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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恩恩怨怨哪堪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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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好似他的家,他带着她在小巷子里左转右绕,很多店铺的老板都会和他笑打招呼,不起眼的小店里,藏着她从未品尝过的美食,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竟好像从未在长安城真正生活过。杂耍艺人,见了他,会特意叫住他们,单为她表演一段节目,分文不收。

    横着走路的街霸、地痞,却是一见他,刹那就跑个没影儿。

    他送她回府时,她左手拎着灯笼,右手提着一大包根本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零食和小玩意儿,她这才知道,原来长了那么大,自己竟从未真正过过上元佳节。

    ……

    霍成君怔怔出神。

    霍光望着湖面,默默思索,好似自言自语地说:“若从经历看人,刘询此人只怕心志坚忍,不易控制,刘贺却是富贵藩王,没经历过什么磨难,荒唐之名,举国皆知……不过,刘贺的正室是前大鸿胪的女儿,刘询的正室是罪夫之女。”

    大鸿胪乃正一品,九卿之一,刘贺的这门婚事又是先帝亲指,王妃已生有一子,王氏家族还有不少人在朝中为官。想要绕过刘贺的正室立女儿为皇后,只怕十分难。刘询却不同,朝中无外戚,他即使有些能耐,也孤掌难鸣。

    霍光笑说:“这两人对我而言,各有利弊。刘贺、刘询,你选一个,毕竟是你的一生,你又是爹最疼的孩子。”

    霍光嘴里虽然如此说,可心里却完全是另外一个决定。他最期望听到的答案是,霍成君对两人根本没有偏倚,否则不管她选择谁,他都会挑另一个。

    霍成君如梦初醒,愣了一会儿后,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回答道:“我的姓氏是‘霍’,我绝不想给别的女人下跪,既然决定入宫,我就要做皇后。谁能让我做皇后,我选谁。”

    霍光微笑着点头,心中却不无失望,成君的言语中已经透露了她的喜恶。他望着湖面,慢慢地说:“你要记住,从你进宫起,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根本不重要,他的名字只有两个字——皇帝。他不是你的夫君,更不会是你的依靠,甚至还会是你的敌人,你的依靠只有霍氏和你将来的孩子。”

    霍成君默默点了点头。

    霍光长吁了口气,“这些话不要告诉你哥哥们。”

    “女儿明白。”霍成君望着湖对面。岸上柳树婀娜,水中倒影摇曳,究竟是风动,树动,才影动,还是风动,水动,才影动?她眼中有悲伤,有恨意,还有迷茫。

    父女俩在湖边坐了会儿后,霍光说还有事要办,命下人备马车出府。

    霍成君回自己住处。刚进门,小青就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身旁,递给她一方绢帕,“小姐,奴婢本来不敢收的,可他说小姐一定会看,奴婢怕耽误了小姐的事,所以就还是收了。奴婢若收错了,请小姐责罚,下次绝不再犯。”

    霍成君打开绢帕,默默读完,握着帕子,望着窗棂上挂着的一盏八角宫灯怔怔出神。

    发了半日的呆,方说:“点盏灯来。”

    小青心里纳闷,大白天点灯?可知道自家的这位小姐,行事、说话极得老爷欢心,如今就是大少爷见了,都客客气气,她自不敢多问,匆匆去点了灯来。

    霍成君将绢帕放在灯上烧了,淡声吩咐:“吩咐人准备马车,我晚上要出趟门。”

    小青忙应:“是。”

    明处,众多太医忙忙碌碌地埋首典籍,查阅各种胸痹的记载,苦思治病良方。

    暗中,孟珏每隔五日来给刘弗陵扎针一次,又配了汤药配合治疗。

    云歌问过孟珏,刘弗陵究竟得的什么病?孟珏的回答极其干脆:“不知道。”

    云歌不满,一旁的张太医解释,“只有典籍上有记载的病才会有名字,还有很多病症,典籍上并无记载。可是没有名字,并不表示不可治。”

    自从孟珏开始给刘弗陵治病,刘弗陵的病症开始缓解,心疼、胸痛都很久未犯过。有事实在眼前,云歌稍微安心了点。

    孟珏拿出一根一尺长的银针,下尖上粗,与其说是针,不如说是一把长锥,于安吓了一跳,“孟大人,你要做什么?”

