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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春雷震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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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棣挑着粮食,艰难的往山半腰守林人茅屋而去。

    他曾经两次来过凤阳老家,第一次是皇陵建成,将祖父祖母的坟墓迁进去,整个皇族都来到凤阳祭拜祖先。第二次就是徐妙仪被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劫持到了凤阳韭山,他接到密信前来解救。

    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被罚凤阳历练这番落魄潦倒,生不如死。挑着沉重的担子行走在山路上,刚刚结痂的鞭伤又扯开了伤口,他能够感受到温热的血液如蚯蚓般从脊背绵延而下,濡湿了腰带,正月的寒风吹过,浸透了鲜血的腰带冻的硬邦邦,就像那天父皇抽打他的鞭子。

    不过肉体上的痛楚不算什么,心里的怀疑和纠结才折磨人。一开始朱棣十分笃定徐妙仪会来凤阳救他,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慢慢不自信了:

    她真的会来吗?

    我在她心里有那么重要吗?

    如果她看见一无所有的我,会不会退缩?

    她历经坎坷,是个对爱情和婚姻充满悲观看法的女人。我一次次坚定的抓着她的手,一次次安慰她摇摆的心,而这一次,我被父皇罚到凤阳思过,无法走出半步。

    妙仪,我们能否过这最后一关,就看你的决心了……

    朱棣行经一片桃树林,正月里干瘪的树枝上已经有了一簇簇密集的褐色花苞,稍稍一暖和便要开放,山半腰处,竹篱茅舍在树林间隐约可见。

    终于要到新家了,这里和京城气派巍峨的燕王府简直是云泥之别,不过好歹是遮风避雨的安生之地。

    朱棣挑着担子快步走向新居,一贫如洗的茅草屋,连门锁都没有,穷到这个地步,确实也不需要锁这种精致的玩意儿。

    朱棣推门而入,幸好上一个守林人留下了被褥,失血和饥饿使他头晕,他放下担子,倒头昏睡过去。

    朱棣是□□渴唤醒的,头晕脑胀的摸到厨房,水缸却是空的,朱棣猛然想起龙兴寺的僧人说冬天山上溪水干涸,需要去山下河里挑水吃。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空乏其身……”

    朱棣往返茅屋河流七次,方注满了水缸,一路默念着宫里大本堂夫子们教的文章激励自己。

    倒了半锅水,抓了两把麦子撒进去,打算煮一锅麦子粥解决晚饭。朱棣寻遍了整个茅草房,都没找到点火的火镰等物。

    这才是穷的叮当响。

    朱棣找了一段木柴,取出柄匕首削尖了——或许朱元璋担心儿子在山上被饿狼吃了,居然想到给他留一柄防身的匕首。

    削好了木柴,朱棣从被褥里扯了一些棉絮搁在木头上,削尖的木柴搁在中间,猛地来回搓动,当他嗓子快要干的冒烟时,钻木取火的棉絮也开始冒烟了。

    朱棣大喜,小心翼翼的伺候这难得的火种,终于引燃了炉灶。

    麦子粥在锅里咕嘟着,闻着清甜浓稠的麦子香,看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父皇训斥的话历历在目:“……当年朕种过地、荒年里甚至要过饭,为了家计当过和尚,经历种种磨难。不要以为你在沙场冲锋陷阵就多么骄傲,多么了不起。其实敌军千万人不能使人胆寒,但是人会为了五斗米而折腰。饿着肚子,长期不死不活的苦熬着,行尸走肉般看不见希望,比死更难受。”

    朱棣短短不到半月,就吃到了父亲少年时期的苦头。背上的鞭伤疼痛依旧,一闭眼就能回忆父亲挥舞着鞭子时的暴怒和训斥,朱棣却一点都不记恨父亲了。

    朱棣喝着滚烫的麦子粥,一股满足感从胃部传到全身,顿时通体舒坦,他回想起大本堂夫子们讲述的历史,琢磨出了一个道理:其实所有的改朝换代都是从百姓吃不饱开始的。

    父亲总是骂他忘记根本,不知民间疾苦,他以前始终口服心不服,现在才懂得,单是在沙场征战、在军营里操练或者在京城街道上看着市井生活,这都只是表像而已。

    真正的根本是身无恒产的乡下农民,谁给他们饱饭吃,谁能让他们安心耕种田地,他们就会为谁卖命,所以父亲才会爱惜百姓,痛恨贪官污吏,明知百姓基本不识字,还大力推行《大诰》等律书,命人四处宣传诵读,贪污六十两银便斩首等比前朝所有刑法都严格的律法。还有谁家有《大诰》一书,家人触犯了刑法会酌情宽大处理等前所未有的规定。

    原来这些看似不近人情或者天真可笑的背后,父亲的想法和出发点其实十分直接和单纯。

    父亲是残酷的,也是仁慈的;是冷血的,也是善良的,真是一个复杂的人呢……

    麦子粥喝了个水饱,朱棣对父亲的怨气、愤怒、对徐妙仪的不安、焦躁等全都消失了。父亲有父亲

    的立场和打算,他觉得这么做是对的,才会坚持做下去。他还是帝王,早已习惯操控一切,任何不符合他想法的当然会排斥。

    而我也有自己的选择和考量,路是自己选的,我不后悔。他是开国帝王,我是皇子,我们注定不会走同一条路,也不可能真正互相体谅,尤其是父亲,他根本无暇理会儿子的想法。我既然坚持要娶妙仪,那么就应该承受父亲的质疑和怒火。

