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初三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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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的有一天，她突然记起来和李懋也做过同桌。她中学唯一的男生同桌。逃得那么远，藏得那么深，竟然都忘记了做过同桌，在初三。
记起来的时候，却是像刚才发生的一样。就在刚才，初三新换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两手抱在胸前，说来我们今天换个座位。
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记忆里初三新换的班主任好温暖。她淡黄色的短头发，她很少笑，她经常把两手插在胸前训斥大家。她从来不穿裙子，总穿淡蓝色的西装。新换的班主任教几何，她的几何后来便一直很好。
以前的老头班主任去徐叔叔那里看病，对徐叔叔说她有着“莲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性，所以可以经常帮忙带带成绩不好的学生，互帮互助嘛。
徐叔叔静静的听，听完了，什么也没有说。大家都只远远的看着莲，却让他们独自在淤泥里挣扎。一旦有一点差错失误，便低贱到比路边的野草都不如，花都不配做。一旦给人莲的印象，便要么是莲，要么是婊，没有其它。一旦给人好的印象，便要么是好，要么是坏，没有其它。一开始有多莲后来就有多婊，一开始有多好后来就有多坏。反而一开始是婊后来是莲，反而一开始是坏后来是好，更容易让人接受，更会让人喜爱。
临走时，徐叔叔说，女生就好，女生爱干净。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那不染的背后是什么，不知道她根本分不清哪个才是淤泥。不蔓不枝和形单影孤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呢？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一走近那些叽叽喳喳的她们，空气就冻住了，她们也突然不说话了，就像小时候过年回老家一推开奶奶的房门，之前在楼下听到的那些嘻嘻哈哈的声音就不见了一样。她就像南极海底的死亡冰手，所及之处，海星们全被冻住了。她插在那里，说点什么呢，说点什么才能让大家变暖和，才能让她们不被冻坏了。她说，她忘记了要收作业本。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说什么都不如她不插在那里。不如她不要流到那里，也许才是那种叫大家讨厌的淤泥啊。于是，一收就是所有的课间，一收就是一学期。
不收的时候，也只是坐在座位上发呆。当然会用一本书作掩护。
班里有个女生总隔着座位的巷道叫她。那个女生，小脸，大眼睛，高鼻梁，有着所有她很久以来被灌输的漂亮女孩子必备的五官。只是她的嘴唇有点发紫。唇线特别醒目。只重重的一笔，便把所有本该均匀分布在脸上的紫色都号召了起来，聚集在嘴唇的边缘。她的皮肤黑亮亮，活灵活现的。她和奶奶住，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和爸爸妈妈。她和另一个女生重名，老头班主任在她的名字后边加了一个“小”字，大家便也这么跟着念。她作业本名字后边总加一个括弧，注明一个小。不是（小）巴龄若，而是巴龄若（小）。巴龄若（小）学习成绩不好，老头班主任骂她的时候特别凶。巴龄若（小）特别爱笑，老头班主任课上骂完她，课下她依旧笑嘻嘻，心情完全不受影响。有几个坐在在教室最后边的男生也骂她。他们骂了，巴龄若（小）便立刻要骂回去，骂完了，也还是嘻嘻哈哈，心情也完全不受影响。
有次她站在巷道里，巴龄若（小）从后边拦腰抱起了她，又放下来。巴龄若（小）说，“莎莎，你真美！”她第一次被人这样直截了当的赞美容貌，莫名其妙被这样亲热的抱了一下，吓了一跳。她心想，明明你才有双眼皮，眼睛那么漂亮，明明你鼻子那么挺拔，明明你长得就像电视里的明星。她便说，“你也拿我取笑。”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也，仿佛已经有人在取笑她了，仿佛巴龄若（小）最没资格拿她取笑。
