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舞雩春归 > 第1章 楔子

第1章 楔子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渡劫之王天下第一万族之劫重生之都市仙尊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xbiqugex.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玉霄山位于齐国北半面国土,前梁国国境之西,是通往神木高原的第一道关口,山势连绵,如长龙盘踞于横贯大陆的白藏江源头。山体高耸入云,在任何一峰都可见到白云缭绕之景,宛如仙苑,故名九霄之一的玉霄。从山脚一直往上,可观四季分明,由于位置独特,随处可见举世难得的灵草妙药,是以成为医道两派争访胜地,从古至今不知被多少游医侠客踏破了门槛。

    白藏江头的主峰唤作叠云,以寸土之内可寻百金之物而闻名于世。然而从百余年前开始,无人再可上得叠云峰,幸而其它山峰并不隔于世外。外界因此传闻,玉霄主峰唯一的山道口设了阵法,以奇诡之术阻碍山下之人进入,而山上乃是仙人修道之所,不可叨扰。

    又有传说:四十多年前,有一仙者踏中宵月色飘然而下,谪入凡尘。

    传闻之所以被传,多少有其合理性,世人心里都这么暗想。

    *

    我近来喜欢上作画,常常独自一人清晨时分来到浣月泉边,坐在浓荫下的竹椅上,一画就是半天。浣月泉此处虽挂了一个“泉”字,实则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水潭。潭后凹凸不平的石壁一直延伸到天际,石缝中央有如发带银丝的水流平缓落下,在幽蓝的潭中裁剪开珍珠雪片。

    此时正值早春。叠云峰的季节变化不大,一年到头皆是以温暖湿润为主,而山上大大小小千百条山涧也无明显的丰枯水期,碰到温度稍凉一些的年份,就如去年,我看了近一年的细水长流。

    我的性子非常适合将就,不温不火,又有些懒,就寻了这么一处离药舍不远的清净之所消磨时光,白日里画画看书,晚间就琢磨琢磨草药,早早入睡。每次想到师父在这里待了二十年甚至更多,下山后被人家当国宝似的供起来,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我就会猜测可能是这山中一成不变的风景将他塑成这个性格。

    这是我最近才想起的事,将此事告诉师兄时,他提点了我两处:第一,以己度人要弄清度的是谁,第二,他从不认为我能将就,更甚于挑三拣四,我之所以很闲是因为他将事情都挡了出去。师兄的话我一向当风刮过,若是一个人在你的印象里不过一年,并且行为很不稳当,你也不会把他说的当回事。

    师兄每个月来一趟,有什么事时间另定。叠云山上冷冷清清,亏得药庐里储物齐全,也有两个锦心绣口的侍女天天陪我聊聊,说些山下的轶事,比如什么“前梁的第一舞姬从了良,隐姓埋名过日子”、“市面上的烟火又涨价了,因为今上的大婚有这个筹备”等等。

    我一向喜欢听人说话,听着听着就自顾自地笑起来。不知道这个爱好是怎么来的,大约我以前也不太擅长清谈之类。

    浣月泉边水声如珠玉相碰,淙淙的泉水流过潭边水道,碧青的竹叶在赭色的石头边打着旋儿。周围的竹林迎风沙沙作响,不时有清越鸟鸣溢出。

    我执着一支笔,在云纹宣纸上慢慢地抹。大片的绿色在纸上洇开,深深浅浅,留白之处是玉带丝绸似的瀑布,现实若与画中重合,至少要过五个月。

    我习惯这样一笔一笔,将纸上空白染上丹青,一如补全我缺失的记忆。所幸这不难,然而繁琐,因为我的记忆正在慢慢复苏,并且很让我欣慰的是,自己开药动针的技术一点也没有忘却。

    收完最后一笔,我抬头看了看天色,青釉光泽的天空离山顶极近,云朵此时正飘移在山腰。

    竹林幽径传来叮叮的铃声,是丹枫来推我回去。

    少女蔷薇花般的脸上神情繁杂,既像是焦急又像有些意外的惊喜,她三两步推着轮椅走上前来,头也不抬地小心吹了吹那幅山水,将作画用具一齐装在轮椅后的箱子里,皱眉说道:“姑娘明儿还是不要走来了,反正迟早都得好,每次走这么一趟,就是您不在意,我和碧荷也看着难受。”

    我笑道:“多活动活动好得快。这几天走的越来越顺畅了。”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黯然。这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尽管我不知道她在为什么难过,但能看出并不是单纯为我麻木的腿。

    碧荷是她的双生妹妹,一开始我以她们身上不同色的小铃铛来辨认。我认人的本领十分不行,见过一次的人如果没有留下很深印象,第二次根本就不能认出来,但看书却恰恰相反,只要曾经看过一遍,虽然不能背出来,只要有人提了与书上内容大体相同的地方,我都会清楚地记得自己看过,再想一阵就能找出出处。

    在我模糊的记忆深处,好像有这么一个存在,和我在这方面简直是天壤之别,凡见过的人都能报出家门。但终归只是隐隐约约的一个影子,我想不起他是谁。

    丹枫半信半疑地点头,她一向精明,这个动作做的很是可爱。

    “还有什么事?”

