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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长袖折腰殿前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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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并不是父王最中意的孩子,可他是皇爷爷最爱的孙子,也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所以不管父王乐意不乐意,他都会随父王同赴长安。在母亲的千嘱咐、万叮咛中,他上了驰往长安的马车。虽然母亲对他极好,父王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可在他心中,

    他却更亲近父王。父王虽然十分风流多情,还有一点点权欲,但并不是强求的人。若太子不死,父王也是懒得动心,他会很愿意守着昌邑,四处偷偷寻访着美女过日子。可母亲却不一样,母亲对权欲的渴望让他害怕,母亲的冷酷也让他害怕。他知道母亲将和父亲睡过觉的侍女活活杖毙,也知道其他妃子生的弟弟死得疑点很多,他甚至能感觉出父王笑容下对母亲的畏惧和厌恶。

    从昌邑到长安,要走不少路。

    漫漫旅途,父亲对他不算亲近。父亲的旅途有美人相伴,并不孤单,可他的旅途很寂寞,所以他有很多时间思考母亲的话,思考父亲的话,思考母亲的性格,思考父亲的性格,思考他若做了太子,他的世界会如何。

    当马车到长安时,他做了个决定,他不可以让母亲得到皇位。

    是的,他不能让母亲得到皇位。如果这个皇位是父亲的,他很愿意当太子,可是这个皇位怎么可能是父亲的?

    吕后的“丰功伟绩”是每个刘氏子孙都熟读了的。窦太后为了专权,当年差点杀死皇爷爷的故事,他也听先生讲过的。

    他可不想像惠帝刘盈一样,年纪轻轻就被母亲吕后的残忍给郁闷死了。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幸运如皇爷爷,有个陈阿娇可以帮着他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皇爷爷可是七岁就用“金屋藏娇”把陈氏一族骗得给自己效死命,他今年已经十一,却没看到有哪个强大的外戚可以依靠。

    所以,母亲还是把她的“雄才大略”留在昌邑国施展施展就可以了。他到时候再郁闷,也有限。父王,也可以多活几年。

    既然他做了决定,那么他所有的行为都是拼了命地和母亲的叮嘱反着来。

    诵书,其余皇孙诵四书五经,他背淫诗艳赋。

    武艺,其余皇孙骑马、射箭、扛鼎,虎虎生威,他却舞着一柄秀气的越女剑,把花拳绣腿当风流倜傥。

    父王郁闷,他更郁闷。

    他也是少年儿郎,怎么可能没有争强好胜的心?又怎么可能愿意让别人嘲笑他?他也想一剑舞罢,满堂喝彩,也想看到皇爷爷赞许的目光,而不是逐渐失望暗淡的目光。

    可是,他不能。

    当他从宴席上偷偷溜走,逛到昭阳殿时,看到满株杏子正结得好。

    起先在前殿,面对佳肴,毫无胃口,此时却突然饿了,遂爬到树上,开始吃杏子。

    听到外面寻找他的宦官来回了几趟,频频呼着他的名字,他毫不理会,只想藏在浓荫间,将烦恼郁闷暂时抛到脑后。

    人语、脚步声都消失。

    只初夏的阳光安静地从绿叶中落下。

    他眯着眼睛,眺望着蓝天,随手摘一颗杏子,吃完,再随手摘一颗。

    “‘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你这样吃杏子,小心肚子疼!”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站在树下,双手背负,仰着头,一本正经地教育他,眼睛里面却全是“馋”字。

    他讥笑,扔了一颗杏子给小儿。

    小儿犹豫了下,握着杏子开始吃。吃完,又抬头看着他。

    他又扔了一颗给小儿。

    一个躺于树上,一个站在树下,吃杏。

    大概他太郁闷了,也大概觉得树下的小儿年龄还小,什么都不会懂,所以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和小儿说话。

    他告诉小儿,他是大臣的公子,偷偷从宴席溜出来的。

    小儿说自己也是大臣的公子,不小心就走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他隐晦地说着自己的烦恼,吹嘘自己武功十分高强,文采也甚得先生夸赞。还点评着朝堂上的人与事,告诉小儿,若他生在皇家,凭他的能力绝对可以做好皇帝。