巴龄若（小）着急的辩解道，“我是说真的。我真心真心觉得你好美。”巴龄若（小）的两只眼睛同时放大了一倍，紧紧的盯着她，仿佛诧异她怎么会这样怀疑她。她为什么要怀疑巴龄若（小）呢？她从来都没有一次想象过美是属于她。巴龄若（小）如果说她学习好，她可定会笑笑。巴龄若（小）如果说她乖，她也或许会赞同。可是巴龄若（小）偏偏说的是美，还说的那样真诚，她特别害怕，便跑开了。
她不知道如何承受她说的美。因为她自己一点也不觉的美。因为她也跟着大家叫她巴龄若（小），而不是小巴龄若。她害怕，也许还有另一层模模糊糊的感觉。当赞美和欢喜来自于被群体排挤的对象，赞美常常象征着一种贬义。那种赞美和欢喜仿佛等同于群体的唾弃和讨厌。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愿意那种美消失。因为她也不过是在那个群体的边缘上挣扎。如果不是那点年级第一的分数，她在老头班主任带领下受到的应该也是巴龄若（小）那样的待遇吧。
从那之后，她便躲着巴龄若，连同另一个巴龄若，巴龄若（大）。见到了巴龄若（大），便提醒着还有一个巴龄若（小）。她躲着巴龄若，非常愧疚的躲着。因为并没有很多其它人愿意靠近巴龄若（小）。
老头班主任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学生呢？她搞不懂。他没有喜欢学习好的，他没有喜欢很乖的，他没有喜欢长得漂亮的，他没有喜欢课堂积极发言的。后来才知道，他只喜欢工作头衔里带‘长’的家的孩子，他只喜欢‘关心孩子学习的’给他送礼的。
——————
李懋的朋友圈里，都有着关心孩子学习的父母。他们都来自于那个城市一个很大的集团。他们穿着最潮的衣服，给班里带来最流行的用语。他们下课从来不谈学习，偶尔考个前二十名，就会被爸妈带去国外狂欢。他们叫一件东西，只叫牌子，很少按照功能叫。他们会说，你的香奈儿，你的古驰，你的阿迪，你的耐克。他们从不说你的手表，你的包，你的运动裤，你的鞋。
其中有个女生是他表姐。不知道为什么，她经常会讲到李懋，讲到她和李懋的打打闹闹。她刚开始讲的时候，莎莎听得特别羡慕，羡慕别人家的兄妹姐弟。她自己不知道怎么和大家说鲲表哥，她跟堂哥好像都不怎么说过话。
他表姐提起他，有时候会说我弟，有时候会说另一个名字。他表姐提起他和小姨，有时候好像很亲密的姐弟，好像很亲爱的小姨，有时候又好像夹杂着一些微微的鄙视。她经常叫他另外一个名字，常常当着所有人面。
她以为那是他的小名。但他表姐说不是。她说，他爸爸坐牢了，他现在跟他母亲姓。她特别震惊。她记不清是姥爷还是姥姥提到过，有人因为爸爸是贪污犯不敢报名清华北大，只敢报名一个石油学院。她突然觉得不管怎样李懋都不会去清华北大了。突然，清华北大就不是目标了。她问磊舅舅，贪污犯的孩子可以出国读书吗？磊舅舅说，当然啊。她便也想出国读书了。但全家人都不说她出国读书的事，他们不想她去打扰鲲表哥。
震惊之后，她终于明白那种她表姐语气里那种微微的鄙视从何而来。爷爷村子里有户人家的弟弟疯了，杀了自己的老婆和一起嚼舌根的邻居老婆，用一把铁掀。哥哥家和弟弟家离得很远。哥哥家的孩子有点混混的气息。人们背后便说都是同一个种种，相互挤眉弄眼。她听了，特别害怕，仿佛那孩子会突然冲出来，手里拿着铁掀，血淋淋的。她每次都要爷爷背着，才敢从哥哥家门口过。她催促着爷爷快点快点。但爷爷碰到那家人总会攀谈几句。那家嫂子有次说起他们弟弟家遗留下的孩子，眼角里就是那种冷冷的鄙视。
后来他表姐再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她小心的嘟囔，“应该叫人家现在的名字。”
他表姐吃了一惊，像快要被抓住的小偷，笑着回避，“你喜欢我弟？”
“啊？没有啊。”这下她们两个扯平了，她也是那个快要被抓住的小偷。她支支吾吾说，“只是你叫那个名字。。。。。”她还没收完，他表姐就扭头和大家继续其它话题了。
过了很久，她突然又回头，继续之前和她的话题，“那就好。我弟可花心呢。”她怔了一下，以为那个话题早就过了。但是没有过，她只是需要那种微妙的掌控感，一切都得跟着她的节奏。她想说就说，想听就听，想断就断，想续就续。那里有一种权力的快感，在成人的世界里屡见不鲜。
那个时候，她没有想到那么多。她只想着花心二字。怎样是花心，同时喜欢很多个，还是不停的喜新厌旧？哪一种她更能接受？三妻四妾小三小四第一种，离婚再婚分了又谈第二种。这么想来，她也是花心的，她毕竟还想要去喜欢鲲表哥来着。