    “今日一早就有人拿了封徐大夫的书信上山,后面还跟着一位老先生,正在前厅候着呢,说是要见您,咱们可要快些。”

    山脚下布了阵法。是来求医的?等了一个多时辰?

    自我在叠云山上醒来后,师兄就派了她们俩照顾我,我唯一的职责就是静养。如今养的只是方才到了六七分,他就将摊子丢给我了?

    “那老先生走上来的?”我问她。

    丹枫将轮椅推得生风,“两个小厮抬上来的,为首的那位公子脚力甚好,先到了一个时辰,听我们说您在有事,就吩咐不去打扰,说等一会儿也无妨。我看那老先生到了后,给他们上了茶,才到这儿来的。”

    “信呢?”

    她将师兄的信拆开给我。

    我粗略扫了一遍,是叫我好好招呼人家,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要惊讶。师兄实际上多此一举,前一句是常识,后一句是我一向的处事方式。我又把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交给丹枫收起。

    当看到竹屋时,我远远望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东面的林子,玄色的衣衫与青翠的竹子相得益彰,很是鲜明。待再走近一些,我的目光始终盯在他的背影上,直到轮椅在门边停住。

    那人应声转过身来。

    先前看他的身形,十分沉稳挺直,如同一株雪中青松,现在他的容貌映在我眼里,我立马意识到我认识这个人,而且甚至还记起一幅景象:眼前的人背对着我,站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天空中星子纷纭。

    他的脸部轮廓刚毅而冷峻,眼眸如深潭古井,肤色呈现出健康的麦色,高鼻薄唇,是一张俊朗好看的脸。

    他见到我的一瞬,唇角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眼眸也泛起关切之色,朗声说道:

    “苏医师可还好?在下奉主上之命,护送苏医师下山。”

    我看着他神情中的温暖之色,也笑道:“公子请里面详谈吧。”

    丹枫一早行了礼,扶我站在阶上。

    竹海泛起涛声,入耳清悦如箫音。远处山顶笼着一层淡蓝的雾岚,衬得山中幽丽至极。

    来人安静守礼地等我撑着桌沿坐下后才入席。客席上还有一位形容高古、精神矍铄的老者,虽已年过耳顺,双目却明亮异常,待我端起茶盏时,站起朝我躬身一揖,如刀刻布满纹路的脸上显出一点微妙的神色。

    这人我没有一丝印象。

    我自然而然地开口道:“晚辈不敢当。前辈快请入座,劳烦两位远道而来,寒舍鄙陋,有不惯之处还请多包涵。此番上山,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那老人广袖垂于身前,上前一步,将手中所执文书置在我面前。我道了一声“有劳”,正要打开,只听那青年说道“且慢”,又转首看了看他。老人面上仍一片云淡风清,拂了衣袖坐下,举手投足是多年积蓄的严整肃穆。

    我第二次打量了一遍这两人的衣着,实在未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只能肯定衣料是很好的。

    青年公子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一双眼牢牢直视着我:“苏医师,在下受命将贺礼送到,那一张纸,还请署名作记。”他从袖袋中拿出一方小巧的锦盒,郑重交到我手中。

    天窗中漏下春日明光,淡白晶莹如丝弦,落在指间异常精致的盒子上,镶嵌的猫眼翡翠熠熠生辉。盒盖上雕饰着繁复的重瓣玫瑰和凌霄,线条流畅潇洒,刀技可称一句巧夺天工。制作精巧的锁搭是用整块鸽血宝石打磨而成,触手圆润温凉。

    丹枫在一边轻轻发出惊叹,碧荷则沉静地侍立在老者身后,眼睫低垂。

    我心中暗赞却并不惊奇,仿佛从前见过不少这类玩意。这盒子像是西域出产,从花纹到样式,无不充满明丽跳跃的生机,带着关外风情。

    手指“啪”地将锁扣拉开,我抬起头,望着那青年道:

    “公子贵姓?”

