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夜行歌 > 第十八章 同归

第十八章 同归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渡劫之王天下第一万族之劫重生之都市仙尊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xbiqugex.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剑长一尺三寸,宽两指,剑身极轻。

    金丝缠腕,柄上刻有奇特的文字,久久注视仍辨识不出含义。剑尖吞吐着寒芒,森森浸人毛发,鞘不知是何种木质,形式古拙,乌黑细致,质逾金石,叩之沉沉作响。指尖轻轻摩挲着两个微凸的铭文,他静静思量。

    床幔微动,迦夜睁开眼,单手撑着坐起来。苍白的脸脱力一般恍惚,试着活动绑扎起来的伤臂。

    “别动。”扶起娇躯倚在胸口,“刚接好骨头,至少要几十天。”

    “教王——真的死了?”她的声音微嘶,久睡后仍然有难以消弭的倦。

    “嗯。”不单是她,连他也觉得不太真实。

    静了半晌,他开了口:“额头有点烫,要不要再睡一阵?”

    迦夜摇了摇头,多年心愿一朝得偿,只剩下疲惫和空茫,又不想寂静地发呆,半天才扯了个话题。

    “四翼呢,放去了中原?”

    “他们本想跟回来,我怕不妥。”

    她倦倦地笑了下,并无意外,倒是让他想起另一桩萦绕不去的疑问。

    “我知道玄鸢是教王的人,赤雕是怎么回事?”

    任他轻握着手,迦夜神色平淡:“赤雕也一样,比玄鸢更受教王器重,藏得更深。”

    “你怎知?”他一一回想,找不出丝毫破绽。

    “千冥说的。”迦夜微微冷笑了一声,“还记得你去刺鄯善王?”

    “那次失败与他并无关联,是我自己失手。”

    “不错,但若未曾失手,他会在事后向鄯善国师密告藏身之处,绝不会放你活着回天山。”

    “教王要杀我。”乍听入耳,他愣了半晌,“是为——”

    “我。”她淡淡地闭上眼,“要削弱我的力量,你自然首当其冲。当然,最好是刺杀失败,教王可以故示宽大不追究我的失职,却凭此将六翼并入弑杀营,失了独自行事的能力,我定然要受九微钳制。”

    教王明知九微与他私交莫逆,人一死,九微必迁怒于迦夜处处掣肘,她自顾不暇之下唯有收敛行事,无法再帮衬千冥。好算计,无难怪赤雕一直力劝他逃回中原。

    秀致的眉心稍稍舒展,浮起几许暖意。她亦未想到,他失了手,却选择回来与她共同承担。

    “你何时知晓?”

    “你下山后,千冥探出来密报给我,已经来不及。”她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我很后悔没有自己去。”

    一度危殆却不能揭破,表面上还得一切如常,对赤雕亲信重用,这份忍耐的功夫着实已至巅峰。不如此又岂能瞒得过教王,那个上位者素来机心重重,若非四使同谋摒弃前嫌合力发难,未必能狙杀成功,此番行事的风险之大,想来犹自惊心。

    他私下恻然捺住了暗叹,见她要取过短剑,无意识地询问。

    “这剑上是什么字?”

    “寸光。”出乎意料,她给了答案,“这把剑的名字。”

    “是哪里的文字?”曲折勾抹如藤蛇,实在看不出来。

    “南越一带山泽深处有些隐秘的小国,各有不同的文字习俗。”迦夜爱惜地凝视着剑,“我也不认得,娘告诉我的。”

    “令堂是那里的人?”