她有次也试图加入她们的话题，按照她们常用的叫法。她能感觉到大家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又移开，在她冒然闯入时说话声嘎然而止的静寂。但是没有关系，她从小就习惯了，在奶奶那里。在几个女生围成的圈子里，她含含糊糊的说，你的蔻驰。几个人捂着嘴巴，笑弯了腰，笑得直揉肚子。他表姐说，“是古驰，哈哈哈哈。”因为笑得声音很大，她一时间没有听明白，她小声的询问，“酷驰？”他正好路过，他表姐一把拉住他，指着莎莎说，“哈哈哈哈，她分不清古驰和蔻驰。”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就走开了，视线冰冷得像南极冰柱。身体刹那间就被冻住了，只剩下脸上火辣辣的，等着上课铃响。
突然有一天，在恰好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微微笑了。他笑了，她一怔，看到他耳朵红红的，她能感受到那个笑从肩膀左边悄悄传来，她能感受到他耳朵的温度。直到他过去了才不由自主跟着笑了。又笑着走了很远很远，他的气味还一直在鼻腔里飘荡，淡淡的苹果香。
又路过他上次笑的那个地方，她静静的停了那么几秒，自己对自己笑了一下，淡淡的苹果香仿佛还在。
又路过他上次笑的那个地方，他和他的朋友们恰好也路过，她想要热切的笑回去，为着回复曾经他那个温柔的笑。他的朋友示意他，他无法继续无视，不得已望过来，迅速的一瞥，脸上挂着只有寒彻骨的陌生，没有笑。
迷惑？委屈？
后来想想，在初三成为同桌之前，当周围有他朋友的时候，他一直那么冷冷的看她，或者直接忽视她，从来不曾说过一句话。在他们眼里，她就是土包子，从来都get不到大家的笑点，孤僻的怪胎，总是踩着第一节课的铃声来学校，踩着最后一节课的铃声离开学校。他们说这个俱乐部，那个发廊，这部游戏，那场音乐会，这款帽子，那条裙子。她对于周遭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因为没有人告诉她，她每天除了书还是书，只有书。需要有人告诉她吗？当然需要啊，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的？可谁让她只知道学习呢？她的时间不在大家那里，大家又怎么让她知道呢？
如果自己读书和跟大家一起去玩真是一道选择题，她似乎选择的是前者。她想都不想就选择前者，那是因为只有成绩好了，她才可能不被在那些逃也逃不掉的家庭聚会上被遗弃在角落里，才有可能被长辈的疼爱顾及到。她从小就渴望得到家人的关注和疼爱，渴望听到奶奶的那一声“娃”。有些小孩天生就有，可她需要去努力赚取那些。
这一生都这样，别人在想赚钱，她在想赚爱。
越长越不讨人喜，奶奶说，仿佛那是她犯的一个错。
她的英语发音也很奇怪，捏着嗓子模仿者新概念里的腔调。她早自习领读英语课文的时候，总有人在下面痴痴的嘲笑。有一次，他的一个朋友故意当面模仿她读英文的样子，旁边几个人哄堂大笑。而他也在其中，听着他们，看着他们，漠然，无动于衷，好像他们谈论的只是一个抽象的哲学概念。
他，冷漠，微笑。冻住化开，反反复复。
她终于明白，只在恰好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才会对她笑。他笑了，她微微一怔，便不由自主跟着笑了，她控制不了脸上的肌肉，抵挡不住那淡淡的苹果香。也许是从他在走廊里擦肩而过起，也许更早，从他穿着橄榄绿毛衣在讲台上笑过来起，她就开始迷上那淡淡的苹果香。
也许还要更早更早，从她穿着鲲表哥的睡衣在舅舅家晃来晃去起。
亚当有很多条肋骨，而夏娃只是一个亚当的肋骨。亚当会时而觉得这根肋骨也不错，时而觉得那根也很好。夏娃寻寻觅觅都在找那个丢失了肋骨的亚当。亚当的纠结在于到底那根肋骨才是最爱的。而夏娃的纠结在于，到底是谁的肋骨，他们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像。
怎样才能知道你心中住的我，是亚当，还是夏娃？我只懂得，如果爱上了很多人，爱上TA的影子，TA的影子的影子，TA的影子的影子的影子。。。。。那我一定不是亚当。与你无关，与TA无关。
很多年后的有一天，她突然记起来和李懋也做过同桌。她中学唯一的男生同桌。逃得那么远，藏得那么深，竟然都忘记了做过同桌，在初三。
