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夜行歌 > 第二十八章 汉广

第二十八章 汉广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渡劫之王天下第一万族之劫重生之都市仙尊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xbiqugex.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日上三竿,迦夜仍未起床,叩门没听到回音,他掀开了窗。

    一把漆黑的长发散在榻上,懒懒地蜷着身体翻看一本医书,额发落下来覆在眉间,雪色的容颜比平日更白,长睫微动,抬了下又专注于书本。

    “怎么不起来?”

    “睡晚了。”她简单地回答,将书抛到一边,慵倦地伏着软枕素席,身上丝被凌乱。

    他刚待伸手撩开散发,被她一掌打开。

    “怎么了?”指缘微微生疼,他不解地问。

    迦夜没作声。

    愣了半晌,一个异样的念头浮出:“你在生气?”

    他不太相信,可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解释她莫名的异常。

    “听不懂你说什么。”她蹙了蹙眉,掀开被坐起来,衣衫整齐,略有压痕,一夜竟是和衣而卧。

    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他换了个问题。

    “萧世成的宴请打算怎么办?”

    迦夜在镜前整理长发,口气仍是冷淡:“去看看再说。”

    “宴无好宴。”

    “那又如何。”她从铜镜中瞥了一眼,“你不用去,此事与你无关。”

    又是拉开距离的疏冷,他只当没听见:“你猜那个人是谁?”

    “管他是谁。”她漫不经心,眉间甚至带点嘲讽,“反正我的仇人多的是,数都数不过来。”

    “会不会是故意布下的饵?”

    “或许,真有故人我会相当惊喜。”没表情地勾了勾唇,“你也不用想太多,这里到底是谢家的地盘,谅他会有分寸。”

    “他知道我们的来处,却不曾宣扬。”

    “易地而处,你会如何?”

    “捺下秘密,以要挟之势延揽。”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深邃的眼睛不曾稍瞬,“实在不成再传扬出去,借中原武林的力量绞杀。”

    “说得好,依你之见又该怎样化解?”

    “杀了知情者。”釜底抽薪,除去了唯一的人证,单凭萧世成的一面之词,大大削弱了可信度,驳斥应对轻易即可控在掌中。

    “差不多,所以这次的事你不必出面,我自行斟酎处理。”

    “你要我袖手旁观?在你因我而惹来麻烦之后?”他不可思议地质问,凝视着镜中的清颜,“这算不算一种关心保护?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你想如何,随我到南郡王行宫去杀人?”迦夜不留情地冷嘲,“以为还是过去无名无姓的影子?你现在的身份只会带来麻烦。”

    身后的人顿时沉默,她停了停又说下去。

    “这次解决之后再没什么牵碍,好好扮演谢三公子的角色,照昨天那样选一个合适的妻子,你会得到想要的一切。”轻漫的话语透出几分真意,细指揉了揉额角,略带苍白的倦怠,“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

    “然后你就要离开。”静了许久,他双手撑住镜台,无形将她困在怀中,“安排好别人,你要怎么筹划自己?”

    她闭了闭眼,嘴唇微动。

    “别说与我无关!”打断即将出口的话,他的怒气濒临爆发的边缘,“既然周到地安置了别人,也该公平点说说自己。”

    “你没资格过问我的事。”

    “就因为你曾是我的主人,就有资格不顾我的心意擅作决定,强行塞给我不想要的生活?”冷硬拒绝更增怒火,“你说过出了天山即不再有上下之分?”

    “你不想要?”她也动了气,“你在天山日思夜念的不就是回江南,得回该有的身份地位,现在一一实现,还有什么不满?”

    “你真的明白我要什么?”扣住细巧的下颌,他望入幽亮的清眸,“也许比你所料想得更多。”

    “那已不是我所能给。”长睫颤了颤,语音坚如金石,全无犹疑。

    “可我要的只有你能给。”他咬牙切齿,爱怨交加中几欲失控,“为何偏偏是你?为何除了你别人都不行?为何你什么都不要只是想离开?别再说忘了一切,我做不到,如果可能我也想回七年前,当从来未曾遇见过你。九微说你没有心,对自己对别人都一样狠,不留半分余地,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是怎么做得到?”

