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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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中秋节，周公馆里热闹闹地坐了一桌的人。王老爷和周老爷原本是生意上的朋友，两家还是邻居。后来开战，才各自迁到了别处。这天趁着团圆佳节来周家叙叙旧情，周老爷自然喜不自胜。
更开心的是周家的五小姐雅诗。
周文强娶了三房，这些年来足足生了五个孩子。只不过周老爷想要个儿子，生的五个孩子却尽是女儿。雅诗的姐姐都零零落落嫁出去了，只有雅诗最小，前年留了洋回来，到今年年底正好二十。周老爷很疼这个女儿，见自己前几个女儿果真如泼出去的水一般一个个嫁到了别人家，因此打定主意招个女婿，死活不肯把雅诗嫁到别人家里。
周老爷还在想着雅诗的终身大事，雅诗却早已芳心暗许。她所在的沪范女校原在乔祺的学校对面，四年前两校联谊的时候，她就主意到他了。她本来对婚姻是极为恐惧的，她从小看着周老爷的几房姨太太整日里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原想着婚姻不过如此，对爱情也没了盼望。但她见了乔祺，光芒万丈的乔祺，才开始初尝爱情的甜蜜与苦涩。那时乔祺还是上海的交际王子，而她长得虽然白净清秀，却内向得很，因此两年来即便见着了乔祺，也不敢和他说话。后来她知道周王两家本来亲密，便千方百计请父亲出面约了乔祺出来，不曾想却因为种种事情给耽搁了。如今总算乔祺来了，这才了了她一桩心事。
热菜上来了，周老爷夹了蹄子到乔祺碗里，笑嘻嘻地说：“前两年约你们吃个饭，怎么都没空，今天终于赏了脸。以前见过你，不过那时候你还是毛头小子，现在倒是一表人才、堪当大任了。”
王老爷笑道：“文强兄说笑了。您也别一口口尽夸着他，他不过就那样，逃不脱精致的淘气。倒是你们家闺女雅诗，越发秀致可人了。”
周老爷哈哈一笑，道：“不是我夸自己家的女儿。我五个女儿中，就她最伶俐，最标致，读的书又多。将来谁娶了她谁才叫有福气呢。”
王老爷道：“雅诗确实完美，只怕文强兄将来舍不得她出阁。”
两个人一言一语聊着，雅诗早就红了脸。她坐在乔祺旁边，一直未曾讲过话。她听着这些赞扬的话，也不敢伸手夹菜，生怕没了规矩。她抓了一把面前的冷螺，拿牙签慢慢地挖起来，也不吃，就这么放在碗里盛着。听她爸爸说起那些令人害臊的话，她便拿眼瞟了一眼乔祺，心中思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却见乔祺也向自己这里看过来，雅诗闪电般低下了头，一张脸红得石榴似的。
乔祺倒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有意为她开解似的，他随意夹了几口菜，擦了擦手道：“周老爷，我吃饱了，不知能否请雅诗小姐一同去院子里走走？”
周老爷与王老爷对视一笑。周老爷看了看雅诗，笑着对乔祺说：“我们这些老古董的话不中听，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话要说，快快去吧。雅诗不懂事，你可要让着她。”
乔祺点点头，轻轻碰了碰雅诗的肩膀。雅诗颤了一下，以为他要牵自己的手，见他并没有这种意思，便讪讪地把手缩在背后，随乔祺离了席。
花园里暗暗的，只有月亮的一点清光。雅诗低着头挨着乔祺走着。她借着月光看见他的影子，迷醉在里头。蹬蹬蹬，是他的皮鞋和她高跟鞋踏在石子路上的声音。
两个人一直不说话，直到散步到了了石子路的拐弯处，雅诗才停了步子，将自己藏在阴阴的树影儿里，柔声说：“方才，谢谢你。”
乔祺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刚才为她开解的事，便礼貌地笑道：“其实方才我也不全是为了你，我自己也是喜欢散步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月色下走着。”
“为什么是一个人？”
“因为一个人可以很清静。如果是两个人，另一个人若是不喜欢的，便成了敷衍，若是喜欢的，一心在她身上，一路上揣度着她想些什么，也就没了散步的雅兴。”说着，乔祺见雅诗垂下了头，生怕她多想，连忙说：“你算是我的朋友，和你散步，我很高兴。”
“朋友？”雅诗反复掂量着这两个字，“我们不是今天才见面吗？”
“我们在联谊会上见过，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见你就觉得你很不一般，本来想约你出来一起吃顿饭，但是我健忘，就这么耽搁了。”乔祺说。
雅诗抬头看了一眼乔祺，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他秀气的眉，他坚毅又温柔的眼。他的轮廓，她早就偷偷地在梦里勾勒了无数遍了。当年她是那样的留意他，不敢冒昧。如今他就站在她跟前，温柔地和她一个人说话，和她一个人。
