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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人子女者,受了委屈多半是要向父母诉说抱怨以求宽慰的。

    虽然没有人故意与元春为难,确切的说,是连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没有,元春还是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头一回受了这样大的委屈,真真是存了一肚子的苦水要同母亲王氏说。

    若不是不好越过主人的次序去,元春在被丫头们领着去寻太太奶奶们一道看戏用饭的路上恨不能脚下生风,再不同这些人为伍。

    好不容易见着了生母王氏,元春真是好似乳燕归巢,端着大家闺秀的做派小步走到母亲身侧落座,含着羞愤低唤了一声“太太”,大大的凤眼氤氲初显,只等王氏问她一句。

    可惜这会子的贾二太太王氏自己也是满腹忿懑,噎得只觉杯中上好的白毫银针也如枯枝败叶一般,难以入口。知道是元春来了,王氏也没留意女儿说了些什么,只拍了拍她的手以示慈爱,便依旧拿捏着那副与世无争的和善笑容,思量她那点子见不得人的心思。

    其实今日也无人特意同王氏过不去。

    只是真论起来,今儿到场的太太奶奶们要么是世袭勋贵人家,丈夫儿子皆有爵位在身,凤冠霞帔自不用说,要么如周大太太、周三太太一般,丈夫为朝廷重臣,至少也是个三品诰命,便是那身上没有诰命的,丈夫也是府里承爵的嫡长子。这些太太奶奶们相互之间套交情还来不及,哪个有闲心特特与个王氏交好?

    是以王氏虽然随婆婆史老太太这个一品国公夫人捞了个不错的位置,却是愈坐愈恼。

    先是有那不知道是不开眼还是特意说酸话的缮国公家大太太问起大老爷贾赦的继室夫人邢氏,说是这样的好日子,怎地贾大太太倒不来与大家乐乐。

    王氏自然不能说是因为大房那位迎大姑娘前些日子夜里着凉发热,老太太嫌邢氏为母不慈,狠狠训斥了邢氏一顿又把她留在家里照顾庶出女儿,不愿带她出来丢人现眼,只好含混着说是大太太身子不大爽利,便不曾过来。

    缮国公家大太太闻言就直说可惜了,随口问了几句邢氏请医问药的事儿也就丢开手,转头与坐在另一侧的理国公家的太太说了几句闲话。

    这样的寿宴上可谓京中贵妇齐聚,哪怕是闺中密友、多少年的交情也不过得空才说上几句话,极少有单拉着某一人说个不休,冷落了其他人的,所以缮国公家大太太所为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退一步说,她与王氏素无往来,况且荣国府的那点子阴私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她家老爷也是袭爵长子,缮国公家大太太岂能不生出几份物伤其类的感伤?自然与王氏没甚话说,应付几句也就罢了。

    然而在王氏眼中,缮国公家大太太分明就是故意给她难堪。今日明明是她伴在老太太身边以荣国府当家太太的身份赴宴,可缮国公家的大太太却偏偏问起邢氏那个上不得高台盘的继室,根本就是暗讽她名不正言不顺,还不如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尖酸刻薄玩意儿值得结交。

    王氏既有了这份疑人偷斧的心思,自然觉得人人都瞧她不起,说不定连那些才进门,还在两重婆婆手底下苦熬的小媳妇都偷偷拿她取笑。

    这些妇人又有哪个真比她强?无非就是嫁了个命好的丈夫,不论成不成气候、有没有才能,占着嫡长的名分天生就有爵位,就能封妻荫子。

    王氏真是宁可同那些年轻小媳妇一样,虽说现在论身份不过是个民妇,可熬上些年月,就有现成的封诰等着,也不愿像现在这般,丈夫一个从六品的不入流小官一作数年,她一个敕命安人坐在一群诰命准诰命中间叫人瞧不起看不上,连与她说句话仿佛都是纡尊降贵。

    元春一向得王氏宠爱,蹭破儿点油皮在王氏这里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何曾受过这样的轻忽?眼圈险些就真的红了,忍了又忍,到底再笑不出来,只低头枯坐着,耳边的珍珠颤动的极快,瞧着就有几分可怜。

    王氏母女此刻的心事都是由自觉受旁人轻视冷落而来,可过一会子真有人注意到她们了,母女两个却又盼着别人都忘了她们才好。

    却是上赶着奉承周大太太、周三太太的太太奶奶们提起了两位周太太给侄女周大姑娘选的好亲事。

    这也是人之常情。

    当是时,女人一辈子无非就是父、夫、子女三样。两位太太孙子都抱了几个了,其父、其夫皆是高官厚禄,如今最在意的便是儿孙。大家都是聪明人,几乎是周大太太与周三太太一落座,就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起了周家的几位少爷。

    怎奈周家人丁算不得兴旺,少爷们不够赞的,便有那嘴巴乖巧的另起头赞周家的姑娘。

    就算知情人不想特意扎荣国府老太太并二房太太的肺管子,可周家这一辈儿只得一个姑娘,真真是避无可避。而姑娘家一辈子的大事头一件就是嫁人,夸样貌、夸才德,都不如夸姑娘得了门好亲事。

    说起好亲事,怎能少得了样样出彩的好姑爷?

