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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牛头伯劳要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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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棵树,甫瑞对彩虹狗无可奈何,要是平常有条狗胆敢在自己脚旁撒尿,保准让它领教一下无敌飞脚。她想象着它在空中变幻为一条嚎叫的彩虹,一条涌动翻滚的色彩罐子,岛上的游客就可以一饱眼福啦,而她,正是这一奇迹的创造者。可惜她身不由己。

    她饱含眷恋地向远处张望。日影缓慢地在她脚下旋转,由此可以判断时间在流动,悄无声息,却无从判断指针的具体位置。游人由初来乍到的兴奋转为倦容满面,当初从洞口钻出的人流开始回潮。

    这一天够倒霉了。希望这是有人蓄谋导演的一出闹剧,而她是无辜的被选中者。但是自己分明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过往的人手里拿着冰棍儿使劲地嘬了一口又一口,心里面吧嗒吧嗒地流淌着口水。东面的山顶上腾起一阵阵烟雾,那是计划中的烧烤营地,那里的人一定在大快朵颐。那一股股带着烤肉香味的浓烟,钻进鼻孔里的感觉想必不会太刺激,而是散发着诱人的讯号。

    还好一棵树不在乎凡间烟火。只是太阳一直都不太友好,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叶子还不太习惯这炽热的天气。樱桃树的叶子向来也不以繁茂著称,勉勉强强地遮住稚嫩的小脸。希望太阳早点落山吧,或者天公作美洒下三两滴雨,也算是小小洗一把脸。

    一小片云朵飞翔而来。她见识过高天里的云层流动和夜晚的彩云逐月,但确实没见过飞翔的云。更何况乾坤朗朗,风不拂衣,没理由让一朵云这么疯也似的飞翔。

    待到头上痒得像爬着一只大跳蚤似的,她才注意到,原来落下了一只小鸟。

    “活该我倒霉吗?”她想,“都怪我妈妈的乌鸦嘴,偶尔头发一乱,她就说我的头发乱得跟个鸟窝似的,这不应了那句话吗?”

    好消息是,飞来的不是一只乌鸦。如果不是叨扰了她本已不平静的内心的话,它还可以说是一只漂亮的小鸟。只见它色彩斑斓,从额头到背部是一抹栗色,腰和尾部覆盖着灰褐色的羽毛,身上披着淡棕色轻装,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眼睛周围长着一个黑褐色的月牙儿。它可真是月亮的粉丝呀,竟然坦诚地把偶像的图案直截了当地纹在脸上。这是一只牛头伯劳。

    她马上领教到了它的粗野。

    它在她头上蹦蹦跳跳,弄得一张张叶子躲避不及,被它尖锐的爪子挠得伤痕累累。最可怕的是它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这段日子,我就在这里安个家吧。”

    甫瑞心里叫苦不迭。听它的口气,好像很勉强似的,与其如此,为什么不去其它地方安家落户呢?

    可是这个捣乱鬼倒是说干就干,飞来飞去,草草地将衔来的树枝草茎横七竖八地胡乱搭建一番,一个粗陋的鸟窝算是做好了。然后它向上飞起,再猛地飞落,将鸟窝敦实了一下,心满意足地躺下来准备享受一个白日梦。

    这还不算,不大一会儿,甫瑞领教到了什么叫无恶不作。这家伙在自己头上打嗝放屁什么都干,还时不时地将一张鸟嘴在树枝上蹭来蹭去,弄得她忍不住一阵又一阵地痒痒。

    现在想想还是家里好啊,爸爸的胡子在脸上蹭时也没有这么折磨人。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么一比,爸爸的亲热原来不是一种欺负,他是真爱,而这只可恶的小鸟真是无法无天。

    甫瑞又想到了一句话,“爬到头上作威作福,骑在脖子上拉尿拉屎”。她的心里凛然一震,顿时从头凉到了脚,想不到今天竟落到了这副田地。

    她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操起了心。混蛋!混蛋!

    那只鸟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从窝里站起来用翅膀扇了一下甫瑞的脑袋,说:“告诉你,不准在心里骂我。”

    “啊?我能听懂鸟儿说话?”她兴奋地想,不由得脱口而出。

    那只鸟一副鄙夷的口气,说:“你这个木头脑袋真是有点呆啊,居然不知道我们非人类之间可以交谈自如。告诉你吧,只有人类才那么无知,他们自以为拥有魅力非凡的语言,自以为他们最灵长,其实他们简直是狭隘无知。你不会也这么狭隘无知吧?”

    甫瑞生气地说:“你才狭隘无知,我就是人类。”

    “你是过,但你现在不是了。别看小英雄我初出江湖,可也一眼看得出来你刚刚走出超越狭隘无知的第一步。”

    “你知道我是过人类,现在不是了?”

    “知道。要想知道你能不能真正地超越狭隘无知,还要看你有没有慧根呢。”

    “我不想慧根,我还是想回去。”

    “你现在是我的家,回不去了。”

    甫瑞想哭。

    一棵树的眼泪,不似淅淅沥沥的夜雨那样倾泻而下,它只会在叶脉里安静地循环,像一辆从始点到终点又从终点到始点来回行驶的汽车。一棵树的眼泪,不是在寻求一个倾诉对象,而是想用来清除不小心写下的错别字,然后有机会再写下别别扭扭的另外一行。一棵树的眼泪,把过去的时间向未来无限地拉长,重温那一个个片段,希望在画面上迎来家人的眼神。

    牛头伯劳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翻了个身仰面朝上,拉了一张叶子盖住眼睛,为自己营造一个黑夜的氛围。但它马上又翻身趴在窝里,对甫瑞说:“别想那么多了,少小离家,鬼神不怕。”

    甫瑞回应它:“我才没你那么没良心!”