    雪色的脸上渐渐激起了绯红,她紧紧咬住唇,没有说一个字。

    “对你好理所当然,对你不好你无所谓,怎么做在你眼里都是白费,到底要我怎样?为什么放纵我吻你?为什么一再推开我?”修长的指尖抚过眉睫,猜不透曲折深藏的心。

    迦夜深吸了口气,勉强开言:“那些,是我一时——”

    没说几个字,他紧紧把螓首按在怀里打断,半是绝望半是伤心。

    “别说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说出真心话。”

    怀里的人仿佛比平日更冷。

    娇软的身体似永不融化的寒冰,一点点冻结了年轻而炽热的心。

    “这是去哪儿?”

    马车驶过宽阔的石板路,在闹市中穿行,街景相当陌生,看了半晌,她放下帘子直接问对面的人。

    无表情的俊颜,声调有点冷,还是及时回答了她。

    “你不是说要查东西,我知道有个地方医书很多。”

    “哪里?”

    “去了就知道。”避过了她的问题,他侧过头看车外。

    她默然片刻,也不再开口,车内只剩下单调的车马辚辚声。

    双眼暗沉,飞扬的眉微蹙,适才的情绪影响仍在,唇角分明而执拗,那般好看的男子因心事而沉默,无由地生出歉意。

    细细看自己的掌心,凌乱而细碎的印痕铺满,几乎找不出短而弱的命纹,多年握剑,旁的碎纹加深,命纹反倒是更浅了。曾约略地看过相书,多是预示早夭之相,数一数年纪是不必担心了。

    感觉到对面的目光,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指尖触到袖中的短剑,冷硬的质感熟悉亲切。多年相偎,没什么比随身宝剑更能让心安定,唯一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伙伴。她缓缓轻摩,或许这样就能恢复一贯的坚定,剪除无由的软弱。

    车在一道长长的矮墙边停下,看似某间宅邸的侧门。

    男子在乌木门前叩了几下,紧闭的院门豁然开启,大方地牵着她走入。

    重门深闭的院内曲折迂回,穿过几扇月门,一片潋滟水光。临水山石玲珑,回廊蜿蜒如带,漏窗透出清竹碧枝。林荫匝地,水岸藤萝蔓伸,古树苍苍,巧妙地将水色山石缀成一体,雅致而古拙,衬着白墙黑瓦绵延,不知几许深远。

    随着入了一层层苑门,穿越一道道回廊,景致随步而换,异地变化不同。他对复杂的路径了如指掌,她越来越觉察到异样,立时停下脚步。

    俊颜回过头,无声地询问。

    “这是哪儿?”她瞪着他。

    “我家。”他居然笑了一下,眉宇再不见冷意。

    她的脸寒起来,拔腿就走。

    谢云书扣住她的手:“你不是说要看医书,扬州城这里最多。”

    “不必了。”她待要挣开,反被他执住不放。

    “不会有别人,你在房里等着,我去把书取过来。”他轻声诱哄,口气放得很软,“我没别的意思,二哥学医,各类善本最为齐全,你想查的一定能找到。”

    “你为什么不早说?”腕间握得极紧,她后悔不迭。

    “免得你多想。”他温和地解释,“知道你不喜欢见不相干的人,特地挑的偏苑小径,你尽可以放心。”

    若不是必须查探医书,她定然不管不顾地避开,哪会被诱入谢家。

    独自坐在房中,她勉强按捺住焦躁打量。

    水磨方砖,粉壁竹屏,壁悬长剑。布置简洁而硬朗,全无多余的赘饰。屋顶嵌着琉璃亮瓦,阳光投下笔直的光柱,益发窗明几净,映着屋外绿竹森森,浑然的男子气息。

    墙角置着画筒。随手抽出一卷,画的江南山色,雾气朦胧中斜柳轻舟,落款却是数年前。黑木几案上还铺着一席未完的书法,笔走龙蛇,写的是一阕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随眼一看,瞬时乱了心。

    那一笔字狂放而肆意,字字像在眼前跳动,其间蕴含的深意她不敢去想,那是永远不可能实现。

    心扉一乱,隐忍的腹痛泛上来,变得恁般难以忍受。

    素颜越来越白,额上渗出了泠汗,蓦然推门冲了出去。

    本待离开,掠过数重院落,忽然迷失了方向,静谧幽深的庭院层层叠叠,已找不到来时的小径。迷路对她而言是不可能出现的事,在这曲折秀丽的江南园林,竟成了再确定不过的现实。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总在不大的地方来回打转,像堕入了迷障。她静下心细细观察,一石一木,陈设布置看似随意,却暗含规律,分明是一种不知名的阵法。

