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水为什么会流(2)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渡劫之王天下第一万族之劫重生之都市仙尊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xbiqugex.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到了中学,正是课间休息时间,几乎全校的学生和老师都涌到操场上来看我和我父亲,我不好意思地叫父亲把我放下来。父亲没有听见,或者说突然面对这么多人他一下失去了主意,他甚至已经忘了那个学生的名字。就在刚才,他看见我的“猪尾巴”肿得发亮,他生气的样子就像要把中学整个踏平。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李老师走过来闻:“什么事?”父亲委屈地说:“我儿子尿都屙不出来了。”

    出了这件事,李老师觉得我不应该再和那帮初一班的学生住,他的寝室在学校食堂旁边,隔壁还有一间堆柴火的屋子,有点乱,他叮嘱我好几次,一定不能玩火。我父亲也很满意,觉得虽然我的床只能铺在屋角,但一个人住,不会受大孩子欺负。因为是放柴火的,没有装电灯。父亲说:“没关系,天黑了上床挺瞌睡就行了。”

    那时候的学生不像现在,作业非常少,放了学半个小时就写完了。住在李老师隔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多了,有时候我父亲给他送鱼来,他煮好了叫我和他一起吃。他是一个人,放学后没什么事,有时候便带我去爬山或者散步。我喜欢和他在一起,他是一个知识丰富,又喜欢思考的人。他比我父亲强多了,我父亲除了知道如何讨好队长把鱼塘继续承包下去,别的东西懂得太少,尤其是书本上的知识。比如,他对月亮为什么发亮的解释是天上的东西都会发亮,比如,太阳和星星,月亮当然也就不例外。这等于有人对宪法二字的解释,宪是宪法的宪,法是宪法的法,统称宪法。李老师不仅知道月亮为什么发亮,还知道海水为什么不干,煤是怎么形成的,电影布上那么多人,但电影布却可折起来放在箱子里,他们饿了居然可以不厍吃饭!还有飞机为什么能飞,火车为什么可以坐那么多人(我看见真正的火车时已经十八岁了),自行车为什么骑上去不倒。有一次李老师告诉我,将钢笔在头发上反复摩擦后可以把纸屑吸起来,这是因为摩擦产生电。我有天晚上在家,给大家表演摩擦产生电,母亲和姐姐看了没说什么,父亲却不以为然地说:“狗屁电,你那是头发里汗锅巴太多,是汗把纸飞飞吸了起来。”

    我又气又急:“这本来就是电嘛,钢笔还没有挨到纸飞飞,纸飞飞就庄钢笔上跑,这不是电是什么!”

    父亲固执地摇着头:“既然是电,为什么不咬人?”

    冉姓坝还没用上电灯,只有镇上有电灯,电咬人的故事也就成了他们最喜欢用来嘲笑镇上那些人的典故之一。我第一次体会到,道不同不相与谋的痛苦。

    有一天我和李老师散步到河边,他突然问我:“你说,水为什么会流?”

    我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但很快我就发现我遇到了难题,明明看见水在不停地向前流,我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

    周末回家,我到鱼塘帮父亲干活,看见鱼塘里的水,我又想起那个问题,正想问父亲,但很快就把念头打消了,他连磨擦起电都不相信,又怎么能回答水为什么会流。

    我对李老师的崇拜与日俱增。有一段时间李老师天黑后就在屋子里叮叮当当地敲,深更半夜才睡,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天下午他从屋子里扛出一匹木马!比真正的马矮一半,但马腿却有脸盆粗,是四个木箱子。他把木马扛到大操场里,人站在“马”背上,像骑自行车一样踩着两块踏板,木马的前后两条交叉的腿就慢慢提起来,往前斜斜地放下去,李老师拉一下马背上一个机关,再继续踩,另外两条腿又提起来,再放下去,这匹马终于往前迈进了一步。骑着木马在篮球场里骑一圈,也得一个半小时。木马的速度虽然慢得像蜗牛,但全校师生都为他轰动了,他们觉得最神奇的是,它不喝油,也没有轮子,但它居然能向前走!除了李老师,谁也不懂它为什么能走。

