自门内窗中射来。

    几人仍若无其事走着,张屏向街边仔细瞧看,没寻到刘妈妈的花摊。

    桂淳上下打量酒楼:“这地方与卓老板的客栈,哪个生意旺些?”

    卓西德谦逊道:“客栈的房钱一天天挣,应是比不得酒楼一道道菜进项快。但他买菜使柴,也比罪民多些,不好比较。”

    桂淳道:“然瞧着这酒楼的店面不如卓老板的客栈大。”

    卓西德道:“客栈靠客房赚钱,屋子自得多些。罪民当年算得了个便宜,小店原本开在城南,地段远不如贺庆佑的酒楼,拆换时,价却差得不甚大。客栈的屋子毕竟多些,竟多换了点,又拿出那不义的赃款,才置得新店的楼屋。”

    这么叙着,行过了一壶酒楼,燕修问:“去对面走走?”

    几人本就是同样打算。柳桐倚自然说好,张屏亦点头。

    穿街而过后,张屏道:“前方就是散材身死之处。”

    燕修、桂淳都凝敛神色,卓西德不敢多言。

    柳桐倚看看旁侧的墙壁:“这是那个风筝坊吧。”

    卓西德应道:“是。”

    燕修快走几步到店门前,皱眉打量:“没开门。”

    卓西德谨慎地道:“以往都开的,昨儿还开着,不知怎的今日没有。”

    百巧纸鸢坊的店门不算太宽阔,写着店名的牌匾下,清漆木门扇紧闭。

    桂淳亦端详着店门道:“说来这店主须得审一审,可巧死者就卒在他家墙边。那该当万死惊扰殿下与何大人的逆贼刺客也使得是风筝。”

    燕修淡淡道:“丰乐县内因昔日陋俗多有纸扎店铺,岂可因此便无凭无据随意怀疑。”

    卓西德本要接答桂淳的话,被燕修的这一句又把词句噎回肚里。

    张屏问:“卓老板是否认得店主?”

    卓西德微躬身:“回张先生话,这家店是分铺,总管此店的大掌柜姓辛,非本县人士,某不甚熟悉,只在商会宴席上打过几回照面。他现也在县中住,不知是买了还是赁了座宅子在城西那片儿。”

    燕修接着问:“可知他籍贯何处?南人北人?多大年岁?家人是否也住在本县?这家店铺几时开?”

    卓西德道:“据说百巧纸鸢坊是京城的大铺子,诸位大人与张先生不曾听闻过?县中这家是分铺,前年才开的。”

    张柳桂燕四人都微微一顿。张屏道:“我在京城住是为赴试,许多地方没去过。因为穷,不怎么买东西,也不太记得大店铺的名字。”

    柳桐倚亦道:“莫说芹墉兄,在下在京城住了十几年,亦未曾听闻过。”

    桂淳道:“某也没。京城甚大,做风筝的有好些家,什么燕子徐、大翅李、飞仙九……不是惯玩这个的,铺子名号肯定知晓不全。”

    燕修嗯道:“某可去查一查。”

    卓西德道:“这家铺子的招牌就是京式燕子风筝,确实巧样漂亮飞得高,罪民的几个小孙子一见他家风筝就走不动道。以前罪民见燕子风筝,只有一只燕,他家的燕子风筝竟有一串儿燕,与大蜈蚣、长走龙风筝有些像。一只或两只大燕子后面一群小燕,放起来当真好看,燕子身上还带响哨,在天上飘着,旁边的风筝顿时成陪衬了。孩子可不得打滚儿闹着让大人买。辛掌柜年岁跟罪民差不多,应也是京城人,比罪民略高些,瘦瘦的,话不多。因照面少,不知家眷有无与他同住。”

    燕修略一点头,几人再缓缓前行,柳桐倚侧身问:“这家的美人风筝扎得好不好?”

    卓西德恭敬道:“禀大人,这家从未卖过人形的风筝。只有燕子、蝴蝶、蜻蜓、蜈蚣、金鱼之类的鸟兽鱼虫,与那方的、六角、八角上画兽头或花朵样的。旁人也问过为什么没人样的风筝,他家说,因是外来的,不好本县风筝店的生意他们全对上。所以之前拜那什么的纸娃娃,还有人物风筝,他们就都不做。县里应也只有他们家铺子没卖过纸扎娃娃跟人形风筝。”

    桂淳赞道:“如此做事着实讲究,某甚想会会那位辛掌柜了!”

    燕修又淡淡道:“分铺掌柜或做不得这么大的主,仍是得看他们总铺大东家的意思。”

    桂淳一啧:“先聊一聊,结交结交么。”

    说话间到了路口,卓西德引着他们先向右一转,走了一段后,道:“还得到路对面去,请大人们与张先生仔细来往的车。”

    待穿过街道,卓西德又问:“不知几位大人与张先生想走宽敞些的道,还是近些的?”

    燕修问:“共有几条道可达?”

