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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初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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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军厉兵秣马之时,远在鸭池城中一棟灰扑扑的不起眼高脚木屋中,炎夏之中依旧阴冷沁人,几个赤脚裹缠头的土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伺弄火塘。阳光从屋顶的明瓦照下,投射两道明晃晃的光亮。

    “上回你说动几个寨子,几位头人都很是信识你,虽然你是汉人,但宝翁和查哈头人却当你是兄弟,为你引见我们的族人!”阴暗的正堂当中,火塘缓慢地燃烧,而坐在正中头缠青蓝包帕的中年人面目黧黑,眉目平庸,只一双眼睛似闭非闭,开阖间就有阴暗幽深的光一闪而过。

    他幽幽吐出两个青色的烟圈,隔着火塘看了一眼盘坐在草垫上的客人,又低头从大竹烟筒里头吸了口烟,平心静气地再开口道:“不过梁王既然说你家将军是彝家的客人,前时那些事,我便不同你计较。”隔着青幽的烟气,中年人倏地睁开眼睛,目光直勾勾地在客人脸上转悠,又用口音浓重的汉话阴恻恻地开口道:“不过,阿二,死了那么多族人,你竟然还敢到我彝家的地盘上?年轻人,你说元帅我该夸你有胆子,还是该说,你不够聪明呢?”

    客人声调怪异地笑了两声,浑然不把中年人的威胁放在心上一般,埋首吸了口烟,熟练地吐出两个眼圈,方慢悠悠地道:“阿蚱怯元帅,不要当我阿二是吓大的。当日那一仗,我自家兄弟也赔了个一干二净。当日若听我阿二的,那股明狗早就被宰了!宝翁和查哈二位头人如何逃得的性命?是我那些枉死的兄弟们,拿命给他们铺出来的路!”

    阿蚱怯是安邦彦手下所谓的几大元帅之一,负责镇守鸭池、三岔的防线。眼下土兵主力大部都向赤水方向集结,但遵义、陆广、鸭池、三岔一线依旧是奢安二人防守的重中之重。阿蚱怯手中有一万精锐兵士,俱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勇士,他原本以为进攻赤水的计划中,他必定是全军先锋,谁知梁王却要他守卫后方。这个命令让这个自视为彝家第一勇士的大将不满至极,而这个不知走通哪里的门路,被梁王塞过来的汉人无比奸猾,若依着阿蚱怯,就要干脆把他一刀了解,省了麻烦!

    这个汉人就是当日的二哥。当日他单身一人从明军与李家护卫手中侥幸逃得性命,又辗转许久方才回到将军身边。原本他以为这次辜负了将军的期望,必是要被重重责罚,谁知将军却对他温言安慰,又派下重任来!

    二哥自此对将军死心塌地,大热的天气里冒死穿越明军防线,凭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重新和彝人取得了联系,而自任梁王的安邦彦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同意了他借兵的计划,不过也有言在先,现在手中兵力还有富余的只有负责防守鸭池、三岔的阿蚱怯元帅,此人喜怒不定,生性固执,二哥若想借兵,就得自己说服他,否则一切休提。

    “阿二我不过是个泥地里挣出来的人,烂命一条,若元帅看我碍眼,利索砍了我也绝无怨言。不过在这之前,阿二我还是想让元帅听我说几句。”二哥将烟筒放下,旁若无人般提起挂在火塘上的水壶为自己倒了碗水,又探身到阿蚱怯身前,为他倒满。这才重新坐下,拿起烟筒嘶哑着声音慢慢开口道:“此番梁王点兵,十多万大军一起北上赤水,定然是要杀得明狗片甲不留。先前梁王便说了,日后凭功劳说话,元帅,照着汉人的话讲,自来军功最大,但这军功里头,又有不少讲究。”

    阿蚱怯的眉头一跳,一双满布老茧的手在烟筒上摩挲几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汉人就是诸多讲究!这功劳就是功劳,难道还要分个大小多少?!一个脑袋能砍成两半么!”