    “她是一族里仅存的人。”那样久远的往事,不再有情绪牵动,只剩平淡的叙述,“其余全被邻国所灭,房屋夷为废墟,一切化为灰烬,再也回不去。”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藏起怜意轻问。

    黑瞳漾起一分迷离,坠入了遥远的回忆。

    “非常美,又很温柔,会唱好听的歌,最动人的时候路过的飞鸟都会停下来,又善舞,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因为容貌太美,她常常要小心地遮掩,带着我四处流浪异常辛苦,可从不对我发脾气。

    “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哄我,做好吃的点心,在她怀里很温暖,对我爹也——”

    一线冷光忽现,她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当年你不过五岁,怎能瞒得过教王?”他换了个问题。

    “没有隐瞒。”迦夜垂下头轻抚剑身,“我是真的忘了。”

    “你——”

    “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十一岁,突然想起了一切。”

    俊眼流露出疑惑,却不再询问。

    “是我娘做的。”知他不信,迦夜淡淡一笑,“族里有种罕见的秘术,一名锁魂,一名移识。娘被掳上山后迫于无奈,就对我施用了。”

    “秘术?”听名字已十分诡异。

    “锁魂能让人忘记指定的事,直到预设的提示出现之前,没有任何端倪可循。”她简单地解释,忽然浮起微笑,“据说原是用来安慰遇上负心郎的痴情少女,让她们淡忘被弃的痛苦。”

    “另一种?”

    “移识比较危险。”她抬头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是用意志力控制人,强迫对方按指令行事,被制者犹如傀儡,但这种方法仅对毫无防备、心志较弱的人有效。娘中毒无法逃走,又不愿受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杀了她。”

    素白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声音却平平如常,他默默地听,心底波澜翻涌,紧紧握住了冰冷的小手。

    迦夜眉尖一颤,又说了下去:“用了一夜时间嘱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记的事,再锁住了记忆,直至十一岁开启。教王看出剑有些古怪,却没猜到秘术,幸好他试探的赐剑之时我才十岁,混沌未开,好歹瞒了过去。”

    “你十一岁想起了一切?”

    “嗯。”她垂下头,指尖轻轻抠着鞘上的饰纹,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拥有纤细而繁丽的花瓣,脆弱娇柔,丝丝舒卷,像暗夜中隐秘的心事。

    “她嘱咐你报仇?”

    纤白的颈项如玉,发尾有点轻翘的细绒,让人极想触摸。

    她的话音很轻:“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寻机逃走。”

    “她很疼你。”心变得极软,几乎想侧头去吻一吻粉颊,安慰那一抹忧伤。

    或许被温柔的语气触动,迦夜仰起脸笑了笑。眉目若画,笑容清甜,黑眸盈盈似水,天真而稚气,全然不同于往昔面具般的表情,仿佛仕女图中的佳人突然活过来,美得不可思议。

    脑中蓦然眩晕,浑然忘了所有,若非一瞬伤口压痛,险些——

    险些怎样,他不知道。

    那一笑真好。

    九微与千冥合力压下了教中的波澜,称教王病重,由四使暂代一应事务。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逆谋,在干净彻底地清洗后已无一丝迹象可寻,代价是四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尽,除开九微私心匿下了淬锋营的半数精英,再无多余的武力。这点为千冥深忌,目前与九微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静的上层暗流汹涌,随时可能打破均衡。

    事变过去了三个月,四人再度聚首,赤裸裸的权力之争趋向白热化。

    “如今各国都在刺探教中动向,三个月已是极限。”

    “若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势怕也稳不住了。”

    “多方理政颇有滞阻,许多执事探问教王——”

    “必须有新的教王。”

    迦夜一语道破众人的心思,场面瞬时静下来。她淡漠地笑笑,对周围灼灼的目光视而不见:“迦夜自惭无德,对玉座并无非分之想,唯盼有能者上位,必定全力辅佐绝无二话。”一句话撇清自身的立场,退出了争夺至高权力的中心。

    “雪使真个痛快。”半晌,紫夙似笑非笑,媚眼流转,“既是如此,紫夙也知能力不足,不敢竞逐玉座,唯待风使、月使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迦夜不欲插手,紫夙实力较弱,两人直言避让,局面顿时明朗。

    千冥与九微对视一眼,锋芒毕露。

    两个强势的男子对教王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语中分毫不让,火花四溅,辩至最后几乎白刃相见。

    迦夜抿着茶水,紫夙支颐浅笑,坐看两虎相争。

    撕下了协力的面纱,利害的分野足以触动杀心,眼前不过是再度拉开的权争序幕,随着裂痕扩大,言语渐渐失去了效力,鼓荡的敌意压过了一切。

    僵滞了许久,无一人开言。

    迦夜合上杯盖:“时候已晚毋庸多谈,两位还是改日再议吧。”言毕转身而行,竟似毫不关心。

    “迦夜!”