记起来的时候，却是像刚才发生的一样。就在刚才，初三新换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两手抱在胸前，说来我们今天换个座位。
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记忆里初三新换的班主任好温暖。她淡黄色的短头发，她很少笑，她经常把两手插在胸前训斥大家。她从来不穿裙子，总穿淡蓝色的西装。新换的班主任教几何，她的几何后来便一直很好。
以前的老头班主任去徐叔叔那里看病，对徐叔叔说她有着“莲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性，所以可以经常帮忙带带成绩不好的学生，互帮互助嘛。
徐叔叔静静的听，听完了，什么也没有说。大家都只远远的看着莲，却让他们独自在淤泥里挣扎。一旦有一点差错失误，便低贱到比路边的野草都不如，花都不配做。一旦给人莲的印象，便要么是莲，要么是婊，没有其它。一旦给人好的印象，便要么是好，要么是坏，没有其它。一开始有多莲后来就有多婊，一开始有多好后来就有多坏。反而一开始是婊后来是莲，反而一开始是坏后来是好，更容易让人接受，更会让人喜爱。
临走时，徐叔叔说，女生就好，女生爱干净。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那不染的背后是什么，不知道她根本分不清哪个才是淤泥。不蔓不枝和形单影孤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呢？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一走近那些叽叽喳喳的她们，空气就冻住了，她们也突然不说话了，就像小时候过年回老家一推开奶奶的房门，之前在楼下听到的那些嘻嘻哈哈的声音就不见了一样。她就像南极海底的死亡冰手，所及之处，海星们全被冻住了。她插在那里，说点什么呢，说点什么才能让大家变暖和，才能让她们不被冻坏了。她说，她忘记了要收作业本。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说什么都不如她不插在那里。不如她不要流到那里，也许才是那种叫大家讨厌的淤泥啊。于是，一收就是所有的课间，一收就是一学期。
不收的时候，也只是坐在座位上发呆。当然会用一本书作掩护。
班里有个女生总隔着座位的巷道叫她。那个女生，小脸，大眼睛，高鼻梁，有着所有她很久以来被灌输的漂亮女孩子必备的五官。只是她的嘴唇有点发紫。唇线特别醒目。只重重的一笔，便把所有本该均匀分布在脸上的紫色都号召了起来，聚集在嘴唇的边缘。她的皮肤黑亮亮，活灵活现的。她和奶奶住，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和爸爸妈妈。她和另一个女生重名，老头班主任在她的名字后边加了一个“小”字，大家便也这么跟着念。她作业本名字后边总加一个括弧，注明一个小。不是（小）巴龄若，而是巴龄若（小）。巴龄若（小）学习成绩不好，老头班主任骂她的时候特别凶。巴龄若（小）特别爱笑，老头班主任课上骂完她，课下她依旧笑嘻嘻，心情完全不受影响。有几个坐在在教室最后边的男生也骂她。他们骂了，巴龄若（小）便立刻要骂回去，骂完了，也还是嘻嘻哈哈，心情也完全不受影响。
有次她站在巷道里，巴龄若（小）从后边拦腰抱起了她，又放下来。巴龄若（小）说，“莎莎，你真美！”她第一次被人这样直截了当的赞美容貌，莫名其妙被这样亲热的抱了一下，吓了一跳。她心想，明明你才有双眼皮，眼睛那么漂亮，明明你鼻子那么挺拔，明明你长得就像电视里的明星。她便说，“你也拿我取笑。”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也，仿佛已经有人在取笑她了，仿佛巴龄若（小）最没资格拿她取笑。
巴龄若（小）着急的辩解道，“我是说真的。我真心真心觉得你好美。”巴龄若（小）的两只眼睛同时放大了一倍，紧紧的盯着她，仿佛诧异她怎么会这样怀疑她。她为什么要怀疑巴龄若（小）呢？她从来都没有一次想象过美是属于她。巴龄若（小）如果说她学习好，她可定会笑笑。巴龄若（小）如果说她乖，她也或许会赞同。可是巴龄若（小）偏偏说的是美，还说的那样真诚，她特别害怕，便跑开了。
