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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打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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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述平怎么也没有想到,刘美萍原来是这样好,这样香,这样温柔可人。而且,还这样听他的话。你看看,刘美萍那双美丽的手,是那么温软。

    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与顾忙锁有那事儿啊?怎么可能啊,你看看,顾忙锁一天到晚就蔫拉巴叽的。刘美萍怎么可能喜欢他呢?还有,三哥他们的传言也不实在,刘美萍绝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外面传的都不是个什么事儿。没得影子的事。

    现在,他觉得刘美萍倒真正是与他好上了。虽然,方述平只不过看到了一个大女孩子不想让人看到的地方。

    但这就足够了。

    方述平从此闭上眼睛就在想着刘美萍。真的太满足太满足了,真的太享受太享受了。

    就在方述平还沉浸在与刘美萍那一场美梦中的时候,方家出事了。

    当初卢素素跟着丈夫方德麟从上海下放到蒲塘里的时候,整个蒲塘里都像要被人抬起来一样了,那个彤啊,那个有样子啊,脸是脸腰是腰的,把全蒲塘里的女将都比下去了,连许先生也被盖下去了:没有卢素素好看。没有。许先生这下子排不到第一了。蒲塘里的人众口一词了,都这么说。搞得许先生那些天都不敢往外走了。大许先生,蒲塘里人公认的第一号彤婆娘,人长得体面,又有文化。就这样硬生生地被素素比下去了。

    彤,蒲塘里人说丫头子、婆娘很漂亮都说成彤。蒲塘里人说这个字的时候全是去声。这一来,对女人就有诱惑力,都差不多是一种鼓舞了。你听:这丫头子彤煞了!干脆利落,而且掷地有声,不论是哪个女将或者丫头子,只要听到这一声表扬,身子都酥了半边了。当然,这种说法,对男将或者小伙儿,更有杀伤力。是个男的,还有谁不喜欢彤婆娘或者彤丫头子呢?

    那一天卢素素从船上走出来时,去看的人,都吓得惊呼起来,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人儿?就是在画儿上也没有见到过这么彤的人!蒲塘里像地震了一样,足足晃了三分钟零三十六秒,全庄的人才总算定了神。又像是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很久才从水里钻出来一样地舒了一口气:哎哟我的妈呀,哪里有这样彤的人嫁到蒲塘里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错,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那一天,蒲塘里的人都觉得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那一天,蒲塘里的人都晕了头。后来又有人听说卢素素还有文化,打老蒋那辰光就在读高中了。

    乖乖,那还得了?这蒲塘里有人读到高中的吗?

    接着就有人感慨不已,这样的人,怎么就嫁给了方家呢?方家德麟当然不错,可那二先生,这卢素素会正眼看吗?

    二先生就是方云卿了,他做了一辈子私塾先生,放眼望去,村子里是男人的都到他的帐下上过几天学,读过几天书。人们遇上他,总会非常客气地喊一声,方先生。一声方先生,就把他的感觉喊出来了。于是,他在所有的场合都会摆出先生的谱儿,不该摆谱的时候也还是摆。实际上,他教了一辈子书,日子却寒酸得一点没有先生的样子,捧着茶壶,趿拉着鞋子,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像样的,又破又脏。卢素素后来经常打趣他,爸,你怎么也就是个先生呢?这个时候,方云卿倒摆不出先生的样子了,脸一直红到耳根。

    二先生家住在蒲塘里西边一个丁头户里,丁头户就是一座像丁字的小房子,长的,门差不多与南墙一样长短,进了屋子,先是灶,然后是桌子,最里面隔出一个小间,做成卧室。二先生的丁头户稍大一点,里面要隔出两个小间。一家五口人就这样挤在这个小泥屋里。这房子想养得住卢素素,看来是做梦了。卢素素那样的人,来到蒲塘里,不跑掉就是对得起他们方家祖宗八代了。

    卢素素人体面,日子过得体面,讲的话也体面,一口普通话,蒲塘里人晓得,那是城市里的人讲的话,是北京人讲的。京腔。蒲塘里有人在外走过码头,明白卢素素讲的话叫做官话,就是戏文里唱的那个京腔。