    小儿咬着杏子点头,“我相信哥哥。”

    他有英雄不能得志的失意,还有落寞的荒唐感,自己竟然和一个四岁小儿吃杏谈心。

    小儿边吃杏子,边说着他的烦恼,被母亲逼着干这干那,一定要出色,一定要比别人做得好,一定要比别的兄弟更得父亲欢心。他在树上大笑,小儿的烦恼不也是他的烦恼?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看来小儿的母亲也不是个“温良恭顺”的女人。他们既是母亲的依靠,又是母亲的棋子。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争斗。

    不过四五岁,小儿却口齿清晰,谈吐有度。

    他惊讶,“你父亲是谁?”

    小儿反问:“你父亲是谁?”

    他笑而不答,小儿也只是笑吃杏子。

    他们的身份是一道屏障,点破了,还会有谁愿意和他们说话呢?

    两人一般的心思,只是各不知道。

    他看日头西斜,跳下了树,“我要走了,你也赶紧去找你父亲吧! ”

    “哥哥,你还会来这里吃杏子吗?”小儿眼里有依依不舍,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几分寂寞。

    那种寂寞,他很熟悉,因为他也有。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哥哥,我们能做朋友吗?我读《史记》时,十分羡慕那些侠客,杯酒交心,千金一诺,我常常幻想,我要是也有个这般的知己朋友该多好。虽居江湖之远,仍可肝胆相照。”

    他微笑,这大概是很多男儿的梦想。怒马江湖,快意恩仇。片言能交心的朋友,生死可相随的红颜。司马迁的《史记》,最动人心的是游侠列传,而非帝王本纪,或名臣将相。

    “如果你知道了我是谁后,还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当然也愿意。”他的语气中有已看到结果的冷漠。

    小儿咬着半个杏子皱眉思索。

    “哥哥,我们打个赌,看看谁先知道对方是谁。谁先猜出,谁就赢了,输的人要答应赢家一件事情哦!”

    他听到远处的脚步声,有些漫不经心,“好。我要走了,有缘再见。 ”

    小儿拽住了他的衣袖,“我们要一诺千金!”

    他低头,看着刚到自己腰部的小儿,小儿抿着的唇角十分坚毅。

    人虽小,却有一种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势。

    他笑:“好,一诺千金!”

    小儿放开他,“你快点离开吧!若让人看到你在这里,只怕要责备你。我也走了。”

    他走出老远,回头时,还看到小儿频频回身和他招手。

    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父丧,母亡,二弟死,三弟出现。

    朝堂上的人事也几经变换。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先帝放着几个羽翼丰满的儿子不选,反而选择了一个八岁雏儿,冒着帝权旁落的危险将江山交托。可惜当时母亲已死,不然,看到钩弋夫人因为儿子登基被先皇处死,母亲应不会直到临死,还恨他如仇。

    而那个小儿的父亲是否安稳渡过了所有风波都很难说。

    杏树下的经历成了他生命中被遗忘在角落的故事。只有极其偶尔,吃着杏子时,他会想起那个要和他做朋友的小儿,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刘贺说:“当年都说陛下有病,需要卧榻静养,所以臣等一直未见到陛下,没想到陛下在宫里四处玩。”

    “是母亲要我装病。不过那天吃了太多杏子,后来真生病了。”几个哥哥都已羽翼丰满,母亲很难和他们正面对抗,不如藏拙示弱,让他们先斗个你死我活。

    刘贺喟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时王叔们哪里会把钩弋夫人放在眼里?”

    刘弗陵沉默。母亲若早知道机关算尽的结果是把自己的性命算掉,她还会一心要争皇位吗?