    “嘿嘿,”二哥桀桀怪笑道:“元帅,军功之中,有斩将夺旗之功,有登城陷阵之功,有守土卫疆之功!那明狗的等等功劳中,首级缴获便是最大!哪怕你辛辛苦苦,将后路守得如铁甲一般,但论功之时,依旧比不过那些阵前搏杀的好汉子!”

    “阿二我素来听说,彝家最重英雄,若家有男儿却死在榻上,便是全家耻辱!现在梁王用兵,正是好汉子,好军将崭露头角的时候,元帅请想,此战过后,原本的底下人便一跃而上,屋里婆娘穿金戴银,自家吃香喝辣,要住四面畅快的青砖明瓦三进院,要喝清冽冽的上等酒,使奴唤婢,好不快活!而原本,他却住在吊脚楼下,同猪猡睡在一处,吃在一处!遇到贵人,跪在烂泥里,抬头就是一顿鞭子!”

    “若有战功,梁王眼里不揉沙子,纵然是奴隶,也能当个上等人!”阿蚱怯猛吸几口烟,一点一点地缓慢吐出,他的面目在青色的烟雾当中若隐若现,连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微妙:“奴隶娃子,要想过上等人的日子,就要吃大苦,受大罪!”

    二哥佝着背,心底冷笑几声,却对阿蚱怯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大加赞赏。他一拍大腿,高声道:“就是这个道理!那山上的良田离不开笨牛,屋里的金银离不开好汉,若是低贱的奴隶想成事,就要有一个高贵的主人!元帅,你如今领命镇守鸭池并三岔二地,这里关系到梁王大业,必然是不敢轻离的。但好汉的儿子必然是勇士,阿蚱怯元帅,难道你不打算让孩子们出门见识见识?”

    阿蚱怯的脸色显出几分微妙出来。他眼光沉沉地看着对面那个似乎一脸坦然的汉人,再开口时话里就多了几分他自己也不曾发现的客气:“我的孩子们自然是勇士,但是都各负职责。阿二,你说这么多,还是想着借兵的主意吧?彝家都是直爽人,阿二,今日你便不要弄这些虚头,老老实实说,若我阿蚱怯同意借兵给你,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二哥冷笑一声,话中慢慢渗入引诱:“城镇头的金银财宝不是好处?奴隶女子不是好处?这回借兵,我阿二一应缴获不要,全都给元帅!这就算是我同我家将军对元帅的诚意,只是有一样,我虽不要女子,却要青壮!元帅先莫急,”他朝对面眉毛一立,眼中凶光毕现的阿蚱蜢怯道:“梁王此战,就是要打下赤水,打通往四川的通道!那里的汉人何其多?元帅,彝家人多少?汉家人多少?你要女子财帛才是安稳!我们将军分得青壮,却不是拿来如猪牛一般做活的,这是要当大用,日后也是梁王的一个助力!”

    阿蚱怯盯着他,似乎想从这张镇定的脸上看出几分蹊跷,但最后他什么都没发现。中年彝人吸了几口烟,沉默片刻,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家那个将军,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二哥原本混不吝的脸上表情立刻消失了。他坐正身体,原本半睁不睁的眼睛猛地睁开,对面的阿蚱怯犹自久沙场,在那冰冷刺骨目光下亦是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向后一仰,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不由有几分恼羞成怒,却见对面的二哥又恢复了方才的神色,只慢慢说了一句:“我家将军是应命之人,天下日后的主人,明狗惧怕将军,故阿二我也不能随意乱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但梁王却是信我家将军的!元帅,你可以不信我阿二,恐怕不能不信梁王吧?”

    “哼,”阿蚱怯从鼻腔发出一声浓重的鼻音,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就将此事当做没有发生一般扔在脑后。他伸出一张巴掌,手心手背地翻了一遍,淡淡地道:“若借兵,就只有这个数字!你若是同意,就带走人,粮食却要你自己想法!”

