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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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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池旁有一处竹篱圈起的小小园圃,方霍二人因自幼习武故目力极好,此时又得借银月清辉,更是视物如昼,仔细甄选一番,剪了几支花木插于瓶中带回。

    月下中庭林树幽幽,漆木案上紫金炉鼎,檀香袅袅引魂唤魄,跪坐二人前银盆火跳,经书录册湮火化灰,兰香墨气飘飘。

    祭过故人,方森杰转身直面霍百里,轻声道:“太子今日已入兵部办差,是时候将定国侯的遗物交予他了。”

    霍百里看着对面人瞳中锐色,颔首回道:“也好,定国侯留下的人脉,皇上亦是晓得。今回恩科毕,皇上定会给太子配置一二幕僚,正是时候。”

    水郅对这一科会试极为重视,更有十分期待。先有右相何宇因绛彩国之事降为礼部尚书此诫在前,群臣晓得皇帝此会用兵之决心,且战事捷报频传,言语自然谨慎几分,之后兵部因边疆粮草供应不利弹劾贪碌之辈,亦无人为之诡辩,倒是省却水郅不少麻烦。现下京中外放官员名单已拟好,只待会试及第士子填补各部空缺。又因北疆战事胶着,水郅不耐御史聒噪退兵之意,便将监考督查一事交予御史台,好歹落得几分清静。

    不过,会试一事乃是为了遴选国士,朝臣议罢,水郅仍要细究一番,好容易一日事毕,便惦念起水泱来——他记得今日是水泱的生辰,更是水泱入兵部办差的第一日。

    虽说他知道兵部中不少人晓得陈氏满门忠烈,有人更受过定国侯的指点之恩,然世间事总是人心易变,他总担心兵部诸人借口兵营中‘谁拳头硬听谁的’……的习惯,刁难了人。可是他一边担心着,一边却将那白日侍奉在水泱神侧的暗卫晾到现在。水郅嘲笑一回自己在忐忑何事,扬声唤了张宁带人进来说话。

    闻听诸将是以推演沙盘为考校,忆及南安王世子近日告假之折,水郅晓得此回考校之法怕是有水汜之功,而水泱最终得了十战四败之绩,且不去算其中多少谦让处,也足以骄傲。昔年他同霍百里、霍思、陈诚、涂之洲等人推演沙盘,最佳之绩亦不过是十盘五胜。虽说兵部中将帅之材很是不少,然有胆放言朝局教水泱之人几无,西平王涂之洲天生体弱,掌京中守卫禁军都已是他强人所难,南安王霍思镇守西疆,也挪动不得,霍青到底还年轻,霍百里倒是在京中,只是不知人现下肯不肯出仕。水郅烦恼的揉揉额头,毕竟只有帝皇通晓边疆征战诸事,用兵之际才不会被惯会纸上谈兵的文臣糊弄。

    更衣之际,听了侍从将寿安宫中一番对话学来,再听人言此时水汜仍在昭阳殿陪水泱,水郅欣慰一笑:他本欲遣水泱先往礼部、后去户部、再去兵部,不想前几日水汜来寻他要水泱先往兵部去,其时恰是他父子三人秉烛叙话第二日,初闻此言,他尚以为这长子思虑太过,然耐下性子细听人将缘由道说,倒觉其思虑亦有几分道理。

    礼之教化但凭私塾圣训很是不够,多还是要靠家中长辈言传身教,而皇家子,于皇家本已处处见礼,更是自幼便有人授礼言道,很是不必在那处蹉跎了时光,且这礼与理非一日修习之课业,着实需得修习一生;户部钱粮虽为天下之命脉,若先看视一番被人哭诉了满脑的生计不易,俭省自是美德,若成悭吝,失了风范事小,小了眼界实为大错;而兵事,尚武者无论是尊上亦或莽夫,虽常为人所微词,然,一国之威,免不得粗暴彰显,再说先贤圣训亦有言说先礼后兵,可不就是还得有兵士在后掠阵,那文士在前头说话才有底气。

    忆起那日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水郅很是骄傲,虽说少年心性不改,诡辩有趣却也亦驳,到底滔滔不绝旁征博引也得自圆其说,他的长子终于磨砺去浮躁心性,当真晓得了何谓为臣之道,但愿得那兵部诸人亦然,晓得何人才是天下之主,莫要被人哄去认了什么主子乱了朝纲。

    水郅驾临昭阳殿的时候,水泱和水汜正巧从昭阳殿库房归来,父子三人同坐片刻,水汜便寻了借口脱身告退,水郅对以目请示的水泱摆摆手,随手拿了书案上一册书卷翻看。

    水泱亲送水汜至殿前甬道,直视人眼,极慢的说道:“多谢大哥。”

    “你既认我这个大哥,我自然也欢喜有个弟弟,兄弟间不必如此客气。”水汜难得言语温柔,抬手握住水泱的手臂,“上回你来寻我,只在前堂坐了一坐,明日去我书房看看我刚得的游记地方志。”

    水泱含笑应下,目送人行过转角不见,方才回转。

    踏入书房,瞥见水郅手上书册,水泱心念电转,正措词好应对之语,就见水郅扣下手上书册,含笑道:“贾家瑾安将华星对那几家孤本的注解之言记录成册,可是要制版刊印?”