    明明观好了出路,转折过后又成了园圃。她翻上墙头试图窥见全貌,足尖险些踢到一根细丝,若不是余光一瞥,那根细若游丝的牵引必定已被触发,遥遥可见隐蔽处联着极小的铜铃。

    好一个扬州谢家。

    看准了落足的山石一脚踏空,她半空挪开,躲过了一根弹袭而至的竹梢,忍不住低咒。

    处处迷阵,机关重重,陌生人一旦误入极难脱出,无异于一个隐形的牢笼。

    “谁?!”一声断喝。

    一个精悍的男子目光灼灼,随在一位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身后,盯着落足池畔的人:“阁下何人,在此乱闯?”

    她扫了一眼懒得答话,遁着试探的印象掠往出路,暗地后悔当年对阵法一门草草翻过,完全不曾研习。

    劲风从身后袭来,她翻身躲过换了个方向,眼前的隔断蓦然变成了假山,极快地反手一撑避了过去,教背后的掌力落了个空。

    一声惊讶的微咦,男子越发激烈地缠斗,中年男子在远处负手而观,威严的面上颇有讶色。

    过招数个回合,她开始不耐。对手的功夫虽高倒也奈何不了她,但每每借阵法攻袭防不胜防,逼得有些狼狈。她索性闭上眼,凭着耳力与空气的细微变幻应对,一线错身短剑出鞘,清光瞬时掠过对方胸膛,裂了老长的一道。

    寒气侵体男子只觉一凉,垂首一看全无血迹,显是对方留手。还未回神,听得一声冷哼,娇小的女孩业已不知去向,转瞬失了影踪。

    掠过数间院落躲入一处矮篱后,抛掉了身后的追逐。腹部的疼痛更为剧烈,忍不住弯下腰,冷汗一滴滴自额上坠落,她尽量蜷得小一点,希望能不惊动任何人,痛楚似乎没有止境,女孩紧紧咬着唇,意识渐渐模糊。

    晕沉中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喧吵,有人惊叫,还有人推搡,她很想打开,可身体全无半分力气,疼痛侵蚀了一切。无休止的寒冷缠绕着她,像落进了不可及的深渊,跌入了结冰的湖底,思维都变得断续。

    迷蒙中有一双温软的手接近,轻触着她的脸,又托起她的头,淡雅的香气飘入鼻端,似曾相识的温柔。仿佛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温情地照拂,当她是怀中的珍宝百般爱宠,所有心愿都得到满足,天真地以为快乐可以永远。

    刻意遗忘的记忆浮上来融化了防卫,她终于放纵自己堕入了黑暗。

    谢家唯一医者的房中全是各类药草,相当凌乱,一方精舍盈满药香,室内只有煎药莳草的小童,他走近书墙翻拣了半天,拿不准哪些会让迦夜上心,她始终不肯说查什么,他便也茫然无绪。

    “你在找什么?”谢景泽刚回来就见三弟对着满墙的医书挑挑拣拣,不由稍诧,“几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二哥回来得正好,帮我找些少见的,我有个朋友想看看。”当初迦夜逼着他看了些毒理医书,似懂非懂,仅在使毒防范方面略为了解,到底不够专精。

    “真稀奇,什么样的朋友?”谢景泽随口问,抬手拔下了几本色泽暗黄的古籍,“我可是概不外借的。”

    “偶尔破例一次?”他半是请求。

    谢景泽瞧了瞧弟弟的神情,露出含意不明的微笑,又挑出几本残缺不全的医书:“是不是青岚提过的那位?”

    俊颜略带尴尬:“现在家里还有人不知道?”

    “恐怕没有。”谢景泽笑出声,“不管爹的态度怎样,我和娘都很好奇,何时把人带回来瞧一瞧?”

    “她在我房里等,不肯见其他人。”他也无奈。

    “这么宝贝?原本还以为老五夸大其词,你真喜欢上一个小女孩?”