    凤阳历练,从云端跌落到淤泥,吃尽苦头的朱棣更加佩服父亲当年绝地求生的勇气和才能,只是敬

    佩并非盲从,对于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反而更加清晰坚定了。

    朱棣熄灭炉膛的灶火,取出一根炭条,在涂着石灰的竹篱围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棣”字,心想如果徐妙仪来凤阳找他,寻访到此地,就知道这是他的住所。

    她一定会来的。

    朱棣拿着炭条反复涂抹加粗“棣”字,人生在世,总要有一些信念。

    次日,他忍着背痛在山林打猎,猎到一只山鸡,他将山鸡入锅熬出白花花的油脂,炸干的脂渣拌在昨天吃剩的麦子粥里当菜吃,却将珍贵的油脂用来当了灯油,白白燃烧。

    夜间罩着透明琉璃灯罩的油灯挂在院门口那个“棣”字上,灯光很弱,却是果林唯一的光亮。朱棣半夜还起来检查灯火有没有熄灭,或者续一续快要烧干的灯油。

    偶尔夜间有小动物或者飞鸟制造出类似行走时沙沙的动静,朱棣就会弥足凝望,期待那个熟悉的人影出现。

    不是她。

    短暂的失望过后,朱棣立刻安慰自己,下一次,下下次,她就会出现了。

    春天虽然到了,但春寒十分霸道,不肯让位,果林的花蕾始终不见开放,就连田地都还冻得严严实实,无法耕耘播种,也无野菜瓜果可以充饥。

    幸亏朱棣是个不错的猎手,不至于饿死。每日上山打猎,多少都有些收获,他甚至猎到了一头狼,狼皮卖给了邻居村里的一个小地主,换了两斤浑浊的豆油和一包盐。

    朱棣往油灯了灌满了豆油,暗自送了口气,起码半个月内不用担心油灯熄灭的问题了。

    山下有个小村庄,村里住着都是龙心寺的佃农,二月初时,村里传遍了新守林人是个落魄败家子的消息。

    村里大姑娘们聚在一起晒太阳,做针线,闲聊的话题当然离不开村里新来的年轻人。

    王大妮纳着鞋底低头说道:“那人真俊,县太爷家的衙内公子都没他好看!”

    大妮的直白被众多村女嘲笑:

    “长的好看又不能吃,那人饿得都瘦成竹竿了,一看就是个短命的,谁要是嫁了他,准是个当寡妇的命。”

    “那人太不会过日子了,油多贵啊,俺娘晚上做活都舍不得点灯,说油留着给爹爹春耕时出力烙饼吃,可是他用来点灯不说,还把灯挂在外头!瞎子点灯白费蜡,地主家都不这么糟蹋油呢。”

    王大妮争辩道:“才不是呢,那人点灯是给媳妇照着回家的路,怕媳妇找不到门。”

    “你咋知道?你和他说过话?”

    王大妮说道:“村里二愣子嘴馋,想要半夜去守林人院门口偷油吃,被那人捉了个正着,你们别看他瘦,动起手来三拳两脚就把二愣子打趴下了。那人把这个小贼送到我家里,我爷爷狠狠教训了二愣子,逼着二愣子给守林人磕头道歉,发誓不准再犯了。”

    王大妮的爷爷是村里的里长,德高望重,村里有什么争端,一般会请里长主持公道。

    “我爷爷问守林人,说为啥半夜在外头点灯浪费灯油,守林人说他和媳妇走散了,约定凤阳重聚,怕媳妇找错地方,就夜间点灯指引回家的方向。”

    一席话说的村女们都泛起了少女心,“哇,戏文里头才有这种痴心人呢。”

    “他会打猎,还有本事杀狼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媳妇是个有福的。”

    “都说了路上失散,不知他媳妇是死是活,若不在人世了,这不白费灯油嘛,好可惜啊,我家炒菜都用不了那么多油。”

    朱棣并不知他的形象在村口闲言碎语中发生了转变,村民看他的目光从嫌弃变成了同情。

    一天夜里,春雷滚滚,下起了暴雨,滋润了大地,村民们从雷声中惊醒,暗道总算春暖下雨,到了春耕的农时。

    朱棣担心油灯熄灭,半夜起床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踩着木屐开门去院门口查看。

    刚一开门,他隐约听见有阵阵叩门声,这风雷席卷而来,吹散了声响,本以为是幻听,可接下来一道闪亮将山地之间照的如同白昼!

    油灯依然在院门口挂着,随着风向猛烈摇晃,灯芯在摇摆中忽明忽暗,有时候似乎即将熄灭,却总是能绝处逢生似的重新亮堂起来。

    一个梦过无数次的人影站在院门前,虽撑着雨伞,却遮不住阵阵风雨的侵袭,已经全身湿透了,惊喜的看着院墙上那个木炭所写的“棣”字。

    “妙仪。”朱棣低声叫道,近乡情怯,他站在原地,不敢上前相认,怕这一切只是无数次梦境中的一个,一旦触碰,徐妙仪就消失了。

    徐妙仪闻声看去,穿过低矮的竹篱、穿过昏暗的灯光、穿过道道闪电、穿过无处不在的风雨、穿过震耳欲聋的雷声望去。

    “朱棣。”两粒晶莹的水滴从冻得苍白的颊边落下,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