    张太医忙做了噤声的手势,走到于安身边低声说:“这应该是穿骨针,可吸人骨髓,传闻中黄帝用过,我也是第一次见。”

    孟珏将一块软木递给刘弗陵,“陛下,恐怕会很疼。本该用点药让陛下失去痛觉,可我现在还未确诊,不敢随意用药,所以只能……”

    刘弗陵接过软木,淡淡说:“朕受得住。”

    张太医说:“陛下若疼,就叫出来,叫出来会好受一些。”

    孟珏用力于腕,将针插入刘弗陵的股骨,刘弗陵面色刹那转白,额头的冷汗,颗颗都如黄豆般大小,涔涔而落,却紧咬牙关,一声未发。

    于安眼见着银针没入刘弗陵体内,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也透出寒意。

    刘弗陵躺,孟珏站。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刘弗陵,手中的针保持匀速,缓缓插入股骨。

    趴在窗上偷看的云歌,感同身受,脸色煞白,咬着的嘴唇渐渐沁出了血丝。

    人们形容极致的痛苦为刺骨之痛,这痛究竟有多痛?

    听到窗外急促的呼吸声,孟珏眼中的墨色转深,手势越发地慢,将银针极其缓慢地推入骨头,刘弗陵仍然未呻吟,只脸色由白转青。

    张太医看着孟珏的施针手法,眼中有困惑不解。

    已经取到骨髓,孟珏不敢在骨内久留,迅速将针拔出,刘弗陵已经痛到神志恍惚,却仍是一声未发。

    孟珏将针小心地收入水晶匣,示意于安可以上前了。

    于安赶忙去探看刘弗陵,刘弗陵身上的衫子如被水浸,于安忙命七喜帮忙给刘弗陵换衣服,以防着凉。

    孟珏磕头告退,刘弗陵喃喃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于安道:“孟大人上前听话。”

    孟珏跪到了刘弗陵榻前。

    刘弗陵声如蚊蚋:“多谢!”

    孟珏道:“不敢,是臣的本分。”

    刘弗陵轻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实在没有任何力量,缓了半晌,才又说:“你……你谁都不要帮。你想要的东西,朕定会给你。 ”

    孟珏怔住。

    “保存实力,置身事外。”刘弗陵闭上了眼睛,轻抬了抬食指。

    于安立即做了个请的姿势,“孟大人,奴才送你一程。”

    于安送孟珏出屋,孟珏将一个小檀木匣子递给于安,“烦劳公公了。 ”

    于安含笑接过,“该奴才谢大人,云姑娘若没有大人的香,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打开盒子检查了下,又凑到鼻端闻了闻,“和以前的香味道不太一样。”

    孟珏淡笑道:“药随症变,她的咳嗽比以前好一些了,用药也自然不一样。”

    于安点头,将匣子收好,“奴才还要回去服侍陛下,就送到这里,大人慢走。”

    孟珏向于安行礼作别。

    孟珏出了殿门,看到坐在墙角处的云歌,淡淡说:“我有话问你。”说完,脚步未停,仍向前行去。

    云歌呆呆坐了会儿,跳起身,追了过去。

    行到僻静处,孟珏停住了脚步,“你告诉皇帝我要的诊金是什么?”

    “手握重权,官列三公九卿。”云歌的语气中满是嘲讽,“你既然不关心天下赋税,我若告诉陵哥哥,你不收诊金,更荒谬,想来这个倒是你很想要的。”

    孟珏微笑:“那我该谢谢你了,人还未过门,就懂得替夫君谋划前程了。”

    云歌脸色蓦白,衬得唇畔的几丝血迹异样的艳丽。

    孟珏笑如春风,转身离去。

    孟珏前脚进家,刘贺后脚就冲了进来,“老三,你是不是在给陛下治病?”