    那边儿周大太太、周三太太含笑谦逊,这边儿元春还可随着众位姑娘一道儿躲羞,王氏却只能干坐在位子上听旁人将贾瑚夸上了天。

    什么年少有为,十三岁就桂榜提名,他日必能蟾宫折桂,又有世袭的爵位傍身,周大姑娘必有大福。

    什么形容俊秀,性子宽和,待人接物自有风骨,实为年轻一辈翘楚。

    什么文武双全,琴棋书画、骑射游猎无一不精,佳婿难得。

    她的珠儿与那个短命鬼一同中举,年纪比那短命鬼还小了数月,怎地这些谄媚之人只字不提?

    她的宝玉生而带玉,人人都说宝玉来历不凡,日后必有大造化,怎地这些谄媚之人只做不知?

    大老爷样样不如自家老爷,大太太短命没福气比不得自己,他们的儿子怎么会比自己的珠儿宝玉强?

    才多大的奶娃娃,这般夸耀也不怕折了福损了寿!

    一股子愤懑不平堵在胸口,又觉得那帮子溜须拍马之人夸赞贾瑚时总有些鬼祟眼神在瞄着自己,王氏捏着帕子好悬没气得背过去。

    王氏差点扯碎手里的帕子,元春在姑娘们这儿也是如坐针毡。

    年长的太太奶奶们城府深,便是瞧不上荣府二房挤兑长房,害了长嫂又容不得侄儿的德行,面上儿总不会做的太直白。年轻的姑娘们却藏不住这许多心事,从正厅里退下来后就三三两两的玩在一处,离着元春远远的,时不时还悄悄指指点点。

    元春虽然不觉得自家有何不对:老爷太太与大老爷大太太一样的守孝,瑚儿琏儿也是周家自己一声不响请了旨意强行接走的,但人言可畏,这样被孤立议论,连表妹王熙凤都不知去向,一个小姑娘哪里经受得住。

    偏偏她只能干坐着,连拂袖而去的胆子都没有。

    ——纵是荣国府内人人都有意回避二房的尴尬身份,元春也是读书识字明道理的,知道官职大小、爵位高低。这里聚着的姑娘们除了她与王家表妹,哪个父辈不是高官显爵嫡长一脉?

    元春虽然有意遗忘自己的身份上的不足,可事到临头,她也晓得这些姑娘自己开罪不起。若是今日交了恶,以后嫁了人再聚在一处,就更抹不开面儿了。

    于是王氏与元春两个分座两处却是同样心境,也算得上是母女连心了。

    等终于曲终人散场,王氏母女两个受了大半日的煎熬,神情难免恹恹的。元春还好,姑娘本就是娇养的,撑着回自个儿车里坐好也就罢了,王氏却要先服侍史老太太,一不小心就出了些小差错,惹得也生了一肚子气的史老太太更加不快,回了荣府就叫王夫人跟着先到自己屋里说话。

    不舍得呵斥孙女,史老太太只能揪着二太太王氏教训。

    一说王氏行事不够大方端庄,喜怒形于色,在席上很不像个样子,全无半点大家太太的风度,二说王氏不会教养女儿,元春举止不得宜,叫人轻看,害她说了一匣子的话,也没有一家有丁点儿结亲的意思。

    归根结底,史老太太还是为今儿齐国公家的寿宴大大丢了面子而羞恼。她也不想想,王氏面上不像,她自己的神色就很像个疼爱长孙的祖母吗?净给元春挑勋贵人家的嫡长孙,谁家能接这个话儿?

    王氏自进门起就在老太太跟前立规矩,这几句话还算不得什么,麻利请罪赔礼就是了。可元春是她的命根子,听着元春议亲不顺,王氏立时就急了。

    她的元春人品样貌□□比人强,那些人究竟哪里不满意?也不瞧瞧自个儿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还要九天仙女下凡不成?那样的货色,她还嫌委屈了女儿。

    随口认了错,王氏慌忙问起到底是何处不妥当。

    史老太太人精似的,自然瞧出了王氏的敷衍,心中蓦然添了一份火气。

    若不是贾瑚贾琏两个在周家长大,叫人灌了这些年的歪理黑了心肝,再也养不熟了,她为了珠儿宝玉要护着王氏,就凭这不孝的罪名,也必定要好生煞煞王氏的性子,叫她明白什么叫尊敬长辈。

    有意叫王氏心急如焚,史老太太也不再分说元春之事,只说过些日子再议,便称自己忙活了一日乏的很,叫王氏出去。

    事关元春,王氏哪里等得了,一回到自个儿院子里,就叫丫头去请今日同去齐国公府赴宴的二老爷贾政过来。

    贾政虽说这一两年极为宠幸赵姨娘,对王氏这个结发妻子还是十分敬重,一般王氏有事寻他商量都不会推脱。

    可这一回贾政才在齐国公府受尽了那起子逢迎周家兄弟的小人的冷落,体味了从六品微末小官的难堪,心中又羞又愤,哪里有心情再听王氏的抱怨?

    直接就厉声打发了来传话的丫头,自己只在外头胡乱歇了,夜里连院子都没回,叫急得合不上眼的王氏生等了一夜。

    不提贾政开始日日与府里养的清客们聚在一处吟诗词评文章,王氏熬油似的熬了几日,却忽然听人通报说修国公侯家的嬷嬷来给老太太、二太太请安。

    荣国府与修国公府上交情很是一般,听得他们家来人,荣府上下一阵疑惑。

    史老太太并王氏两个这几日满心惦记的都是元春的事,最先明白过来,自是欣喜若狂,一叠声催大管事亲自去迎,婆媳两个则在荣禧堂正室等候,以示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