    “元帅恁般小家子气!”二哥抱怨一句,同他讨价还价:“粮食自然是我们应承下来,必不会让元帅吃亏!但这一千人却实在少了些,将军这番要做大事,我们自己也要出千人兵马,俱是好汉,元帅出一千人,却实在没有气魄。”

    阿蚱怯目光沉沉地看他一眼,面颊不时鼓起一块,显是咬着后槽牙犹豫不决,他想了片刻,最终决绝地开口道:“一千五!最多没有了!梁王吩咐我收好鸭池三岔,少了一万五千人便不得行!你也莫再说什么空话,就是你应承粮食,但我看你们,顶多就是两千人的口粮!既然财帛女子归我,我也不小气,孩子们带十日的口粮!还有,”他沉下脸色,对着二哥一字一句道:“我借兵给你,是因为梁王的意思!却不是为了我自家的富贵!我家的孩子俱是好的,若又像上回那样,阿二,你便不用再来水西了!”

    阿二冷笑两声,也不知是回答阿蚱怯,还是说给自己听:“若是这回再输,我也不用活了,就死在战场上头吧!”

    立秋过后,西南仍旧是一片炎炎暑日的光景。那连绵的大山在阳光之下,亦是没有半分生气,热得太过,枝叶打卷,树皮干裂,更别说行走在山道之上的大队人马,还得顶盔负甲,带着武器,背着行囊。脚下越发有千斤重,直要抬不起脚来。

    “明明快要八月,这日头还是这般毒辣。”周谦咕哝着抱怨一句。他身材胖大,最不耐热,往日里这个天气,他都是解了衣袍,缩在避暑之处睡个痛快。但今日正在行军,睡觉一事就不要再想,便是衣裳,因军官的身份,也不好当着这许多人解开。

    “今年的确是要热些。”郑国才难得也说了一句。他将八瓣帽儿盔挂在鞓带上,头上戴了一顶不知哪里寻摸来的农人方笠,兀自热汗长流。周围兵士无不燥热难耐,只求天公开眼,下场雨来,好生纾解一番。

    根据朱燮元的命令,川兵自前天开始离开驻地毕节,向赤水开拔。一路上除了燥热太过,倒也无甚大事,一路风平浪静。只因天气实在太热,每日都有兵将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虽然多是中暑,但昨日竟是因此死了两个!医官看过了说是体弱,但侯良柱到底因此上了心,命令最热的中午不再行军,而是寻个荫凉地方扎营休息,待日头稍缓再走,官兵们闻讯额手称庆,高兴不已。

    今天的休息已经结束,但前两天堆积在身体当中的疲乏并不那么容易消解。再走了两个时辰之后,明军又被迫扎营——实在是兵士们抱怨不停,军官们就要弹压不住。侯良柱也是一把年纪,脊背叫太阳晒得发烫,他接过亲兵递来的葫芦喝了两口,想了一想,到底还是传令下去,原地修整一天,后天早上再行上路。

    副将邓玘光着头,只穿了一件无袖褂子,下身是犊鼻裤,就这样身上仍旧汗水未停。坐他对面的监军副使刘可训虽然热,倒还是衣袍整齐,只去了帽子,不住地拿着帕子擦汗,又叫亲兵赶快打些水来。

    “这天气!”邓玘也不避讳,在刘可训同侯良柱面前光着膀子擦了一身汗,一边擦一边道:“军门,监军,俺是粗人,便恕俺不讲究了。实在是热得不成,现在要有个河汊水塘,简直是要泡在里头,再也不要起来!”

    刘可训文官出身,虽说在军营里头已有年头,到底还有几分文人的矜持。见邓玘就只差脱得赤条条,不由皱皱眉开口道:“邓副将,这到底是在军中,你做军将的人,到底还要些体统才好!”

    邓玘立马叫起撞天屈来:“监军!这镇日里头几十斤重的甲穿在身上,这天气下头,纵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啊!俺倒是想要体统,可这天老爷不给俺啊!”不过话虽是这么说,到底还是胡乱套了一件外袍了事。

    侯良柱冷着脸先朝邓玘轻喝一声道:“好了!刘监军说得无错,你这是做副将的人,这个样子,叫儿郎们看了,成什么样子?!赶紧穿好!一会儿你带人巡营,出门在外,最要一切小心!”又换上一副笑脸,极亲近诚恳地同刘可训道:“邓副将是个直爽人,刘监军亦不要往心里去。咱们是厮杀汉,礼仪上头少了几分计较,刘监军看在本将面上,少说两句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