    第二天,全校破例放假一天,请李老师把他的木马骑到街上去,让全镇人民一睹它的风采,那天小镇上真是人山人海,有些人根本就没看清木马的模样,但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洋溢着骄傲和幸福。看见李老9币站在马背上,我几次激动得眼泪都快淌出来了。李老师在街上来回走了三趟,已经是中午了,累得大汗把衣服都湿透了。体育老师几次自告奋勇,要替李老师“开马”,都被他摇头谢绝了。李老师在马背上吃的饭,是街上最有名的杨歪嘴家的牛肉粉,粉没几根,牛肉倒有一大碗。李老师吃了牛肉粉继续在街上骑,这次没骑多远就因为马肚子里的零件出了问题,不得不将马抬回学校。李老师成了名人,脸上的青春痘像印度王子头上的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很多人都希望李老师把木马修一修,修好了再骑到街上去,有人甚至建议把它送给国家博物馆,因为它“体现了中国人的智能”。但李老师似乎对它没有兴趣了,木马放在操场边上,每天都有一大堆学生在那里玩,有的站在上面踩,有抱着马脑袋摇,开始还有老师跑去制止,警告他们不要把马弄坏了。过了没多久,木马的内部就露出来了,全是齿轮。不知不觉地,木马消失了。

    我暗自希望李老师再发明个什么东西,如果他再搞发明,我一定要偷师学艺,我和他之间的板壁上有个洞,是木板上的树疙瘩脱落了,这个疙瘩以前是长树枝的地方,一根和铅笔差不多大小的树枝。这是我最近发现的,以前被一块劈柴遮住了。可李老师在寝室里的时候少了,或者说在我睡觉之前,他大都不在寝室。他也很少带我去爬山或者散步了,他在我眼里有点神出鬼没。他带我爬的那座山,山上有一个岩洞,岩洞很浅,站在洞口就可以一览无余,但当我躺在床上时,我老是想到那个洞,想到李老师是不是在那个洞里和神仙见面,他那么聪明,一定是有神仙指点。

    我就要参加升学考试了,屋子里不能点灯,我便到学校厕所外面去看书,全校就那里有一盏路灯,灯挂在拐角的屋檐上,旁边有块大石头。坐在那里虽然有点臭,但尿酸味特别使人脑袋清醒,看一遍等于在别的地方看两遍甚至三遍。我现在也喜欢蹲在厕所里看书,但人胖了,蹲久了小腿发麻,站起来的时候像生锈了一样痛。有人介绍说可以装个马桶,但坐下去时那股突然袭击的冰凉,和坐着就使不上劲的感觉,我都难以习惯。

    就在即将考试的第二天,我回来晚了,心里有些紧张,躺在床上烙了会儿饼,正在迷糊的时候,突然听见板壁响了一声,我醒了,看见板壁上那个洞有一束光射进来,心里无比激动,心想李老师又在制造木马或者木飞机了。

    我跪在床上,从那个洞看过去,顿时吃了一惊。没看见李老师,倒看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我认识,是镇上供销社的售货员,有一次我去买橡皮擦和铅笔,橡皮擦两分钱一块,铅笔七分钱一支,我递了一角钱给她,她爱理不理地把铅笔和橡皮擦递给我,我侯在那里,等她退我钱。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给别的人卖东西去了。我等她忙完了,鼓起勇气提醒她:“你还要退我一分钱!”她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捡了三根橡皮筋给我。我茫然地拿着橡皮筋,心想我要的是钱不是橡皮筋,我又不是女孩子。但她那副看不起人的样子使我没敢再开口。我隐约听人说过,她男人在信用社当会计,因为贪污坐牢去了,她正在和他打离婚。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她。现在她坐在那里,笑嘻嘻地叼着一支烟,我还从来没看见过女人叼烟。一只手伸过来,把烟拿过去,不一会儿又递过来,我认得那是李老师的手。李老师怎么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她长得既不好看,对人又不好,我心里很是生气。他们把那支烟抽完了,李老师便坐过去(我完全能看见他了)动手解女人的衣扣。女人也来解李老师的扣子,但李老师的动作比她快,女人的乳房跳了出来,像两只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大馒头,李老师用嘴叼住其中一个。女人叫唤了一声,双手抱着李老师的头,像抱着一个不知道往哪里下口的大西瓜。他们真是下流!比冉姓坝最有名的流逛锤还下流。流逛锤刘二蛮最下流的时候也不过是掏出那玩意,对着远处的女人比划,女人真要走过来,他会拉上裤子逃之夭夭。