    卓西德先默算了一下,再惭愧笑道:“县里大街小巷处处通畅,若连绕路也算上,恕罪民数不过来。”

    张屏道:“我方才看图纸,大略算了一下,至少有十五六条路径。但不论从通达客栈还是一壶酒楼出发,都必要经过一壶酒楼及百巧纸鸢坊那一段。”

    卓西德钦佩拱手:“张先生厉害,罪民无地自容。”

    张屏面无表情道:“卓老板过奖。”再看看柳桂燕三人,“走卓老板所知路径最隐蔽的那条,如何?”

    三人赞同,卓西德又努力思索了一阵儿,道:“惭愧卓某也不知哪条算最隐蔽,只能自先估摸着,请诸位大人和张先生复移尊步。”带几人沿街道走了一段,过了另一个路口,转入一条小巷。

    这条路是否最隐蔽不好说,但绝对最绕。几人跟着卓西德走过这段巷,折进那条街,再转入小巷,又转,继续转。万幸经过谢赋的整治,丰乐县的巷子几乎都是笔直的,饶是如此,仍走出了盘龙阵的感觉。

    终于,穿过两带齐整漂亮的小院后,前方忽突兀地出现了一片高低不一脊残瓦破的屋顶和歪歪扭扭的老墙,仿佛秃子溜光的头皮上一块不堪入目的癞痢。唯独直穿其中,铺着整齐长石砖的小路与大小一致的碎砖镶嵌出的路牙子映晕着谢知县的不甘与坚守。

    卓西德擦擦额头的汗珠,轻喘一口气:“前头左手边灰檐顶双扇门的就是罪民岳母的小院门。”

    几人即知卓西德没说谎。小院确实不用钥匙,前门仅是摆设,院墙低矮,比旁边的墙皮齐整些,连陶尚书都能轻轻松松从墙头蹦进去。

    卓西德取出钥匙开锁,张屏打量了一番院墙顶,撑身攀上,跃进院中,桂淳亦一纵身轻巧而过,柳桐倚与燕修与卓西德一道从大门处进入。

    门内无影壁,入门即见整院。旁边两道矮房门窗俱无,有几块屋顶也没了瓦片,只剩下光秃秃的檩椽和梁木。但矮房内与院子里都挺干净,没有破砖烂瓦与荒草,院子的地面平平整整。

    卓西德解释道:“毕竟岳丈的牌位供奉在这儿,所以还是拾掇了一下。”说着往正对着大门的主屋走去。

    主屋倒是门窗屋顶俱全,门扇关着,门鼻上挂着一把锁。卓西德抓住锁身与锁环一拔,锁便开了。

    “这锁不用钥匙,一拧就开,挂着是为防刮风下雨时把门吹开。”

    门内原是三间屋,隔断的墙已拆去,打通成一个大敞厅。正中靠墙一张大桌,上面供着一块牌位,牌位上写「先夫刘公讳茂发君生西之莲位」供奉人是「未亡人刘吴氏」。桌前搁着两只蒲团,除此之外亦是一无所有。

    张屏问:“令岳母娘家姓吴?”

    卓西德道:“是。”

    张屏再问:“县衙刑房的副捕头吴寒,与令岳母可有亲戚?”

    卓西德点点头:“沾点亲戚。算是拐弯子的堂亲吧。县城里老门老户的人家同一个姓的都远近带点亲戚。论辈分,他应得称呼罪民岳母一声姑奶奶。”

    张屏又问:“是几姑奶奶?”

    卓西德愣了愣:“惭愧罪民只听他喊过岳母几声姑奶奶。平日事多,少去岳母处请安,岳母娘家的亲戚详细怎么论的罪民实不太清楚。拙荆应该知道,待罪民回去后问问,明日即能报与张先生。”

    张屏继续问:“令岳母是否在城西敬才巷还有个小院,租给了县衙的一位衙役裘真?”

    卓西德再一怔,继而又点头:“是,岳母在城里有好几处屋院。大人说的应该是城西那套只有两间屋的。巷子原本叫韭菜巷,县里整修后改了名字,大概就是敬才巷了,应一直是租给一位衙门里没家室的差爷,但名讳罪民就不知道了。岳母与罪民的大舅子同住,岳家的事,罪民不好多打探。因那里才是先岳与岳母正经住过一阵儿的地方,先岳过世后也停灵在此处,故罪民记得清楚。”

    桂淳笑道:“某讨嫌说一句,令岳家平日应多得卓老板照看,怎的对你还如此见外?”

    卓西德面露无奈:“回大人话,罪民大小舅子有三个,女婿毕竟是外姓人。若有事需罪民上前的,绝不推脱,但涉及钱财家业,不好往里掺合。”

    桂淳称赞:“卓老板会处事,若天下的女婿都像你,能少好多扯皮打蛋的事儿。”

    卓西德满口说着惶恐岂敢,转身在大桌前的蒲团上跪下,磕了三个头,祷祝道:“岳丈见谅,小婿冒犯,又来打扰。”继而钻到桌下,抠开几块地砖。

    张柳桂燕四人亦从大桌两侧钻到下方,只见抠开的地砖下露出一个洞,洞里却有一个小木箱。

    桂淳惊诧:“咦,里头有东西?”