    这话真的是开玩了天大的玩笑了。卢素素怎么可能会跑掉呢?她又不跟着公公婆婆他们一起过,她是和方德麟一起过,过着体体面面的生活,过着风风光光的日子。方德麟在戴南的厂里做厂长,素素在家照看着孩子们,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在蒲塘里,真的是有了第一家的派头与风光了。

    可是卢素素很快就遇到了问题,她讲的话,蒲塘里人不会讲,可听得懂。蒲塘里的话卢素素却听不懂了。好比说吧,在蒲塘里,“打荡”的意思就非常复杂。卢素素到蒲塘里后,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搞懂这个词的意思。这个词好像万金油,似乎到处都能涂都能抹,农家有些小事要做完,就说,哟,不好,我那边还有点小事要打荡一下子。地上不干净,也可以说,这里脏了,让我来打荡打荡。从田里带回一把青菜,要择一下然后洗净下锅,也能说,我把这点青菜打荡一下。

    用得最多的是打荡猪下水,那些东西确实难收拾,要收拾老半天才成,打荡起来实在太麻烦。

    方德麟最小的姑妈方腊根嫁给本庄的刘士凡,刘士凡家摆了肉案子,打荡猪下水的事就经常做了,这一来,家里全是猪臊味儿,打荡起来,头都能变大。卢素素熟悉这样的事,一来是亲戚之间,走动得自然多。二来,卢素素是刘士凡肉案子的老主顾,常客。是常客,这些话一来二去也就晓得是什呢意思了。

    什么,蒲塘里人都讲成什呢。

    刘士凡打荡起猪子身上的东西,都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就像做一件大事。当然,这事确实就是大事。在蒲塘里,又有几户人家有事没事的去吃一回猪肉呢?这一来,杀猪也好,打荡猪子身上的东西也好,就成了大事。

    刘士凡打荡猪子身上的东西时,嘴里总是叼着烟,半睡半醒似的,捏弄着大肠小肠或者肚肺腰子什么的。这些东西打荡起来,是非常费时的,弄得不好,味道就去不掉。打荡猪肚肺的功夫也不浅,刘士凡好像特别喜欢打荡肚肺。先灌水,然后在变得又胖又大的肚肺上轻轻拍着,看样子要拍上半个把钟头子。那样子,好像是在拍一个屁股。而且肯定是像拍女人的屁股。有时候,有人从刘士凡家门前走过,看到他在拍,就提醒他,老刘啊,拍来拍去还是拍的肚肺啊,不是你老相好的屁股!这么认真干什么?舍不得放干什呢?

    刘士凡一听,头也不抬,就开始骂人,你他妈放你娘的狗屁,这是女人的屁股?这能算是女将们的屁股头子?你嚼蛆哩!

    被骂的人站在门前的巷子上,不走,接着讲,我也说不是女将的屁股,女将的屁股哪里会有这么小呢?买猪买个鸡爪虎,娶妻娶个大屁股。这么小的屁股,长在女人的身上,还有什呢用?士凡啊你说说,有什呢用?你士凡要这样的女将儿做相好的?

    刘士凡就眯着眼睛笑起来,骂道,你这个狗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话的时候,手在围兜上来回擦几下,然后掏出香烟,自己叼一根,随手也扔一根给对方。

    这样的对白,听起来是骂人了,可再听听,一点不像。

    巷子上的人讲刘士凡有相好的,是表达着一种羡慕,刘士凡骂人,是表达着一种快乐。

    刘士凡被蒲塘里人喊作老士凡,但老士凡的样子一点儿不显老,头发梳成大背头,每天都整整齐齐的,脸上看不见皱纹,任何时候,都叼着烟,再不就是一手端着紫砂茶壶,一手挟着纸烟。那紫砂茶壶有了年月了,满是茶垢,茶叶都放了有半茶壶了。