    她感觉到自己在生气的状态下变得勇武有力,这种气势使得她的叶子在无风时也哗啦啦响得虎虎生威。她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好像憋闷很久之后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难道生气也会带来舒服?

    牛头伯劳气炸了肺,跳着脚地在窝里呼天抢地,“不许乱骂!不许侮辱!”

    “不是你先招惹我吗?”

    “你也可以招惹我,但是不许乱骂。你还是带着人类的缺点,动不动就出口伤人。我们非人类的喜怒笑骂可不像人类那么无礼。我们责骂的方式无非是揭露对手的糗事,通过刺激它的自尊心来使它面对错误。”

    “你这么坏,折腾我的脑袋,还讲这么多道理?”

    “我哪里坏?哪里折腾你了?我们鸟和树本来就是这么相处的,这是事实。别随便抨击人家,我们非人类讲道理的方式是摆事实,这比那些无聊的说教正经多啦。”

    “那好,你在我头上搭个鸟窝,我也就忍了。你为什么作出那么多打嗝放屁的恶心动作?”

    “吱吱咕咕,”牛头伯劳开怀大笑,“我就是要来刺激你啊!看你愁眉不展的样子,好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样。山光水色这么美,你也应该像我一样释怀。我们可以长歌一曲,也可以互相讲讲过去的事儿来解闷啊。”

    甫瑞不习惯地向上斜了牛头伯劳一眼,不知它是不是出于恶意的捉弄。不过听它这话好像也符合一些歪理儿,只好在心里安抚自己习惯就好了。唱歌与讲故事这两件事她都没有心情,于是默不作声。

    而牛头伯劳活脱就是一个话痨,自顾自地开始对她长篇大论:

    “你没有什么好伤心难过的,作一棵树比作一个人伟岸多了。我和你一样是个小孩子,我是只幼鸟,但不是菜鸟。我欣赏你是一棵树,而不欣赏一个人。你看那些人,动作硬梆梆地直立行走着,还以为这是他们进化到高阶段的标志,其实他们的内心早就退化到了山洞时代。我觉得吧,人就是直立行走的蜗牛,触角试探出一个可行的方向,便向前蠕动一步。然后再去试探,再蠕动一步。多胆怯!多卑微!”

    说到这里,牛头伯劳技巧性地停顿了一下,等待一个忠实听众的反应。但樱桃树沉默不语,看来她生过气之后又在想心事了。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吗?”牛头伯劳问。没有回答,然后它就自己说,兴奋地在粗陋的鸟窝边沿上踱着鸟步。

    “吱吱咕咕,我是离家出走的。少小离家是多大的快乐啊。

    “我可不想呆在那个拥挤的大窝子里,没有远见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让咱烦透了,最烦的是父母那个唠叨啊。唠叨,老刀,几乎是在割我的雄心。它们教我这样,又教我那样,絮叨我不成器,又教导我怎样才能成器,它们简直拥有一部成功学大百科全书。

    “在它们眼里,我的幼年就是一块橡皮泥,可以随意拿捏塑造。用他们的话说,未来有很多可能性,我将是牛头伯劳中的医学家,教师,格斗教练,科学怪人……

    “你也是同样的命运吧,将来的钢琴家,数学天才,文学大师,动漫高手……当然,你现在是一棵树。你没有被塑造为一棵树,但你内心里渴望过成为一棵树。”

    甫瑞像预习语文课文一样,心里默数着它讲了几段话,心里想这家伙还是一个演说家呢。功夫还不赖,兜兜转转,居然又把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来。也正是牛头伯劳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她的心弦,打乱了她数数的节奏,让她忘了到底是几段。

    她觉得应该有礼貌地给对方一个回应,于是问它:“你要去干什么呀?”

    牛头伯劳来了精神,说:“我要去更大的世界,冒险。生活不是唠叨,咱一定要通过自己方式在伯劳家族里出人头地。”

    这样也好,甫瑞想,至少它开始冒险历程以后自己就可以不再受它的打扰了。真希望它早点离开,最好飞走的时候把它那个破鸟窝一道带走。

    甫瑞试探着问牛头伯劳:“你什么时候走啊?”

    牛头伯劳像是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说:“我不走。我突然觉得好像与你有缘呢,我要在你的树枝上住一段时间,这地方挺适合我。”

    甫瑞心里暗暗叫苦。她希望来一阵风,哪怕是来一阵飓风也无所谓,哪怕是一阵龙卷风也愿意,这样她就可以借势摇动树枝把牛头伯劳赶走。最好是让龙卷风把它带到暴风眼里去吧。

    但转念一想,牛头伯劳好像也没有坏到要受到如此惩罚的程度。毕竟它唠了那么多,在听它讲话的这段时间,不安与忧愁被转移到没有焦虑的遐想里。尤其是它戳破了一个自己不想承认的事实,她有时出神发呆的样子,的确像一棵睡梦中的小树。

    她又出神了。

    牛头伯劳站在鸟窝边沿上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问她:“我要带你去历险,探索。怎样?”

    “我不能动。”

    “你能的。你只是需要一次触动,激发起像我这样的壮志。你以为它离你很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