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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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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完全降临,四野茫茫,远远的墙头上的灯光似一条盘旋着的长龙,暑气正在缓慢裉去,空气里残留着丝丝大地被炙烧发热后散发着的土焰气息。

    微风习习。

    烛光摇曵。

    良久良久,墨泪摘掉黑纱,跪坐于地,再取出三支点燃,吹灭先前的一支,将新燃起的腊烛滴烛泪于地竖成一排,一尺半高的三支白烛,光芒点点洒散,照得周围二丈余内的景物皆清晰可见。

    望着闪动的烛光,酸意如潮,阵阵翻涌。

    又是一年六月初五!

    两年前的今天,她二十八年的生命嘎然而止,一缕幽魂飘来到这个时空,附于此身,从此无亲无家,成为一支无根飘萍。

    两年,整整两年了。

    这两年,绝口不提自己的生辰,试着遗忘曾经,埋葬过去,可惜事与愿回,愈想忘记却难以忘记,过往的一切总是如影相随,在寂寞时在入梦时一一浮现,清晰的就像才发生。

    两年,两个三百六十五天。

    每一天都是一种煎熬,每天都是一场梦,多少次期盼当再睁眼时能回到熟悉的地方,能回到那个有双亲气息的L市,多少次梦回故里,多少次梦醒时失望叹息。

    月月失望,日日希望。

    盼了两处,也失望了两年。

    一别两年,九泉之下的爸爸妈妈可还好?

    一别两年,卿卿可还好?

    想到逝去的双亲,想到卿卿,眼眶一热,泪,潸然滑落。

    曾经,她是幸运的,出生在荷花生辰的那天,又是不幸的,十年后,妈妈在生日那天撒手尘埃,五年后,爸爸也选在那天追随妈妈去地下相聚,由此,她的生辰日也成了爸妈的祭日。

    自妈妈去世后,她再也不过六月初六那天的生日,爸爸会改在前一天给煮长寿面,再之后当爸爸也撒手西归,卿卿却接替了爸妈的嘱托,每年的六月初五陪她过生。

    曾经失去妈妈时,还有爸爸,当最后能依靠的大树也倒塌,她的世界也轰然坍塌,那段日子,她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是卿卿一家人给了她希望,是卿卿日夜陪护在旁。

    卿卿是执着的,十二年如一日,陪着她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岁月,陪着她哭,陪着她笑,从那后年年在六月初五陪着她庆生,第二天再陪着她去祭拜双亲。

    曾经,除了至爱的爸妈,她最爱卿卿,原以为,与卿卿会一直那么下去,成为一辈子的知己,一辈子的依靠。

    可天不隧人愿,一场分手造成生死两别。

    如今,又是一年六月初五,可还有谁来陪她纵酒一场?明日初六,又有谁陪她祭父母?

    没有!

    在这个地方,没有卿卿,只有自己陪自己。

    人生百年苦短,又还有什么比孤单一人更苦?

    自己,从来都拥有不了幸福呵!

    泪,如激涌流。

    默默仰头,咽下酸楚,取出今日才买的杯子,排开二只,取酒,开封,倒满。

    望着两杯满满的酒,心中的酸意又涌上了上来。

    此时此夜,为谁庆贺生辰,是为曾经的她,还是如今的她?

    曾经二十八年的年华才已结束,如今此身,前十四年不属于她,她白捡来的人生到明天便是十六,也是真正的成年。

    闭眼,再睁开,取一杯浇洒出,自己取一盏仰头灌下。

    今日今夜,不为其他,只为祭曾经逝去的生命,只为怀念,怀念曾经的亲人,怀念曾经的温暖,怀念曾经不弃不离相陪相伴的卿卿!

    犹记得那日卿卿说要为她提前过生,犹记得当时她听到了卿卿的呼喊声,那时那刻,卿卿应该已赶至,她是无悔的,曾经有爸妈疼爱,之后还一个卿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由卿卿的送别。

    她死亦无悔,对卿卿却是何等不公,竟要她承受亲眼看着她生命终结,还要累及她因为自己的死而痛苦。

    一切皆有命,为何这命运如些不公?

    添酒,一杯浇洒,一杯自饮,空了再满,一遍一遍的重复。

    酒,又苦又辣

    可又怎能及她心中的酸楚?

    人间最苦是离别。

    离别最苦是生死永隔。

    曾经与爸爸妈妈是天人永隔,如今,却又远隔了时空,在这遥远的地方,思念能否跨越时空的阻隔,传达到故乡?

