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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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富庶,雒中贵戚室第相望,金帛财产家家殷积。董卓纵放兵士,突其庐舍,淫略妇女,剽虏资物,谓之‘搜牢’。人情崩恐,不保朝夕。”

    “董卓非但弑杀少帝、何太后,更借葬何太后之机掘开帝陵,悉取墓中珍物。又奸乱公主,妻略宫人,虐刑滥罚,睚眦必死,群僚内外莫能自固。”

    “董卓曾遣军到阳城,时值二月社祭,百姓各在其社下,卓兵竟将男子悉数斩首,驾其车牛,载其妇女财物,以所断头系于车辕轴,连轸而还雒,谎称攻贼大获,称万岁。入开阳城门,焚烧断头,以妇女与甲兵为婢妾。”

    自雒阳逃出的太傅府老管家哭诉着京师一片大乱的惨象,双目中写满恐怖。

    瑟瑟颤抖着,我不禁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董卓”这个名字时的情景。那是父亲自长沙起兵前夕,我听到他愤怒地叫骂这个名字,捶胸长叹:“张公昔从吾言,朝廷今无此难也!”当时我并不能听懂父亲的话,个中缘由,还是权后来讲给我听的:

    那是中平三年[1],边章、韩遂作乱凉州[2],时为中郎将的董卓拒讨无功,朝廷遂派司空张温行车骑将军,进兵西北。因父亲骁勇善战,张温表请父亲与参军事,一同出征。大军屯驻长安后,张温以诏书宣召董卓,不料董卓拖了许久才到。张温以此责让董卓,董卓却应对不顺。彼时父亲在坐,见董卓不遵军令,轻上无礼,愤而数董卓三宗罪,建议张温依军法斩杀之。然而张温优柔寡断,缺乏胆识,没有听从父亲的意见。

    然而我的回忆很快便被打断了,猝不及防地,被老管家接下来的一句话打断——

    “二月丁亥,董卓见关东联军势盛,乃挟持天子西迁长安,并尽徙雒阳百姓数百万口一同西行。天子方出雒阳,董卓便一把大火,将雒阳城内宫庙、官府、居家尽皆烧毁,二百里内无复孑遗!彼时太傅、太仆皆被扣留董卓军中,太傅……”

    双手掩了口,我已听不清他接下来说了些什么——

    雒阳被董卓一把火烧了?……烧毁了?……没有了?!

    我似乎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口碎裂了,那声音撞向我的耳膜,清晰的、重重的一声,之后我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二月戌子……那时候我们还在寿春,那时候雒阳城便已不复存在了么?!

    不能置信地摇着头,昨日提及雒阳时周瑜刹那恍惚的画面蓦然在眼前来了又去地徘徊——

    他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一片模糊的泪光中,我举目朝策望去——往常他多么爱笑啊,停不下来似的,然而此刻,他漂亮的双眉紧紧拧作一团,额角却有青筋隐隐暴起,而他眼底的悲哀是那样深切,深切得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令我猛然惊觉,这样的表情,似曾出现……

    他早就知道的——那样美丽繁华的雒阳城已化为一片灰烬,他们都早就知道的!只有我,一直被保护着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自顾自喜悦着、委屈着、烦恼着,同此刻外面的人世间相比,美丽虚幻得像一场梦……

    走出房门时,我看到周瑜正独自立于廊下,夕阳的余晖将他沉默的背影拖得老长,顺着他的目光向天际望去,第一次,我觉得那浓红的发光体像血——残阳如血。

    “好在上天庇佑,令侄女虎口逃生,总算不幸中的万幸。”临出门时,母亲拭了拭眼角,握住袁夫人的手说。

    袁夫人亦拭了拭眼角:“家兄生前最疼爱此女,既承上天庇佑死里逃生,我惟尽己之力,护她周全罢了。”

    四天后,我终于见到了袁夫人的这位内侄女——太傅府灭门惨祸中唯一的幸存者。

    站在一株流苏树下,她正把脸望向天边。此时那流苏树正开到全盛,但见花满树冠,如盖霜雪,她静然独立于树下,眉色淡远,素衣清绝,在这渐渐炎热起来的五月,竟清冷冷给人一种欲临风而去,出离尘嚣的错觉……

    这几日断断续续听周府的老家人说起,我才恍然知晓,原来周、袁两家的密切关系竟可以一直追溯到百多年前,两家的高祖周荣、袁安那里。当年周荣以明经辟司徒袁安府,甚为袁安所器异,为其腹心之谋。和帝时袁安弹劾权倾朝野的外戚窦氏,奏章尽皆周荣所具草,为此,周荣几乎为窦氏刺客所加害。之后的百多年的岁月里,两家一代代的子弟位列三公九卿、刺史郡守,互相扶持,彼此联姻,真正是世交至谊。

    “聆姐姐……”出声唤她,周珊走过去,仰起脸凝望着她,“你好些了么?”

    历经一个多月的逃难,她看上去依然虚弱,然而轻轻揽珊珊入怀,她抚着珊珊的头发说,“我好多了。”

    顺势倾靠在她身上,珊珊把脸埋入她衣袖间,她揽着珊珊,容色沉静如水,然后她慢慢转首,朝我的方向望过来——

    视线相触的一刹那,我竟不自禁地瞬了一下目。那一刹那我只觉得她的双眸——不,她周身都淡淡流转着一种光华。有别于周瑜身上那种有着划破暮霭力量的光华,这光华柔和蕴藉,隐约闪现于她的一袭素衣下,闪现于她仍显哀戚的容色间,却势不可挡,一如珠蕴椟中,时有宝光外溢。

    我不记得她是怎样向我点头微笑,又与我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自己离开时,喃喃地问珊珊:“她会抚琴么?”

    “不,”珊珊摇了摇头,“聆姐姐善弹箜篌。”

    箜篌……

    眼前再度浮现出湍急的河面,风掀起惊涛骇浪,吹乱白首狂夫的长发,他不顾一切地向河心走去,直到被滚滚激流吞没,消失于茫茫天地间。耳边则回响起那盘旋天地间的悲怆之声——白首狂夫妻子的箜篌声,丽玉的箜篌声,袁聆的箜篌声……

    “聆姐姐与琰姐姐是自幼相交的好友,琰姐姐出嫁前,她们互赠了自己心爱的乐器。”珊珊说。

    蔡琰,蔡邕的爱女。却原来,那把“焦尾”,是袁聆转赠与周瑜的。她与他一同在雒阳长大,尽管未行聘定之礼,却已为袁、周两家所默认——她将是他未来的妻子。

    我不再学琴了,第二天我宣布。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珊珊要守孝,作为好朋友,我自然不宜再摆弄丝竹。

    母亲垂目不语——不说话便是默认了吧?微微转首,我去看她几案上的插花。这几日母亲忙于安慰袁夫人,房中的插花一直没有更换,都已经枯萎了,宛如烧焦的劫灰。

    雒阳已化作一片焦土,我的梦想,还未来得及绽放便已枯萎。而未及绽放便已枯萎的,又似乎不仅仅是我的梦想……

    注释:

    [1]中平三年,公元186年。

    [2]凉州,东汉十三州之一,辖境相当于今甘肃、宁夏回族自治区和青海湟水流域,及陕西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