    士凡确实做过大事。老早,打南?京的时候,刘士凡的民工担架队,在支前民工中远近闻名。解放了,方德泓做蒲塘里的支?书时,刘士凡也是大队里的干部。只不过刘士凡这个人老是仗着自己是一个老党?员,扛过枪,过过江,在蒲塘里不管怎么说也是个老资格,于是就没有把刚刚提拔上来的青年干部方德泓放在眼里,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听方德泓的。方德泓一开始忍着,什么韶刀都不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对刘士凡,一把火也烧不起来。方德泓忍着,晓得来日方长,也晓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不,后来总算找到了机会把刘士凡给摆平了:回家,你给我回家呆着!你还有个老党?员的样子吗?人家方德麟回来协助我搞建设,你倒好,说人家不应该回来,回来得不对。这话是你说的吗?你那能巴能巴的样子,像什呢话?这样,刘士凡就被打发回家了。很多老党?员哭着求方德泓对刘士凡客气点,没用;刘士凡跑到剑心公社,找到公社一把手反映情况,公社书记也没有理他个上下。我总得要支持方德泓同志做工作,你也得支持,而且得大力支持。刘士凡同志,你说是不是?公社书记一番话,把刘士凡打发回了家。

    但不管怎么说,刘士凡是打过老蒋的,把这样的人摆下来,方德泓也怕不好收拾。最后同意刘士凡做杀猪的,蒲塘里的肉案子放在刘家。财,让你发,但是,权,你得让让。别老是在我姓方的面前指手划脚的。这蒲塘里,是我方德泓做主还是你刘士凡个老东西当家?

    刘士凡想想也是个道理,一山容不得二虎,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这蒲塘里也只能有一条声音。有了方德泓的声音,当然就不能有他刘士凡的声音了。于是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回到家,围裙一围,刀一拿,儿子刘洪炳负责捆猪子,出血、开膛、破肚、分片(就是把一只整猪剖开成两片)这类活儿,就全是自己来了。刘士凡爱惜独生子,这类脏活儿,从不让儿子沾手。

    就这样,刘士凡一心一意地干起了杀猪的行当。

    这也好,蒲塘里人省心不少了,要吃猪肉的时候,不要到剑心庄去买了,自己家门口就有杀猪的。

    方德泓不再做蒲塘里的支?书把位置让给方国强时,刘士凡把肉案子也交给了儿子刘洪炳,自己做起了一个闲佬倌。方德泓干了十来年的支?书,上面觉得该让年轻人挑挑担子了,于是调他到公社铁木厂做副厂长。刘士凡这才松了口气,冤家对头不再压在他头上了。可是,想想也还是高兴不起来,自己都望七的人了,还天天天不亮就起床杀猪,要不是方德泓,哪里会过这样的日子?但想想也还是划得来,方德泓先做支?书,现在又去做厂长,也没有见到他有几个**抠儿。蒲塘里人对钱这个东西,爱不起来又恨不起来,感情复杂得不得了,就把钱说成**抠儿。那话儿嘛,总是要抠出来的,抠出来了,又不怎么舍得见光。哈哈,这跟钱还不是差不多?

    这些年过下来,刘士凡手上确实有了一大笔**抠儿,盖了蒲塘里最好的瓦房给儿子了。赚着蒲塘里人的钱,都把他们赚红了眼。这人在世上,有什呢江山好打?方德泓还不是说走就走了,说是到铁木厂当厂长,可哪里是什么厂长,还不是个副的,挂在那里了。腰包里面那**抠儿,说什么也不会比士凡多。

    但说到底,刘士凡不是想杀猪的人,他的心思哪里是在杀猪上的?想想吧,做了那么多年的干部,最后却落得一个杀猪的名份,刘士凡怎么会甘心?但方德泓让你不干了,你就得回家;现在金学民走了,刘士凡想再爬起来,哪里还能再爬,年纪都一大把了。干部一年年地换,也一茬茬儿地年轻。刘士凡想想都心头凉凉的了。

    接下来的日子简单了,也自在了,不操刀了,就只管打荡猪大肠、猪小肠、猪腰子、猪尿泡这些杂碎。这些事情,还是得刘士凡来。人年纪一大,心也就特别细,很适合做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