    曾经与卿卿月月相见,而今人隔两地,音讯茫茫,她知卿卿,卿卿却不知她之生死,思念若有灵,能否飞越重重间隔,飞到卿卿的梦里,告诉她,阿泪安好可好?

    泪眼婆娑中,依稀见一个身材火辣的红衣女子如风般飞来,笑若春花,挥手高喊:“阿泪阿泪,我们今天去老地方,那儿又来了个小美男!”

    那红,如夏日天空的火云,那般耀眼。

    那张脸,笑意吟吟,暖如阳光。

    “卿卿……”墨泪笑了,往前跑去。

    呼-

    跪着的身子一下浮至空中。

    却在一晃间,火红的身影化为虚无,印于眼帘的只有一片碧绿的荷叶。

    幻像!

    一切都是幻像。

    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墨泪的眼泪流得更汹湧。

    泪,晶亮如珍珠,那泪珠沿着脸颊滑落,一部分滴在衣襟上转眼被浸干,有些溅空,滴洒于硬硬的堤面。

    啪嗒啪嗒……

    泪珠如雨滴滴地,碎开,碎成无数细细的小珠子。

    缓缓低眸,看着左忽右闪的烛光和轻轻浮动的荷影,墨泪颓然下落,“卟”的又跪坐在冷硬的堤面上,满心满身的苦涩。

    她父母的老来女,出生时,你爸爸四十八岁,妈妈四十有六,按女性年龄推算,以妈妈的年纪本无法再生育,可偏偏意外怀宝,被检查出来已近四个月,再加妈妈身体不好,不能再流产,欣喜异常的妈妈选择保住孩子。

    在出生那时,妈妈曾说爸爸为帮取名几乎翻遍了字典,以求给老来子取个好名字,翻来覆去,比来比去,竟无一中意,直至生下后才取名“墨泪”。

    只因为她出生时没有像其他婴儿一样放声大哭,宛如在沉睡般的安静,嘴角还微微上翘,原本要取“笑”字,当与姓氏拼加起来变成“墨笑”,听起来不太好,取“泪”字,意为墨泪=莫泪=莫累。

    爸爸妈妈的心愿是希望女儿一生不受劳累不会哭泣,可惜,他们却忘记了“墨”音通“莫”,也通“默”,墨泪=默泪。

    失去了妈妈,失去了爸爸,谁能无泪?

    她,早已泪成殇,心亦殇。

    一生无泪,是爸妈的希望,最后演变成奢望。

    奉养双亲,给爸妈一个幸福的晚年,那是她一生都无法实现的奢望,现今,连再给爸妈扫墓都成奢望。

    一切,都是奢望!

    心中惨然,泪,反而止住。

    苦涩弥满心头,酒也无味。

    放下酒,墨泪仰望天空。

    天若有情天亦老。

    自古至今,人间演绎了多少年悲欢离合,多少逝去多少人出生,轮回上演着生与死,天却是还是天,永远没有老,这天是无情的,它创造出一切,又冷眼旁观。

    今夜,天空星密。

    黑黑的夜幕上,繁星点点,密密麻麻,星星闪烁,似钻石的光芒;苍穹之下,荷叶满地,一碧无垠,微风阵阵,荷香扑鼻。

    远远近近的地方,荧火虫飞了起来,或来回飞舞,或停留一处,一闪一闪的亮光也像是一片星星。

    夏夜,美丽而美好。

    都说每个人逝去之后灵魂会升天,成为一颗星星,在上方凝视着自己最爱的亲人,那么多的星星,哪颗是她的爸爸,妈妈?

    墨泪痴痴的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都那么温和,像妈妈的眼睛,爸爸的笑脸,她分不出哪一颗才是真正属于她的至亲。

    夜,清凉舒爽。

    依河的长廊那方,杯觚交错,笑语不断。

    呱呱……

    咕咕……

    池塘里、稻田里的蛙开始了擂台戏,对着鸣唱,其中还混合着“噗嗵”“噗嗵”的入水声响。

    啾啾……

    咯咯……

    蟋蟀和小虫子们也加入了合唱团。

    蛙鸣虫叫,凑成美妙的音乐。

    此情此景,正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蛙声入耳,墨泪无语凝噎。

    曾经幼时在乡下常夜坐,闻着稻香听蛙声,日子过得快乐而幸福,转眼却已人非物非事事皆非。

    曾经卿卿最大的梦想是让她带路去乡下农家,在依着稻田的地方夜营,秉烛赏星,在蛙声片片中偷听农户家的窃语期盼丰收的喜悦。

    曾经有太多的美好记忆,曾经还有太多的事没有来得及完成,却已真正的成为曾经,留下的只有一片令人心酸、却又让人舍不得忘记的记忆。

    守着回忆,听着蛙鸣,墨泪只觉得更加的孤单,蛙犹有伴,大家快快乐乐的在一起,她呢,形影单吊,孤然一身,人尚不如物,是何等的讽刺!