    我不敢再看了,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可我睡意全无,大脑比闻了厕所的尿酸味还清醒。李老师曾经对我说过,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是居里夫人,她发现了镭和钋,获得过两次获诺贝尔物理学奖。我觉得,李老师即使要和女人在一起也应该是和居里夫人那样的人在一起。我想起他冬天戴的那个“特务帽”,在心里说,我看你不仅仅是像个特务,你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特务,是隐藏在人群中间,一直没被人发现的大特务。他们的喘息声和压抑的笑声就像无边的洪水,我在洪水里昏头转向。他们谈到了那匹木马,女人吃吃地笑着说:“那天我看见你站在马上,我就想爬到马背上去,和你一起骑那匹马。”

    这一点和我的想法倒一致,我当时也非常想爬到马背上去。

    李老师说了句什么,灯熄了,没过多久我就听见大床的嘎吱声和那女人的呻吟,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李老师是不是要把她的乳房咬下来?他要是把它咬下来了,会不会被公安局抓起来。女人呻吟一阵又吃吃地笑,我生气地想,真不明白你怎么笑得出来!我爬起来,看他们究竟在干什么。但李老师的床紧贴板壁,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就是说他们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却怎么也看不见。他们弄出的声音真是难以形容,我感觉像有一千个人在用指甲刮我的皮肤。我猜李老师的床上有老鼠夹子,有毛刷,有冰块,有图钉,有烤红薯,有铅球,还有一块烧红的铁,他们发出的声音,一定是这些东西一起作用在了他们的身上。我再次钻进被窝,这次我不小心把什么东西打落到地上去了,那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刀切下去一样灵。过了好久,我才听见女人不安地小声问:“隔壁怎么有人?”李老师小声说:“不要紧,是个孩子,他早就睡着了。”

    灯亮了。

    李老师在我的心目中一落千丈,我很难受,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东西我不明白,反正是我以前从没得到过,今后也不会再得到的东西,我默默地淌下了眼泪。小孔里穿过来那束光射到我屋子里的一把二胡上,是一把没有弦的二胡,蛇皮也穿了个洞,李老师不要了,丢在垃圾里面后被我捡回来的。是李老师亲手做的,我曾经为得到它而心喜若狂。它此时在我眼里已经不再神圣,是那样难看,我发誓今后再不要摸它。我曾经剪了一块塑料薄膜蒙上去当蛇皮,指头弹拨它的时候,微弱的声音要把琴筒放在耳朵上才能听见,我每次都会为那悦耳的声音露出笑容。现在我宁愿光线射到别的东西上。就连这束光,每次看见它我都会联想起电影机,想象着李老师是放电影的人,而我是看电影的人。现在我宁愿它熄掉才好,我宁愿呆在没有一丝光的黑洞里。

    我听见李老师对女人说,我明天去买条鱼来,你下午来吃饭。女人说:“鱼太贵了。”李老师说:“不要紧,那个卖鱼的人不收我的钱。”女人说:“要不去我哪里煮吧,你这里有人,我不敢来。”李老师说:“好吧。”但一会他又说:“其实没关系,明天他考完试就回去了。”我没听见女人如何回答,门吱呀一声,女人出去了,竟听不见脚步声,简直像传说中的狐狸精,来无影去无踪。

    我不禁怒火中烧,禁不住想跑过去告诉他:“我爸爸的鱼绝不再送给你!”

    我咬着被子,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

    升学考试过后,我再没回那间给我带来欢乐和痛苦的小屋,我在心里想,别了,李老师,我不再崇拜你了。

    好多年后,我在镇上看见李老师和那个女人抬着一筐煤,女人走得左右摇晃,李老师把绳子往自己这边拉了一点,她走得稳多了。他们显然已经是夫妻了,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无法改变。家乡那几个爱好文学的朋友都在县报工作,每次我国到老家,一旦他们知道,总会添油加醋地把我吹捧一番,把我当成所谓的名人。我特别怕我所在单位的人看见这张报纸,我相信他们会笑掉大牙,而那些表面上和我称兄道弟背地里恨不能一脚把我踩死的人看见了,肯定会如获至宝如同中彩。我不是那种面对谣言无所谓的人,同时我更怕李老师看见,这也许是我最怕的。我对他的印象无法改变,同时我也不想他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