    卓西德半趴在地上,将箱子捧出,打开盖,箱内是一串念珠,一对蜡烛,一块叠起的绣着经文的缎子布。

    “大人们有所不知,此乃罪民布的一个迷魂阵。如捕头大人之前所言,这院子确实太好进,若有人闯入屋中,钻到桌子底下,碰巧抠开了这两块地砖,也会先看见这个箱子,以为里头只有这些东西。其实……”

    他再在洞口内侧边缘抠了几下,一整个圆桶状的坑窝竟被他提了出来,原来是一个木头挖成的大碗状物件,底部及边缘糊了泥土,提出之后,下方又露出一个深些的洞口。

    “这一层才是罪民放银钱包袱的地方。”

    桂淳咂舌:“卓老板巧思。若是我独自打开了这个洞,定会以为只有上边这些,万想不到下头还有一层机关。”

    卓西德露出不敢当的表情:“毕竟是六百两银子的包袱,不能不谨慎。

    ”

    燕修问:“但,非当面交付,万一蔡三拿了后说没拿到,钱不见了,又该如何?”

    卓西德一叹:“回大人话,大人所言之可能,罪民也曾有过顾虑,不过当时这么做最合适。凡事都不能全然稳妥,若他又想讹,那就再琢磨对策。所幸这么给了几年,没出过什么岔子。”言语间神色十分诚恳。

    出了小院,几人换了一条路返回酒楼,这次卓西德带的是最近的路,出了巷子,直奔直街大路,省却了近一刻钟的时间回到恩隆大街。刚转过街角,遥遥几个在街边乱转的差役立刻飞奔过来,在前头跑得最快的竟是吴寒。

    奔到近前施礼毕,吴寒抱拳低声禀告:“紧急要事上禀,请恕卑职唐突。柳大人和两位捕头待从卓家取的东西被人取走了!”

    几人皆定住,卓西德张了张嘴,失声道:“怎么回事?”

    燕修亦厉声问:“怎么回事?!某让你们守住卓家,暂勿令人出入。待谢知县或府尹大人的批文到,再将该取的东西取到衙门待堂审使用,怎会被他人取走?!”

    吴寒喘了一口气:“禀捕头,卑职等奉命将卓家宅子整个围起,并未入内。卓家的人出来询问为什么。有小捕快说,大人们正在与卓老板说话,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卓家的人说,先前拿东西的差爷讲,不会有旁的事了,怎么又围宅子?卑职等震惊询问,才知在卑职等到达卓家之前,有人自称是衙门的人,到卓家和卓夫人要了东西走了。”

    卓西德再颤声道:“怎么可能!罪民吩咐拙荆时左右并无旁人,且和她说了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连家慈与犬子也不得透露!罪民更不可能泄露于他人,只向诸位大人禀报了。”

    张屏问:“那人什么时候取走了东西?”

    吴寒道:“据卓家的人说,卑职等到时,那人已走了有半个多时辰。”

    张屏再问:“他穿什么衣服,自称奉了谁的命令。卓府的人应认得县衙的官差,为何相信他?”

    吴寒偷眼看了看燕修和桂淳:“卓家的人说,那人自称是府尹大人派的,穿戴都是府衙上差的衣饰,佩着京兆府衙门的腰牌,拿了盖着印的文书。”

    燕修大怒:“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下,怎会有这般贼子!”

    桂淳劝告:“燕兄息怒,当务之急,先弄清究竟。若非自己人取走,或就是哪里闹鬼。”

    燕修深吸一口气,忽扫视众衙役:“县衙刑房,是否有个副捕头叫吴寒?”

    吴寒愣了愣,继而恭敬抱拳:“回捕头话,卑职就是吴寒。”

    燕修眯起眼:“很好,你先回县衙,找间空屋子自己待着,再喊几个人帮你守门。有人传唤你之前,哪都别去。”

    黄昏时分,兰珏终于陪伴玳王平安抵达了念勤乡。

    随从报信毕,马车速度渐渐缓,兰珏挑开窗帘感叹:“好一派盛世田园美景,不禁欲详尽一览。且请一驻,容我下车。”

    马车顺势停下,兰珏下轿换马,纵缰驰到队伍最前方,驻马远眺,继而翻身下马,俯身抓起一把路边泥土,握于掌中,视线再徐徐环扫,凝于远方,面容中露出对浩浩皇恩的无尽感沛,和眼望盛世农田江山美景时,无边的心醉与惊叹。

    郭将军、卞公公及几位亲随在兰珏身后一同凝望心醉,且叹服兰侍郎整套动作的自然从容。片刻后,由亲随提示:“兰大人,时辰已不早,前方那道墙处即是念勤山庄,殿下还需安顿……”

    兰珏侧身,歉然道:“是某一时沉醉,耽搁了。诸公海涵。”再俯身把泥土轻轻放归路旁。随侍捧上巾帕,兰珏看着手心残土:“土生万物,养吾此身。留之于掌,思之于心。”竟不擦手,纵身上马。

    郭将军钦佩地再瞧了瞧兰侍郎夕阳中的侧颜,摆手令护送的兵卒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