    “正是。方先生生辰时,瑾安赠我此册,欲请我求父皇校勘。我见父皇国务繁忙,便想过几日再呈上,左右霍先生生辰在六月中,不是很急。”水泱缓缓回道,仿佛应对自如,心下却有懊恼:他先前措词竟是半点没用上!

    水郅闻言不由得摇头笑起来:“琏儿这份寿礼倒是大手笔。希祉这几日正可帮朕想想以何物为礼。”

    昭阳殿中父子二人辩起书论,那边水汜从王淑妃处道过其心志并这一日种种,漫步往琳琅宫而回,忆起白日里事,再品他母亲刚刚所言那定国侯一族风采,摇头暗叹:晓得当年事之人如今怕已是不多,只怕如今诸人见兵部诸将待水泱如斯有理,尚自暗笑水泱不自量力,却不知双方真正心意。幸好,幸好,他早早明白自己的志向,免于被人当成刀使,不过这胆敢利用他的人,他定不会放过!

    送了水郅离开,水泱怔怔在书案后静坐片刻,暗嘲反思:几时起,他竟开始妄自尊大的要世间事皆随他心意了?怕是他被人供奉得太过飘然,竟忘了史册古鉴!

    微阖眼,几个呼吸间稳下心神,水泱执起案旁书册翻阅,心神却飘去别处:那日贾家别院中的赌,他输了。虽然昭阳殿库房中的物件儿他说不得是一清二楚,屏风几架却是晓得,那角落重重遮掩之后的物件儿,想来便是人说的那架屏风!

    罢了,道理总要慢慢想,莫穷思不已,反入了歧途犄角。水泱凝神于手上书册,不知觉间入了迷,直至侍从来请他入寝,方才意犹未尽的放下书册,沐浴更衣之际,仍回味着那书册上的语句。

    待卧于寝帐,水泱方觉困意熏熏,迷迷糊糊的还在想着:那注解书册虽好,只怕贸贸然刊出于世,必有人妒忌诋毁,不知由他父皇亲笔作序使不使的?

    寿安宫中祖孙三人的对话太后并未令侍从禁口,水郅亦未有阻止,待至就寝时辰,已传扬得宫中人尽皆知,近日为抄写供太后礼佛用的佛经,而居于寿安宫的两位皇子自然也将风声收入耳中。

    三皇子水汶听着侍者在他耳旁絮叨,神情不变,握着笔杆的手却紧了几分:他母亲出身家世不显,本是不该当同这皇城扯上干系,只因氏族有出息的女儿嫁入何家得了长辈的眼,连带氏族一并得了何家提点,恰一姓族人虽无大才者,却性情乖顺,何家很放心的将之纳入附庸,而他母亲的年纪正合适,被太后选入宫中侍君。

    他从小被母亲教导的最多的就是知足,可是他不甘!他不甘就此沉默,虽说太子姿才可谓无人能及,然做那高高在上之人久了,如何晓得人间苦楚,他不信那等未经世间苦难熬心刻骨研磨心性之人会是天命之主!且,他虽无舅亲倚仗,从小养在太后身边,同何家倒是十分亲近……可太后今日竟将其随身带了多年的蜜蜡佛珠给了水泱!水泱已有父皇的宠爱,居太子尊位,得世家奉承追随,近日更是收复了他们的大哥水汜,作甚还要争太后的关怀!

    水汶放下笔,起身行至半开的窗边,避开身后侍从探问的目光,仰头望月,瞳中是燎原的野望,深吸口气:不急,不要急……水汶唇边挽起冷笑:这宫里还有个反手握刀的假菩萨,他得冷静,化蛟为龙皆需时日,他急不得,幸而如今时日尚早,待他羽翼丰满,再一飞冲天也不迟!

    水汶邻屋中人心境亦不甚平静。

    为臣之道……好个为臣之道!四皇子水決端坐于竹榻,捏着书脊的手又紧了紧,指节绷得青白,眼底翻涌的火气半晌方才安定下来,他才不信那两人当真能兄友弟恭,就算二人现今有了什么约定,却有一词道世事难料!他不急,那些看他不起的人,将来都会后悔的!

    提笔默写一节佛经平复了心情,水決放下笔,握了珠串起身行至菩萨像前,盘坐在蒲团上,闭目静思这一回入了大业寺要与大师如何说话,如何再请那日点拨他的神仙来指点一二……且明日京中诸多人家皆将往大业寺进香,他正可看一看如今世家子弟成色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