    他沉默了一刻,复又笑起来,缓缓开口道:

    “免贵姓容,容戬池。”

    我“唔”了一声,头忽地有些疼。

    揉着太阳穴,低头细看盒内的物件,头脑蓦地空白了一瞬。

    一串淡绿的水晶手链躺在雪白无暇的丝绸上,我一眼就认出是我戴了十多年的旧物。那明净纯粹的颜色如同明前茶叶的嫩芽在水中晕染开,十分秀雅,像吸纳了整个春天的碧色。

    脑海里飞快的闪过一连串画面,只是太快太多,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我拿出手链,对着光检查了一番,至少一年时间没有戴,晶石仍旧光润,泛着暖暖的色泽。

    将它戴上左腕,把丝绸取出,下面果然还有夹层。我径直取出那张叠得整齐的纸,只薄薄一张,材质优越。展开信纸,一片绯红飘落,捡起一看,却是一瓣桃花。

    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连称呼也无,只是写道:“物归原主,另奉关外之礼,以庆今日生辰。”

    后面是一行极漂亮的落款:郢子灏。

    半晌,我打破寂静:

    “多谢二位送来玉霄山。容公子,你家主上为何要我下山?想必不是身体抱恙吧。”

    “主上想请苏医师参加一场家宴,顺道解决之前一些琐事。徐先生与主上说,不出一个月苏医师的记忆就会复原,想必那时苏医师也不会怪罪,不如再等一个月的时间,刚好能到府上,届时有何问题尽管抛给他。我等绝无他意,请苏医师应允。”

    ……时间算的这么好,敢情是有小人将我卖了,怪不得信写的那么含糊。我果然从未看错过人。

    另一人则一直坐于座上不语,及时地冲我微微一笑,

    “请苏医师署名。”

    丹枫端来笔砚,我看那张纸与送礼人所用相同,稍稍偏小洁白如雪,在光下看又隐隐有浮光闪动,一派清贵之气。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规矩,不过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也无法拒绝。

    我提笔写完吹了吹,交给容戬池。

    “何时动身?”

    “听徐先生说,夜晚山上湿气甚重,苏医师的腿不方便,若是下午出发,可会麻烦?”

    我思索片刻,道:“无妨。你这么说,自是一切都已打点好。”

    容戬池一笑:“苏医师还是没怎么变。”

    我听着这熟稔的语气不置可否,待吩咐侍女先到饭厅准备,碧荷领着老人下去后,才长长吐了口气。从一开始,那老人虽然没说几个字,但总给人无形的压迫感,打量人打量的理所当然。

    “郢子灏是谁?”我问他。

    容戬池挑了挑眉,“在下不知。”

    竹舍中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润气息,渐渐地勾起几丝墨香,闻之淡雅清洁,非世俗卖品。纸上的字异常洒脱,笔锋转折之间干净利落,几行楷书体态秀雅而沉淀着笔力,是那种一见就忘不掉的、既潇洒又稳重的奇妙笔法。

    我将纸折好准备放入盒子,不料一行背面的墨迹映入眼帘,这才意识到先前写字的人是将正面叠在外面的,看完信习惯性地折叠,于是就能发现背面的字。我觉得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做作。

    我定睛看去,却是换了支笔作行书,写道:

    “云舟万里送海客,沂水千帆寄清秋。”

    心中下意识默念几遍,觉得这人写行书才是最好看的,意态不拘,行云流水一般有着林下风气和一股万物莫能束缚的飘逸,每个字立在纸上,分明用的是细毫,写出来却十分大气。

    郢子灏,似乎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郢子灏是谁,你说你不知道?”

    容戬池轻叹着摇头,说:“主上只送了一方西域妆盒,那手链可能是他还来的吧。在下只负责将贺礼送到,并请苏医师去帝京。”

    我定定望着他,凭感觉对此人生不出什么不好的评价,又转念一想,既然觉得对方没有恶意,不妨安下心,下月这时已见分晓。

    “何况,”他笑道,“苏医师不是很喜欢这礼物么——连同信上的字。”

    我讶然。

    他站在桌旁的盆景边,修长有力的手指摩娑着一片叶子,嗓音明快不少:“苏医师,你以前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看着看着就笑了,旁人很容易就察觉,亏你还自顾自地乐,并且非要将嘴角压一压,很是……”

    “很是矫情。”我抚了抚额角的发,他忍俊不禁。

    “没有,苏医师和别人处的是极好的。”

    “这两者有关系么?”

    容戬池语塞,开口道:“苏医师有什么疑问,在下沿路慢慢说来便是。”

    这人大概最擅长的就是转移话题和答非所问了。

    这时,丹枫从门外进来,声音清脆如风铃:

    “公子,午膳已备好,请前去东厅用饭吧。”

    她走到我身边,我将盒子扣上,把那张纸放入怀中。

    容戬池始终跟在我身后,举止沉稳有礼。跨出门槛,仰头看看清碧的天空,院子里的迎春花与山茶点缀绿云,十分娇艳。竹子摇曳,一切都显得静谧窅然。

    丹枫与碧荷不时与我说说时间高门贵胄,容姓显赫,是京师大族,可能我曾听过容戬池这个名字,所以才会觉得如此熟悉。但是似乎并无郢姓世家,或许是在关外?

    郢子灏是谁,却从未听说过。

    但那一行行楷,实在是太眼熟了,以至于看到它,就觉得亲切。

    云舟万里送海客,沂水千帆寄清秋。

    我想起纸上的日期,正是写于半月前。

    此时正是大齐开基二年三月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