    孟珏半歪在榻上,翻着竹简,“是。”

    “你早知道,却不告诉我……”刘贺指着孟珏,有气却不知怎么发,半晌后,放下手,问:“陛下的病究竟如何?”

    孟珏摇头:“不知道。”

    刘贺盯着他看了一瞬,看出他说的是实话,“能治还是不能治?”

    孟珏看着手中的竹简说:“找出病源就能治。”

    “不是胸痹?”

    孟珏不耐烦,“若是胸痹,我会说不知道?”

    刘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说:“小珏,不要因为二弟曾给你说过的愿望做任何事情,二弟当年对你说那些话时,还只是一个心智未开的半大人,他日后的所思所想早已经变了。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刘贺不提月生还好,一提月生,孟珏蓦地将手中的竹简砸向刘贺,“滚出去!”

    刘贺轻松地抓住了竹简,是一卷《起居注》,记录着刘弗陵每日的饮食起居。榻旁、案头都堆满了这样的竹简,还有不少孟珏做的笔记,刘贺心下歉然。

    孟珏面上已平静,淡淡说:“现在朝局隐患重重,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你多操心自己,别在我这里聒噪。”说完,再不理会刘贺。

    刘贺思量着还想说话,却被闻声进屋的三月拖着向屋外行去。

    三月一边拖着他往花圃走,一边不满地说:“大公子怎的不分青红皂白就责备人?这段日子,三公子从未真正休息过,日日在屋里看陛下的《起居注》,十多年、四五千个日子的作息、饮食、起居、大小病,三公子都一一看过,还要配药,给陛下的药方翻来覆去地琢磨,唯恐一个不小心,引发陛下的并发症。你看……”三月指了指花房四周,全是一箩一箩的药,还有一盆盆活的药草,分门别类的摆着,整个花圃充满了浓重的药香,“你还说三公子不尽心?他就差心血耗尽了!”

    刘贺沉默。

    三月不依不饶地说:“三公子好像中意云姑娘,是真是假,你肯定比我们清楚。如果是真的,你有没有想过三公子的感受?整日吃不好,睡不好,费尽心血救的是谁?三公子也是个人,你还不准他有个脾气?”

    刘贺忙连连作揖:“好姑娘,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你们这几个丫头个个心向着老三,我被他骂的时候,也没有见你们帮过我。”

    三月犹有不甘地闭上了嘴。

    刘贺又四处打量了一番花圃,猛地转身,匆匆向书房行去。

    三月急得大叫起来,追向刘贺,“大公子,你怎么又去了?”

    刘贺回过头,挥手让她下去,一面温和地说:“我去给老三个理由救人,让他救人救得好受一点。”

    三月看到刘贺的神色,不敢再放肆,忙停了脚步,恭敬地说:“是,奴婢告退。”

    孟珏听到推门声,见又是他,几分疲惫地问:“你还有什么事情?”

    刘贺坐到他对面,敛了惯常的嬉笑之色,“我想告诉你件事情。 ”

    孟珏仍研究着水晶匣子中的穿骨针,只点了点头。

    “不知道月生有没有给你讲过他遇见你之前的一段经历?”

    孟珏手下的动作停住,却仍然没有说话。

    “先帝末年,因为吏治混乱,民不聊生,无数失去土地的流民被逼去抢夺官府粮仓,官府下令拘捕追杀这些‘造反’乱民,月生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为了活命,月生的父亲想带着他逃出大汉疆域。在逃命的路上,他父亲被官兵杀了,而他却被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女孩救了,救他的女孩子叫云歌……”

    孟珏一下抬起了头,直盯着刘贺。

    “月生的性格,你也知道,他愿意把兄弟的责任背负到自己身上,却不愿意让兄弟为他背负责任,所以,这些事情都是我和月生喝醉酒时,从他偶尔提到的片断中拼凑而成,甚至我根本不知道救他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直到那一日……直到那日在甘泉山上,他因我而死。临死前,他断断续续地向我托付一些事情,我半猜着约略明白了救他的女孩子叫云歌,他还让我照顾他的亲人……当时,他有很多事情想嘱咐我,却都已经说不出来,我哭着对天发誓,一定会替他报恩,一定会替他照顾好他唯一的亲人,也就是你。”