“雅诗，其实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只是有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好像很怕我，你好像不敢接近我。你好像很喜欢沉默，不过为什么不试着多交几个朋友呢？。”乔祺靠近了雅诗道。
“你很懂我，”雅诗轻轻叹了口气，“我的心思，恐怕你也知道。只是我怕别人看穿了我，所以不敢多说话。从小我看惯了家里的吵吵嚷嚷，我顶不愿意过那样子的生活。我总觉得沉默是个好东西，它可以保护我。多说几句话，意思被人家琢磨了去，我就成了透明不设防的了。”末了，雅诗溜了一眼乔祺，道：“这些心里话我从没有和人家说过，你是第一个。”
树叶缝里筛下淡淡的月光来，雅诗柔怯的面庞更添了一丝惆怅。乔祺看着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打个岔子道：“前面月光好，我们去走走罢。”
两人并肩走在曲曲折折的小石子路上，雅诗走的慢些，乔祺便回头等着她。他看着雅诗微微抖动的月白色旗袍，忽然走了神。眼前不是雅诗，是蓁蓁，穿着浅绿色的绸珊子，盈盈地朝他笑。
蓁蓁，不，不能想她。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想把蓁蓁的影子甩出去。我不能这么自私，爸爸老了，为了王家，我也该做点牺牲了。耳畔王老爷的叮嘱不断传来，“乔祺，爸爸真的撑不下去了，要靠你了。周文强的工厂有英国人罩着，日本人一时也不敢嚣张，如今为了保住王家的基业，只有求周文强的庇护。只是现在战乱频仍，人人皆求自保。从前生意上的一点感情是靠不住的，只有和周家有了亲，周文强才会设法助王家生存。这点亲……周文强最宝贝的丫头雅诗，她……她喜欢你。算爹求你，几代王家人的基业绝不能毁了！”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给蓁蓁的承诺，说好了打点好一切就去找她的呢？说好了他永远不会辜负她的呢？可是，他不能只想着自己。他是王乔祺，他背负着王家的姓。
“想什么呢？”雅诗在他迷离的眼前晃了晃，“你在等我吗？”说着，她羞红了脸。
乔祺微微一笑，道：“夜里风大，我们回去吧。等下他们又要担心了。”他一手牵起了雅诗，一手偷偷地擦去了眼角半干半湿的泪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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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中秋节，周公馆里热闹闹地坐了一桌的人。王老爷和周老爷原本是生意上的朋友，两家还是邻居。后来开战，才各自迁到了别处。这天趁着团圆佳节来周家叙叙旧情，周老爷自然喜不自胜。
更开心的是周家的五小姐雅诗。
周文强娶了三房，这些年来足足生了五个孩子。只不过周老爷想要个儿子，生的五个孩子却尽是女儿。雅诗的姐姐都零零落落嫁出去了，只有雅诗最小，前年留了洋回来，到今年年底正好二十。周老爷很疼这个女儿，见自己前几个女儿果真如泼出去的水一般一个个嫁到了别人家，因此打定主意招个女婿，死活不肯把雅诗嫁到别人家里。
周老爷还在想着雅诗的终身大事，雅诗却早已芳心暗许。她所在的沪范女校原在乔祺的学校对面，四年前两校联谊的时候，她就主意到他了。她本来对婚姻是极为恐惧的，她从小看着周老爷的几房姨太太整日里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原想着婚姻不过如此，对爱情也没了盼望。但她见了乔祺，光芒万丈的乔祺，才开始初尝爱情的甜蜜与苦涩。那时乔祺还是上海的交际王子，而她长得虽然白净清秀，却内向得很，因此两年来即便见着了乔祺，也不敢和他说话。后来她知道周王两家本来亲密，便千方百计请父亲出面约了乔祺出来，不曾想却因为种种事情给耽搁了。如今总算乔祺来了，这才了了她一桩心事。
热菜上来了，周老爷夹了蹄子到乔祺碗里，笑嘻嘻地说：“前两年约你们吃个饭，怎么都没空，今天终于赏了脸。以前见过你，不过那时候你还是毛头小子，现在倒是一表人才、堪当大任了。”
王老爷笑道：“文强兄说笑了。您也别一口口尽夸着他，他不过就那样，逃不脱精致的淘气。倒是你们家闺女雅诗，越发秀致可人了。”
周老爷哈哈一笑，道：“不是我夸自己家的女儿。我五个女儿中，就她最伶俐，最标致，读的书又多。将来谁娶了她谁才叫有福气呢。”
王老爷道：“雅诗确实完美，只怕文强兄将来舍不得她出阁。”
两个人一言一语聊着，雅诗早就红了脸。她坐在乔祺旁边，一直未曾讲过话。她听着这些赞扬的话，也不敢伸手夹菜，生怕没了规矩。她抓了一把面前的冷螺，拿牙签慢慢地挖起来，也不吃，就这么放在碗里盛着。听她爸爸说起那些令人害臊的话，她便拿眼瞟了一眼乔祺，心中思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却见乔祺也向自己这里看过来，雅诗闪电般低下了头，一张脸红得石榴似的。