    千冥的杀气忽然隐去,踱至身畔拉起细白的手,衣袖滑落,将唇压下去,轻舔臂上的一点鲜红,如焚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男子。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该由你遵守诺言。”

    室内一片寂静,暧昧的气息弥散,紫夙兴致盎然地挑眉。

    “何必那么着急?”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我答应过的自会信守。”

    感觉到僵硬,千冥笑了,轻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认真。

    “你的狗驯养得太好,撵走了都能自己回来,我怕再晚一点,属于我的会落到别的嘴里,那多可惜。”

    九微眼中泛起了冰霜,却默不作声。

    迦夜静立不动,任由肆意,半晌,用力抽回手。

    “今天晚上,我会去你房间。”

    他看她卷起袖子,用力擦洗千冥触碰过的地方,无法掩饰地厌恶,嫩薄的肌肤被反复摩擦,渗出了点点血红。

    “别擦了。”待醒过神,他已握住她的手,夺过了肆虐的布巾。

    迦夜没有反抗,愣愣地一动不动。

    呆了很久,天色一点点转暗,她起身坐在妆台前,拆开微散的发,用牙梳细细整理,重又挽得一丝不乱。

    脸很白,她取出从未用过的胭盒,吸了几口气都探不下手,烦乱地摔落在屋角。艳丽的胭脂散了一地,香气旖旎,给房中添了几许柔媚。

    “别去。”

    他揽住单薄的肩,镜中的素颜白如霜雪,脆弱得近乎透明:“你会后悔。”

    千冥在众人当前要求践约,无非是迫使迦夜表明态度,在紫夙与九微同盟的现况下,她确实太过冷淡,除了不得不表态的时刻出言支持,多数袖手观望,难免引来千冥的猜疑。

    “能杀教王,我不在乎这个身体怎样。”长睫微颤,迦夜的声音清冷脆利,如冰斩雪,“他肯忍到这个时候,不可能再让。”

    “或者离开,不卷入这场是非可好。”知她意志坚决从不更改,他低声恳求,五内如焚,“你根本受不了别人碰你,何必为难自己?”

    “我答应过——”她说不下去,紧紧掐住了手心。

    尽管杀伐无忌,迦夜却一向守信言出必践,若非如此,千冥也不会放心等事成之后才染指。

    “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不如一走了之。”从未想过的隐秘希冀猝然脱口,他一时屏息,“或者放弃权位,和我一起离开天山?”

    垂首良久,迦夜抬起头。

    深如寒潭的眸子幽黑难测,突然浮出讥讽:“和你一起走,你以为你是谁。”

    锋锐如刀的话刺入心臆,立时见了血,冷得冻僵了感情。

    “我的决定与你何干。”她没有多看一眼转身出室,步履在门口顿了一顿,纤小的身子有种柔婉的倔强。

    “你赶回来我很高兴,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水殿之外,白石路径在夜色下延伸至远方。

    她顿住脚,盯着远处一株高大的碧树,花期已过,层层青叶婆娑随风,夜鸟栖宿,万物一片幽静,树下有重重的阴影,仿佛隐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淮衣,如果你还活着,看到今天的我,会不会很失望。