    可是,现实是如此,无论多不么愿意,也摆不脱,逃不掉。

    远处隐约传来的笑语与管弦之声,无法挤走寂寞,反而更衬出她的孤单,她坐在那儿,抱着双膝,犹如一只被人抛弃的宠物,冷冷凄凄。

    风,吹干了她的脸上的泪,却吹不走她的悲伤。

    那些悲伤,似月华洒地,倾占满地,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尽是酸意。

    附近的蛙、虫,受不了寒碜的气息,纷纷逃离,蛙或“噗嗵”入水,或蹦跳着弹起,在荷杆与荷叶上转移;虫儿们或钻入草丛里,或“噌”的飞离。

    方园数丈之内,再无虫鸣蛙叫。

    烛光更加的寂凉。

    蜷抱双膝的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然未觉。

    远方却有一双眼,默默的看着她。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位碧色宫装丽人,眸如明月,干净无尘,她立在一朵宽约三尺的荷叶上,衣色与荷叶同色,若不细看会当作是一支出水的荷茎。

    宫装丽人看了良久,悄悄转身,飞向荷塘深处,她在荷叶与荷花间穿行,恰似荷花精灵,身姿绰绰,绿袖翻飞似叶迎风摇拽。

    好半刻,当差不多到荷塘中央时,她慢了下来。

    前方,荷叶田田,朵朵荷花争相开放,在莲叶深处停泊着一叶红色小舟,它是只独木舟,两端翘起,弯如月牙,中间部分却凿成了莲花样。

    小舟中间摆着一张似荷叶的绿玉小桌,上面的左面铺着新摘的莲花,居中摆两只玉杯,一坛酒;小舟的两端各竖十二只红色的小腊烛。

    一个少年坐在莲叶小桌前,背朝舟尾面朝舟头,怀中抱着一面紫檀色瑶琴,他头戴玉冠,紫色直裾袍,里面是薄薄的交领白色里衣,风姿飘举,俊美无双。

    如玉般的少年静静的坐着,眸子微垂。

    荷叶荷花出数尺高,高过了小舟,宽大的碧绿荷叶几乎要将小舟全部遮掩得看不见,那些烛光也被掩映住,跟小舟不远的一片离水约一尺高的荷叶上,盘膝坐着一个俊秀青年男子,亦是一袭碧色衣袍,几乎与周围融成一体。

    宫装丽人慢慢飞近,落在碧袍男子对面的一片荷叶上,悄无声息的跪坐,望望小舟中的少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别藏着掖着。”少年没有回眸,声轻如水。

    碧袍男子担忧的望了对面同伴一眼,示意慎言。

    “太孙殿下,那边是越卿小药师,他,”宫装丽人鼓足勇气,小心翼翼的望着尊贵的少年:“他,他竟然在哭……”

    哭?

    碧袍男子惊讶的抬眸,用眼神询问:你确定?

    宫装丽人微微点头,她看得真切,小药师在哭,无声流泪,真因为有泪无声,那模样更凄切,更哀伤。

    她的脑子里又浮出自己所见的一幕,那张流泪的脸一遍一遍的在眼前回放,挥之不去,无法忘怀。

    在这种时刻,她也不想提及跟公主无关的事,可是,她竟无法忽视那张流泪的脸,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刚看到他流泪时,差点忍不住上前将那个小小身躯搂在怀中。

    想安慰他,想看到他开心。

    当时的想法就是如此,她自己都觉得莫明其妙。

    他在流泪么,是不是也有伤心事?

    微微抬眸,少年轻轻的“哦”了一声,没发表任何言辞,宝宝说的对,芸芸众生,谁无烦恼谁无伤心?不过就是轻重不一而已。

    人不语,水空流,满塘荷花也默默为人愁。

    弦月悄悄探出云层,偷偷将光华洒地。

    风将四周的声音传送,芙蓉城内的打更声清晰可闻,水榭那边的声音时高时低,最后渐渐变轻,又过了很久很久以后,蛙鸣虫声也停歇,只偶尔能听到几声。

    夜,正走向深浓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