她不知道如何承受她说的美。因为她自己一点也不觉的美。因为她也跟着大家叫她巴龄若（小），而不是小巴龄若。她害怕，也许还有另一层模模糊糊的感觉。当赞美和欢喜来自于被群体排挤的对象，赞美常常象征着一种贬义。那种赞美和欢喜仿佛等同于群体的唾弃和讨厌。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愿意那种美消失。因为她也不过是在那个群体的边缘上挣扎。如果不是那点年级第一的分数，她在老头班主任带领下受到的应该也是巴龄若（小）那样的待遇吧。
从那之后，她便躲着巴龄若，连同另一个巴龄若，巴龄若（大）。见到了巴龄若（大），便提醒着还有一个巴龄若（小）。她躲着巴龄若，非常愧疚的躲着。因为并没有很多其它人愿意靠近巴龄若（小）。
老头班主任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学生呢？她搞不懂。他没有喜欢学习好的，他没有喜欢很乖的，他没有喜欢长得漂亮的，他没有喜欢课堂积极发言的。后来才知道，他只喜欢工作头衔里带‘长’的家的孩子，他只喜欢‘关心孩子学习的’给他送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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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懋的朋友圈里，都有着关心孩子学习的父母。他们都来自于那个城市一个很大的集团。他们穿着最潮的衣服，给班里带来最流行的用语。他们下课从来不谈学习，偶尔考个前二十名，就会被爸妈带去国外狂欢。他们叫一件东西，只叫牌子，很少按照功能叫。他们会说，你的香奈儿，你的古驰，你的阿迪，你的耐克。他们从不说你的手表，你的包，你的运动裤，你的鞋。
其中有个女生是他表姐。不知道为什么，她经常会讲到李懋，讲到她和李懋的打打闹闹。她刚开始讲的时候，莎莎听得特别羡慕，羡慕别人家的兄妹姐弟。她自己不知道怎么和大家说鲲表哥，她跟堂哥好像都不怎么说过话。
他表姐提起他，有时候会说我弟，有时候会说另一个名字。他表姐提起他和小姨，有时候好像很亲密的姐弟，好像很亲爱的小姨，有时候又好像夹杂着一些微微的鄙视。她经常叫他另外一个名字，常常当着所有人面。
她以为那是他的小名。但他表姐说不是。她说，他爸爸坐牢了，他现在跟他母亲姓。她特别震惊。她记不清是姥爷还是姥姥提到过，有人因为爸爸是贪污犯不敢报名清华北大，只敢报名一个石油学院。她突然觉得不管怎样李懋都不会去清华北大了。突然，清华北大就不是目标了。她问磊舅舅，贪污犯的孩子可以出国读书吗？磊舅舅说，当然啊。她便也想出国读书了。但全家人都不说她出国读书的事，他们不想她去打扰鲲表哥。
震惊之后，她终于明白那种她表姐语气里那种微微的鄙视从何而来。爷爷村子里有户人家的弟弟疯了，杀了自己的老婆和一起嚼舌根的邻居老婆，用一把铁掀。哥哥家和弟弟家离得很远。哥哥家的孩子有点混混的气息。人们背后便说都是同一个种种，相互挤眉弄眼。她听了，特别害怕，仿佛那孩子会突然冲出来，手里拿着铁掀，血淋淋的。她每次都要爷爷背着，才敢从哥哥家门口过。她催促着爷爷快点快点。但爷爷碰到那家人总会攀谈几句。那家嫂子有次说起他们弟弟家遗留下的孩子，眼角里就是那种冷冷的鄙视。
后来他表姐再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她小心的嘟囔，“应该叫人家现在的名字。”
他表姐吃了一惊，像快要被抓住的小偷，笑着回避，“你喜欢我弟？”
“啊？没有啊。”这下她们两个扯平了，她也是那个快要被抓住的小偷。她支支吾吾说，“只是你叫那个名字。。。。。”她还没收完，他表姐就扭头和大家继续其它话题了。
过了很久，她突然又回头，继续之前和她的话题，“那就好。我弟可花心呢。”她怔了一下，以为那个话题早就过了。但是没有过，她只是需要那种微妙的掌控感，一切都得跟着她的节奏。她想说就说，想听就听，想断就断，想续就续。那里有一种权力的快感，在成人的世界里屡见不鲜。
那个时候，她没有想到那么多。她只想着花心二字。怎样是花心，同时喜欢很多个，还是不停的喜新厌旧？哪一种她更能接受？三妻四妾小三小四第一种，离婚再婚分了又谈第二种。这么想来，她也是花心的，她毕竟还想要去喜欢鲲表哥来着。