    假如当年我不是那么无能,也许——

    女孩立了许久,默默地低下头。

    房间一片漆黑。

    姿势都不曾变过,第一次觉出寒意彻骨的绝望。

    夜,一分分深沉,每一分如水火交煎。

    他不愿去想迦夜现时的情景,却又无法不想。

    想她微凉的肌肤,清冷的体香,想她在别人身下任凭轻薄,一定又紧咬着唇,想她绝情的话语,讥讽的目光,不屑一词的疏冷。

    那一抹孤绝的秀色,刺得人鲜血淋漓。

    由人轻鄙卑微至此,仍无法弃之而去,找不出任何支持下去的意义,他恨不得将自己痛殴一顿。

    窗外沥沥下起了雨。

    黑夜长得没有尽头,仿佛过了一百年,终于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脚步。

    门轻响,迦夜踏进来,衣上沾满了泥土,鞋污得不成样子,手里还提着一件东西,鲜血从腕间滴落,地上留下一行湿漉泥泞的足迹。没有着外衣,淋得透湿的中衣紧紧贴伏娇躯,黑发狼狈的搭在脸颊,水珠自小巧的下颌滚落,素颜微寒的轻颤。

    “你还在。”她露出一丝微笑,身子冷得像冰。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细白的指尖满是划伤,混着污脏的泥,捋起袖子,腕上横七竖八的伤口触目惊心,缓缓渗出鲜血。

    无法按捺的杀机涌动,他转身便走,被她拉住。

    “你去哪儿?”

    “我去杀了他!”他振臂挣脱。

    未出几步被她从背后扣住,湿淋淋的手臂环住他的腰:“和他没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他垂首看着紧搂的细臂,背心渐渐浸湿,觉不出是冷是热。见他不出声,她将衣袖往上卷了卷,鲜红的守宫砂仍在:“伤是我自己划的。”

    僵硬的身体转回,目光诧异而迷惑,她却不再解释,放下了一直拎在手里的东西:“衣服很脏,我先去沐浴。”

    待迦夜从浴室中出来,他正凝视着桌上的物件。

    她的外衣撕成了两块,分别包裹着一堆骨骸。一堆属于女子,显然年限较长,另一堆应该是尚未成年的男子遗骨。

    迦夜默不作声地取出两只玉坛,细致地清洁擦拭每一根骨骸,小心地放入。

    “这两具遗骨,一是我娘,一是淮衣。”不避污秽地逐一整理,迦夜黑发垂肩神情平静,并无悲恸之色,“我夜里去挖了出来,娘当年被草草埋葬,找到了又不能确定,所以滴血验骨,很费了些时间。”

    放下了对伤口的疑问,另一个悬念接踵而至。

    驯服地任他上药敷扎,看出迷惑,迦夜轻浅一笑,似一朵冰绡的花:“我没让他碰我,用利益作饵,换得他答应再等几天。”

    窗外的雨停了,推开窗满天的繁星闪烁,凉爽的湿气扑面而来。

    她提起玉坛示意他跟随,悄无声息地踏出水殿,穿过水迹犹存的石径,越过黑沉沉的屋宇,来到了位于山道出口的司驷监。

    司驷监中一片寂静,一处偏僻的马厩悬着一盏孤灯,散出昏暗的黄光。推开门,孤零零站着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背上驮着必要的行囊,懒洋洋地嚼着草料。

    “时间紧急,我只来得及备了一匹马,可能——”她有点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身畔静了半晌,她正想再说什么,男子忽然翻身上马,一把带起她揽在身前,健臂有力的环绕:“坐稳。”

    低沉的男声响在耳边,抖缰纵马而出,蹄如急雨,迅速奔出了静谧的山道。

    远离了沉沉山影,渐渐放缓了缰绳。

    一轮明月从天山层层峰峦间穿出,浮于苍茫云海之上,连晨星都失却了光辉。万里不断的风掠起,拂过江南舞榭,吹过边关冷月,浩荡连绵不息,如练清辉遍撒天地,自然的壮景让人心神俱醉。

    纵已见惯,怀中的人儿仍不自觉地赞叹,他收紧了双臂,胸臆充盈,忽然间心情澎湃,一声清啸出口。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辗转杀戮,兵戈七年,终有一日放蹄还乡,脱出囚禁已久的牢笼。

    他低头轻吻风扬起的发,难以自制的激动。

    “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