    刘弗陵说:“你输了,你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刘贺几分感慨,“不太公平,当年臣已经十一岁,即使相貌变化再大,都会有迹可寻,而陛下当时才四岁,容貌和成年后当然有很大差别。陛下认识臣,臣不认识陛下,很正常。”

    “你以为我是见到你才认出你的吗?你离去后,我就用心和先生学画画,一年小成,立即画了你的画像,打算偷偷打探。不承想,收拾我书房的宫女,刚看到你的画像就认出了你,与我笑说‘殿下的画虽好,可未将贺奴的风采画出呢’,我就立即将画撕掉了。”

    刘贺无语,就如大人总不会把孩子的话当回事一样,他并未将承诺太放在心上。

    “你若真想知道我是谁,凭你的身份去查问,不会太难。当日有几个大臣带孩子进宫,又能有几个孩子四五岁大小?”

    刘贺歉然,“是臣不对,臣输了。请陛下吩咐,臣一定竭力践诺。 ”

    刘弗陵道:“我当日和你打这个赌,是想着有朝一日,你若知道我是谁,定不会愿意和我做朋友,所以我想如果我赢了,我就可以要求你做我的朋友。快要十七年过去,我还是这个要求,请你做我的朋友。”

    刘贺沉默,很久后,跪下说:“既有明君,臣愿做闲王。”

    当年杏树下的小儿虽然早慧,懂得言语中设圈套,却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有些距离是无法跨越的。

    刘弗陵似乎没有听懂刘贺的彼“闲”非此“贤”,他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去,“望你在长安的这段日子,让朕能看到你当日在杏树上所说的济世安邦之才。对了,因为这里无人居住,朕爱其清静,后来常到这里玩,听此殿的老宦官说,昭阳殿曾是李夫人所居。”

    云歌和红衣她们笑挽着手进来时,看见只刘贺一人坐在杏树下,全然没有平日的风流不羁,神情怔怔,竟有几分凄楚的样子。

    四月略带敌意地盯了眼云歌,又打量着刘贺,刚想上前叫“王上”,红衣却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噤声。

    红衣凝视着刘贺,眼中有了然,似乎完全明白刘贺此时在想什么。她的眼中慢慢地浮起一层泪光,就在眼泪掉下的刹那,她借着低头揉眼,将眼泪拭去。再抬头时,脸上已只是一个温柔的笑。

    她轻轻走到刘贺身侧跪下,握住了刘贺的手。刘贺看到她,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笑颜,像是在她干净的笑颜中寻觅着温暖,半晌后,他露了笑意,那个笑意慢慢地带上了不羁和毫不在乎,最后变成了云歌熟悉的样子。

    云歌转身想悄悄离开,却听到刘贺叫她:“云歌,你回来,我有话问你。”

    刘贺让四月和红衣都退下,请云歌坐到他对面,“我下面问的话对我很重要,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说着“重要”,却依旧笑得吊儿郎当。

    云歌却凝视着他清亮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小时候是不是认识陛下?你们是不是在西域认识的?”

    云歌愣住,她虽然告诉过许平君她和刘弗陵小时候认识,却从没有提过和刘弗陵何地认识,一会儿后,她答道:“是的。”

    刘贺摇着头苦笑,喃喃自语,“原来我全弄错了!一直以为是三弟……难怪……难怪……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弄错了什么?”

    刘贺笑道:“我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许会铸成大错。云歌,你还记得陛下和你一起救过的一个少年吗?”

    云歌侧着头,笑着嘟囔:“陵哥哥都和你说了些什么?怎么连月生的事情也和你讲了。”

    刘贺心中最后一点的不确定也完全消失,他凝视着云歌说:“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如果月生知道,一定会很开心。”

    云歌道:“陵哥哥记得比我还牢!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月生,他一直很努力地想做一个好皇帝,就是为了不要再出现像月生的人。”

    刘贺笑容僵了一僵,云歌问:“你愿意留在长安帮陵哥哥吗?”

    刘贺长吁了口气,心意已定,笑嘻嘻地说:“我会住到你们赶我出长安城。”

    云歌喜得一下跳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这人虽然看着像个坏蛋,实际心眼应该挺好。”

    刘贺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