她有次也试图加入她们的话题，按照她们常用的叫法。她能感觉到大家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又移开，在她冒然闯入时说话声嘎然而止的静寂。但是没有关系，她从小就习惯了，在奶奶那里。在几个女生围成的圈子里，她含含糊糊的说，你的蔻驰。几个人捂着嘴巴，笑弯了腰，笑得直揉肚子。他表姐说，“是古驰，哈哈哈哈。”因为笑得声音很大，她一时间没有听明白，她小声的询问，“酷驰？”他正好路过，他表姐一把拉住他，指着莎莎说，“哈哈哈哈，她分不清古驰和蔻驰。”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就走开了，视线冰冷得像南极冰柱。身体刹那间就被冻住了，只剩下脸上火辣辣的，等着上课铃响。
突然有一天，在恰好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微微笑了。他笑了，她一怔，看到他耳朵红红的，她能感受到那个笑从肩膀左边悄悄传来，她能感受到他耳朵的温度。直到他过去了才不由自主跟着笑了。又笑着走了很远很远，他的气味还一直在鼻腔里飘荡，淡淡的苹果香。
又路过他上次笑的那个地方，她静静的停了那么几秒，自己对自己笑了一下，淡淡的苹果香仿佛还在。
又路过他上次笑的那个地方，他和他的朋友们恰好也路过，她想要热切的笑回去，为着回复曾经他那个温柔的笑。他的朋友示意他，他无法继续无视，不得已望过来，迅速的一瞥，脸上挂着只有寒彻骨的陌生，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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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想想，在初三成为同桌之前，当周围有他朋友的时候，他一直那么冷冷的看她，或者直接忽视她，从来不曾说过一句话。在他们眼里，她就是土包子，从来都get不到大家的笑点，孤僻的怪胎，总是踩着第一节课的铃声来学校，踩着最后一节课的铃声离开学校。他们说这个俱乐部，那个发廊，这部游戏，那场音乐会，这款帽子，那条裙子。她对于周遭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因为没有人告诉她，她每天除了书还是书，只有书。需要有人告诉她吗？当然需要啊，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的？可谁让她只知道学习呢？她的时间不在大家那里，大家又怎么让她知道呢？
如果自己读书和跟大家一起去玩真是一道选择题，她似乎选择的是前者。她想都不想就选择前者，那是因为只有成绩好了，她才可能不被在那些逃也逃不掉的家庭聚会上被遗弃在角落里，才有可能被长辈的疼爱顾及到。她从小就渴望得到家人的关注和疼爱，渴望听到奶奶的那一声“娃”。有些小孩天生就有，可她需要去努力赚取那些。
这一生都这样，别人在想赚钱，她在想赚爱。
越长越不讨人喜，奶奶说，仿佛那是她犯的一个错。
她的英语发音也很奇怪，捏着嗓子模仿者新概念里的腔调。她早自习领读英语课文的时候，总有人在下面痴痴的嘲笑。有一次，他的一个朋友故意当面模仿她读英文的样子，旁边几个人哄堂大笑。而他也在其中，听着他们，看着他们，漠然，无动于衷，好像他们谈论的只是一个抽象的哲学概念。
他，冷漠，微笑。冻住化开，反反复复。
她终于明白，只在恰好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才会对她笑。他笑了，她微微一怔，便不由自主跟着笑了，她控制不了脸上的肌肉，抵挡不住那淡淡的苹果香。也许是从他在走廊里擦肩而过起，也许更早，从他穿着橄榄绿毛衣在讲台上笑过来起，她就开始迷上那淡淡的苹果香。
也许还要更早更早，从她穿着鲲表哥的睡衣在舅舅家晃来晃去起。
亚当有很多条肋骨，而夏娃只是一个亚当的肋骨。亚当会时而觉得这根肋骨也不错，时而觉得那根也很好。夏娃寻寻觅觅都在找那个丢失了肋骨的亚当。亚当的纠结在于到底那根肋骨才是最爱的。而夏娃的纠结在于，到底是谁的肋骨，他们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像。
怎样才能知道你心中住的我，是亚当，还是夏娃？我只懂得，如果爱上了很多人，爱上TA的影子，TA的影子的影子，TA的影子的影子的影子。。。。。那我一定不是亚当。与你无关，与TA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