乔祺倒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有意为她开解似的，他随意夹了几口菜，擦了擦手道：“周老爷，我吃饱了，不知能否请雅诗小姐一同去院子里走走？”
周老爷与王老爷对视一笑。周老爷看了看雅诗，笑着对乔祺说：“我们这些老古董的话不中听，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话要说，快快去吧。雅诗不懂事，你可要让着她。”
乔祺点点头，轻轻碰了碰雅诗的肩膀。雅诗颤了一下，以为他要牵自己的手，见他并没有这种意思，便讪讪地把手缩在背后，随乔祺离了席。
花园里暗暗的，只有月亮的一点清光。雅诗低着头挨着乔祺走着。她借着月光看见他的影子，迷醉在里头。蹬蹬蹬，是他的皮鞋和她高跟鞋踏在石子路上的声音。
两个人一直不说话，直到散步到了了石子路的拐弯处，雅诗才停了步子，将自己藏在阴阴的树影儿里，柔声说：“方才，谢谢你。”
乔祺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刚才为她开解的事，便礼貌地笑道：“其实方才我也不全是为了你，我自己也是喜欢散步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月色下走着。”
“为什么是一个人？”
“因为一个人可以很清静。如果是两个人，另一个人若是不喜欢的，便成了敷衍，若是喜欢的，一心在她身上，一路上揣度着她想些什么，也就没了散步的雅兴。”说着，乔祺见雅诗垂下了头，生怕她多想，连忙说：“你算是我的朋友，和你散步，我很高兴。”
“朋友？”雅诗反复掂量着这两个字，“我们不是今天才见面吗？”
“我们在联谊会上见过，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见你就觉得你很不一般，本来想约你出来一起吃顿饭，但是我健忘，就这么耽搁了。”乔祺说。
雅诗抬头看了一眼乔祺，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他秀气的眉，他坚毅又温柔的眼。他的轮廓，她早就偷偷地在梦里勾勒了无数遍了。当年她是那样的留意他，不敢冒昧。如今他就站在她跟前，温柔地和她一个人说话，和她一个人。
“雅诗，其实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只是有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好像很怕我，你好像不敢接近我。你好像很喜欢沉默，不过为什么不试着多交几个朋友呢？。”乔祺靠近了雅诗道。
“你很懂我，”雅诗轻轻叹了口气，“我的心思，恐怕你也知道。只是我怕别人看穿了我，所以不敢多说话。从小我看惯了家里的吵吵嚷嚷，我顶不愿意过那样子的生活。我总觉得沉默是个好东西，它可以保护我。多说几句话，意思被人家琢磨了去，我就成了透明不设防的了。”末了，雅诗溜了一眼乔祺，道：“这些心里话我从没有和人家说过，你是第一个。”
树叶缝里筛下淡淡的月光来，雅诗柔怯的面庞更添了一丝惆怅。乔祺看着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打个岔子道：“前面月光好，我们去走走罢。”
两人并肩走在曲曲折折的小石子路上，雅诗走的慢些，乔祺便回头等着她。他看着雅诗微微抖动的月白色旗袍，忽然走了神。眼前不是雅诗，是蓁蓁，穿着浅绿色的绸珊子，盈盈地朝他笑。
蓁蓁，不，不能想她。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想把蓁蓁的影子甩出去。我不能这么自私，爸爸老了，为了王家，我也该做点牺牲了。耳畔王老爷的叮嘱不断传来，“乔祺，爸爸真的撑不下去了，要靠你了。周文强的工厂有英国人罩着，日本人一时也不敢嚣张，如今为了保住王家的基业，只有求周文强的庇护。只是现在战乱频仍，人人皆求自保。从前生意上的一点感情是靠不住的，只有和周家有了亲，周文强才会设法助王家生存。这点亲……周文强最宝贝的丫头雅诗，她……她喜欢你。算爹求你，几代王家人的基业绝不能毁了！”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给蓁蓁的承诺，说好了打点好一切就去找她的呢？说好了他永远不会辜负她的呢？可是，他不能只想着自己。他是王乔祺，他背负着王家的姓。
“想什么呢？”雅诗在他迷离的眼前晃了晃，“你在等我吗？”说着，她羞红了脸。
乔祺微微一笑，道：“夜里风大，我们回去吧。等下他们又要担心了。”他一手牵起了雅诗，一手偷偷地擦去了眼角半干半湿的泪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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