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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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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事已毕,中书、门下及尚书三省都官待朝臣退散后,随开元帝入中书省下政事堂议事。

    右丞奚谏之因病告假,在府休养。

    狄应虽担纲左丞之职,但因其出身低微,目不识丁,即便后来有心向学,于人才济济的大庆朝廷而言,仍不足为道,在口沫横飞、智语迭出的政事堂,言辞上便显得捉襟见肘。

    每每此时,他只端坐一旁,垂首静默,姿态谦恭而内敛,唯遇开元帝问询,或事有牵涉时,方才寡言少语一两句。

    旁的同僚,哪个不是学富五车,文采斐然,文人自清高,免不了对这位高居庙堂之首却腹中空空的平沙将军心有怠慢,明里暗里嘲讽几句,也不知是他拙笨,还是故作不知,那副中正威严的面孔上从未变过颜色。长此以往,也不好再多加为难,对他沉静肃穆的姿态也见怪不怪了。

    众人议事过后,几名国之脊梁鱼贯退出政事堂,临行前,开元帝道,“狄卿留步”。

    狄应停下步子,顿了顿,转身退了回来,稽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扬手挥退了侍立的太监宫婢,肃容道,“龙羽来报,靖南郡王近来频频招揽门客,豢养幕僚,以护府家丁为名收揽甲兵数千,私下拉拢各处豪绅士族,疑有起祸之相。”。

    狄应闻言,双眉深皱,平静的脸上露出怒色,杀伐之意瞬间腾起,“微臣即刻派人到靖南郡查勘!”

    “好”,开元帝道,“但须谨慎些,莫现了踪迹,毕竟他是我大庆立朝时的辅国功臣,事未明了前被他察觉,不止寒了众臣的心,还会给他一个出师有名的由头。”

    “微臣谨记。”

    此事既定,政事堂内一时间声息音落,静了下来。

    宫室豪奢,瑞云连檐,仙娥飞椽,金碧辉煌,龙座之后,掌扇华彩如百花齐放,龙座之上,开元帝束发冕冠金玉雕饰世间无双,件件瑰丽,事事匠心,皆不如开元帝尹玉一张冠玉俊颜,年近不惑,岁月的深沉与沧桑俱在他身上留下奇绝英朗的印记,为数不多的几道纹路交错得恰到好处,洗去稚嫩,唯留半世的沉淀。

    与几近同岁却满脸萧萧沉重的狄应相比,简直好似仙与凡。

    世上生就一类人,童稚时候聪敏异常,青涩年华谋略过人,年纪愈深,愈心思睿智,犹如花开无尽,叶不逢秋,旁人扬鞭拍马只能望其项背,此类人不言不语站在那儿,便生生叫人嫉恨。

    譬如三国争雄,勇辅明主的诸葛孔明。

    若再长了一副好皮囊,如沙时光割不破,幼时灵性十足,舞象之年便气韵超绝,稍大些更是孤松独立,旁人与他同行,便似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此类人不免天妒人怨,英逝早夭。

    譬如西晋永嘉年间,看杀的卫玠。

    若此人又赋贤达心性,德才兼备,胸怀四海,且于浪涛乱世挣得一份不俗的功业,那旁人也只能叹一声,上天庇佑,神明顾怜,命定如此,吾无憾矣!怕是连争个高低的心思也不敢存得一二分的。

    譬如当朝陛下,开元帝尹玉。

    “听闻狄卿内室病重加身,须求得长公主府中一味仙鹤草?”,政事堂内空荡了许久,终有一道声音激起了圈圈波纹。

    狄应揖身回道,“是”,不动声色地伫立着,也不多说。

    “唉——”,开元帝叹息道,“皇妹久居府邸长年不出,难免性情浮躁,你且容忍些,想必她不会多行为难。”

    “是”,面上仍是那般无波无痕,像是全不在意。

    开元帝暗暗打量着他,着实看不出什么异样,素手微抬,“退下吧。”

    狄应又一拜,依言退出殿门,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御前太监辗转换上热茶,听到尹玉发出一道冗长的叹息,权当未闻,躬身垂首,目不斜视。

    帝不与臣奉媚,狄应不开口,他怎能前去求情?

    皇室颜面不容有损,狄应的大势也不容他一退再退。

    且看那几个整日里上蹿下跳不安分的皇子们了。

    狄应也在等,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宣仪街上多皇亲,丰乐权贵密如麻,却非皇城根下的黎民百姓可踏足之地,自然,也有妄图一步登天的投机取巧之辈甘冒风险勇闯两街,脚底甫一沾得几点尘星,便被巡卫的府兵拿了去。

    狄应按辔下马,缰绳交予随侍手中,又从袖口抽出一封墨帖来,跨步上前。

    身为武将之首,守门的侍卫自不会陌生,不待狄应近身,忙奔下台阶,甚为恭敬地行了礼,“拜见将军,不知将军此来何故?”

    狄应淡淡颔首,将墨帖奉上,“本官因由求见长公主殿下,特送来拜帖一封,待长公主空暇,可派人至将军府传令。”

    侍卫双手捧着,连连应承,“将军稍待,小的这就入府禀告,想必不多时长公主殿下便会传话请将军入内。”

    狄应闻言,嘴角极微弱地翘起,若不细看便察觉不了,“劳烦了。”

    他要真想入府,无疑是痴人说梦,巧的是,他就盼着烈日炎炎下,孤身一人驻足长公主府前长久无人问津。

    如他所料,一个时辰过去了,斜影短残,两个时辰过去了,烈日当头。

    宣仪街其余皇亲的府门前,一个个脑袋抻了又抻,报命的小厮换了一波又一波,唯独不见初时那个宣称定然速速传话的侍卫来见。

    身后随侍见他宽额上热汗频出,忙献上擦脸的帕子,却被狄应冷颜斥退。

    误了大半日的政事,终换得有人于晡时出来,面无表情地对狄应说道,“长公主殿下有话,近来偶得一贵妃犬,玲珑乖巧,甚是有趣,故而无暇接见将军,请回吧,不必再来。”,说完,从怀中取出那封墨帖,“犬类顽皮不通人事,脏了将军的拜帖,还望莫怪。”

    不待狄应接话,转头就走,踏过门槛,挥手便让家丁关拢了大门,半点情面不留。

    狄应生生看着,一言不发,只是长袖下印了梅花状污痕的墨帖变了形。

    余光中,一双双机灵的眼睛纷纷缩回了门内。

    “回府”,狄应声音沉重,除了哀切,听不出半点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