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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磊舅舅也走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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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磊舅舅也走了。

    姥姥红着眼圈说,“磊儿头发都还黑着呢。”

    姥爷就静静的坐在靠背木椅上。左手放在在腿上,右手抓着扶手。那是姥爷拍照时候呈现的姿势,只是那时候光线嘈杂,他的眼睛里灯忽明忽暗。现在,那盏灯灭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坐得这么静过,静的仿佛已经冻住了。

    森舅舅走得时候,他也这么坐着。鹏表弟喊了好久好久姥爷,他才醒来。

    森舅舅走之前,姥爷已经和他好多年没说过一句话了。森舅妈从来不来姥爷家,森舅舅也很少来。森舅舅都是趁姥爷上班的时候来。森舅舅有次在我家喝醉了,向我打听姥爷。我一五一十的如实汇报。他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一步错,步步错,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虽然不明白错的是什么,只是觉得要是姥爷医院里能造出后悔药人森舅舅就不用那么伤心了。他接着问我,将来长大想要做什么。我想了想说,观音菩萨吧,我那时候觉得观音菩萨可以命令大家都喜欢鲲表哥。我本来第一个想到的是如来佛祖,但他是男的啊,我只好换了一个。他哈哈笑着说,我看语文老师就挺好的。

    森舅舅的名字里有很多木。森舅舅的青春也像他的名字一样烧得轰轰烈烈,烧得噼里啪啦响。隐隐约约记得有一次,森舅舅怒气冲冲的大叫着,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姥爷气得追上去大骂,谁是如来谁是卿?那忠得是人吗?易牙倒是忠啊?!你有本事就学易牙?!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只是森舅舅早已夺门而出。又跑回来拽上了我。

    森舅舅有一辆威风凛凛的摩托车,我一直以为是像鲲表哥的变形金刚那样变出来的。那个时候觉得摩托车好高好强大啊。森舅舅时常会把我架上去,带我去兜风。我胆小,每次都紧紧抓着森舅舅的衣服。

    风呼呼的吹,森舅舅的衣服膨胀得像个大面口袋,我拦腰拽着。爷爷村子里的磨面的大机器就是这样子。嗡嗡的,一头是热热的滑滑的白粉,一头是绵绵的轻轻的麦麸。一头给我吃,一头给羊咩咩吃。原来我和羊咩咩吃的都是麦子啊!我第一次想到这个的时候,特别惊喜。看似完全不一样的两个,竟然可以这样暗暗的连接在一起。森舅舅说你向下拽,不要向后,不然你这个没出息的坏舅舅又得伤风败俗衣不蔽体啦。森舅舅的衬衫扣子经常被我拽得找不到了。要是鲲表哥在,森舅舅便把他也架上去,这样,我便可以抱住鲲表哥,使得他的衬衫免遭一劫。

    多年之后广场上无意听到“我要策马奔腾,向你怀中”的时候,我脑海中突然闪过森舅舅的摩托车,闪过那时的森舅舅,闪过被森舅舅架上去的我们。远处的大妈们在跳舞。我默默的坐在石阶上,静静的听完。眼泪滑过脸庞,我一直都很羡慕森舅舅,那么多的木,那么多。在最好的年华里,牵了最爱的人的手,无关别人怎么看TA。

    只是他后悔了。而我等了十四年,生气了十四年,也后悔了。怎样都是后悔。没有鲲表哥的手,没有李懋的手。怎样都是后悔。不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是从来就没有最好的。在欲望里,只有得不到的。

    那次兜风,只是在一个小学那里转来转去。回来后,小姨便审问我,长什么样?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森舅舅和我可是连摩托车都没有下啊。其实我看到学校门口有个女子远远的朝我们看。只是那个大头盔压的我昏昏欲睡,没看清,太远了。况且,森舅舅没让我说。我以为这是森舅舅和我之间的秘密。我不能做叛徒。后来想想,森舅舅也没不让我说。也许森舅舅还想让我说,不然,他为什么带我去?森舅舅走了,我才听说,原来姥爷托人给他介绍过一个语文老师。

    小姨说,姥爷生气是因为森舅舅给你找的森舅妈是个饭店服务员。我想,难道说森舅妈不是饭店服务员姥爷就不生气啦?我喜欢很多服务员姐姐浅笑盈盈。但我第一次正式见森舅妈,便不喜欢她,更多是怕。她的两只黑色眼珠子咕噜咕噜在鲲表哥身上打量许久,仿佛他是一个怪物。我倏的挡在鲲表哥面前,两只胳膊向后护住他。她笑了,并没有看我。一只嘴角微微动了下,鼻孔也向上翻,眼角犀利的光斜射出去。那种轻蔑与藐视,让我至今都不寒而栗。鲲表哥以为我要玩飞人,也许他只是想让大家以为我要玩飞人,便架着我飞起来。姥爷说,去院子里玩吧,客厅里太挤了。鲲表哥带着我,终于逃离了她的观赏。

    森舅舅和姥爷怄气,说姥爷的心是偏的。都是儿子,怎么磊舅舅找女的找男的,不管多么出格姥爷都护着。到他这里,正儿八经找个三从四德的女的却不行了。我是没本事学易牙。大哥是有本事,一个活生生的易牙!姥爷啪的一巴掌。往后父子,形同陌路。

    我再也没有做过森舅舅的摩托车了。听说森舅舅结婚了。听姥姥说这是森舅舅家的小鹏鹏。

    森舅舅走了,森舅妈倒是来了几回,都是些遗产工作的事情。森舅妈后来成了护士。

    只是大家都不提森舅舅。

    磊舅舅也走了。姥姥才说,“森儿头发更是黑。”说完,她眼圈又红了。

    森舅舅走得时候,家里谁都没有见过他。医院里也不收留他,说哪有空床位给一个感冒发烧的普通病人呀。这里有人要移植心脏,有人要截掉大腿,还有人要面部整形,让他不要随便浪费公共资源了,好好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吧。森舅舅说,我不能回去,我去过那个病源城市,我要回去了,就害死全家。医院说要么去你父亲的医院闹腾吧。森舅舅说,我不能再走了。我走哪儿,就害到哪儿。森舅舅给磊舅舅打电话,说要坚决留在这个医院里,不能走出这里一步。末了,他说,不要告诉老爷子。磊舅舅托朋友关系,好说歹说,才给他在那个医院的走廊里找到一个床位。森舅舅一个人躺在医院走廊里的时候想什么呢?他有想过要见鹏表弟森舅妈,姥姥姥爷和我们大家吗?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了。我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着?总之不是今年。徐珏叔叔说,后来当森舅舅躺在隔离车里被送到他们医院的时候,森舅舅肿了好多倍,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徐叔叔说。那个时候,磊舅舅还在给病人做手术。

    我叫了声姥爷。他缓缓的抬起头。他的目光穿过了我,穿过了我身后的墙,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那个接受舅舅们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