    “二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毒花会让人停止生长,形如孩童。”长期出门行医,谢景泽难得在家,他问起纠结已久的悬念,顺带把迦夜的情形说了一点。

    谢景泽收住了笑思量半晌,认真地回答。

    “我曾听人提过西域有这么一种奇株,名为玉鸢萝花,应该是近乎绝迹,她怎会误服,按说久服才会致此。”

    当然不是误服,而且还是她千方百计搜寻出的罕见毒花,解释起来牵扯太多,一时只能苦笑:“有没有办法解毒?”

    “这要看具体情形,服用多年怕是不易,就算解了也错过了成长期,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很小。”谢景泽中肯地分析,“她今年多大?”

    “双十之年。”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大概。”

    “得先诊脉才能确定。”谢景泽生出了医者的好奇,斯文的面容跃跃欲试,“或许你把她带来?”

    “我想办法。”说服迦夜是个棘手的难题,他开始头疼。

    精舍门口人影一闪,青岚扑了进来,口里直唤着二哥,及至看到谢云书,立时叫起来。

    “我说三哥到哪儿去了,原来在这里,害我一通好找。”一迭声的叫唤有些气急,“叶姑娘那边出事了,娘让我过来找二哥去瞧瞧。”

    谢云书立时变色,一把捉住小弟:“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明明还在房内等他回去,怎会——

    “我也不清楚,都不知三哥何时把人带进来的。娘在花苑里发现了她,好像晕过去了,又不见外伤,不知是怎么回事。要不是裙上系了云璧,那些婶姨还说要把她送刑堂去审呢,怕是奸细什么的,娘着人唤我去问才辨出是她,交代让二哥去把把脉。”

    还没说完,谢云书已丢下他冲了出去。

    面前一空,少年愣了片刻,后脑被人拍了一下,谢景泽微微一笑。

    “还不快去带我去,你没见老三的样子?”

    谢夫人的房外闹哄哄,不知挤了多少人,各房的叔婶伯姨带着丫鬟兴味地窥探,忽然出现的陌生人无疑带来了刺激的谈资,见谢云书赶至,自觉地闪开了一路。无暇去听躲在手帕后的低议,他只盯着内室榻上蜷紧的身体。

    迦夜的额很冷,肌肤触手冰凉,不同于上次发作的惨烈,昏迷中缩成一团,蹙着眉涔涔渗汗。他在一片抽气声中撕开裤脚,莹白如玉的小腿并无异样,不像是经脉逆转,顾不得旁人的视线,抱起她单手按住了背心。

    时间渐逝,传入和煦的内力让素颜隐约有了一抹血色。

    谢景泽也赶了过来,青岚一看,知机识变地劝说众人离开,打躬作揖地请着各路婶姨回避,斥开了丫鬟仆婢,最后干脆关上了门,把所有视线隔在了门外。

    “景泽看看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谢夫人轻柔地催促,并未斥责谢云书的逾距,“怎的倒在了园子里,还躲得那般隐秘?若非玉点叫得厉害怕到眼下都没人发现。”

    玉点是谢夫人养的小狗,此刻乖乖的伏在主人脚边,呼哧呼哧地喘气。

    虽已届中年,谢夫人看上去仍然柔弱美丽,完全不像五个孩子的母亲,坐在榻边还握着迦夜的一只手,目中满是怜惜。

    “手这么冰,莫不是受了风寒,要不要多取些锦被来?”

    谢景泽的指按上了细腕,仔细地切了好一阵又换了一只手,刚放上去即被震开,迦夜睁开了眼。

    觉察到她想坐起来,谢云书藏住心焦劝慰。

    “这是我二哥,自幼随国手学医,相当高明,且让他帮你诊一诊。”

    早该发现她的异常,晨起初见就有什么地方不对,被她掩了过去,仅说是想翻翻医书。以迦夜的警惕多疑,一定是觉得身上极度不适才会如此,他却大意地忽略,心底极是懊悔。

    迦夜仍是苍白羸弱,勉力摇摇头:“我要回去。”

    “那怎么成,你这孩子未免太不爱惜身体。”谢夫人薄责,抽出素巾替她拭了拭额上的汗,“连病着也不顾,看都疼成什么样子了。既是书儿的朋友,又救过岚儿,难道还怕谢家吃了你不成,安心地在这儿养好了再说,若是继续这般糟蹋自己,别说令尊令堂,便是我也要生气的。”

    怀里的人不动了,谢云书讶异地看着迦夜收起了桀骜执拗的性子,沉默地任谢夫人碎语唠叨,没再说反对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