    说到这里,刘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平静了一会儿,才又说:“后来你来找我,我才见到月生常常提起的弟弟。我想着,今生今世,不管你如何对我,我都一定会把你看作亲弟弟。为了完成月生的另一件心愿,我下了大功夫四处寻访云歌,却一直苦觅不得。没想到,最后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竟然向一个叫云歌的女孩子求亲,又追着她从西域到了长安。我当时去长安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查探你的举动,而是为了见她。一见到她,不需要任何证据,我已知道这个云歌就是我要寻觅的‘云歌’了。可是那个少年呢?根据月生的点滴描述,少年和云歌之间也应该刚认识不久,我以为是你,因为根据月生的描述,他被救的时间,似乎和你与云歌认识的时间一致,地点也一致。”

    刘贺看着孟珏的视线十分复杂,“你对云歌的事情比我清楚,听到这里,你应该已经知道,救了月生的少年是谁了。我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件事情,也才明白为什么月生在甘泉山上看到刘弗陵时,表情那么复杂。”

    孟珏的声音冷如冰,“你既然决定隐瞒,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刘贺长吁了口气,“这是月生在临死前,对我说的话。我已经不能为他做任何事情,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他摊了摊手,苦笑着说,“是,我有私心,我只是想着让自己的良心能安稳些,所以不想你去为月生完成心愿。可是,现在发现,月生欠刘弗陵的,只有你能代他还上。”

    孟珏的脸色有些发青,刘贺做了个害怕的表情,跳了起来,又变成了他一贯的惫懒样子,一边匆匆往外跑,一边说:“我走了!想打架去找六月他们!今日没有功夫奉陪。”

    孟珏凝视着桌上的水晶匣,眼中是各种情绪都有。

    屋外树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喊着 “知 ——了 ——” “知 ——了——”。

    知了?知了!人生有些事情,不知道会更好。

    “砰”地一声巨响,书房的门突然被人踢开。

    难得动怒的孟珏,突然情绪失控,手在桌上拍了下,桌上一个石砚台呼啸着直击来人命穴。

    孟珏将砚台击出后,才看到来人是云歌,大惊下,又忙飞身上前。

    云歌一踢开门,就满腔怒气地往里冲,根本没有想到孟珏会拿砚台砸她,等看到时,脑袋有些发蒙,紧迫间冲势根本停不下来,而孟珏离砚台还有一段距离。

    眼看着砚台要砸到云歌的脑袋上,孟珏急中生智,随手拎起架子上的一壶用来擦木器的桐油朝云歌脚下泼过去。

    随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云歌“啊”的一声尖叫,脚下打滑,重重摔到了水磨青石地上。

    毫厘之差,砚台从她头顶飞过,砸到了院子中,将一株胳膊粗细的树当场砸断。

    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云歌的手腿生生地疼,半边脸也立即肿了起来。身上、头发上全是黏糊糊、难闻的桐油,熏得人头晕。

    孟珏忙去扶她,她用力打开了他的手,想自己起来,却手脚打滑,刚拱起身子,又摔了下去。

    孟珏看到她的狼狈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说:“先别发脾气了,我没想到是你。我让三月给你准备洗漱用具,等收拾干净了,我再好好给你赔礼道歉。”说着,用力握住了云歌的胳膊,想把她拎起来。

    云歌用力去打他的手,一边嚷着:“我不要你的假好心,我们不要你的假好心……我们不要……”嚷着嚷着眼泪扑簌簌直落了下来。

    孟珏的手有些僵,云歌趁势挣脱了他,一边努力地起来,一边哭着说:“我刚去石渠阁查了秘籍,书上说穿骨针要快进快出,快出是为了保住取得的骨髓,快进是因为穿骨之疼非人所能忍,你却慢慢地往里插……你说你是信守诺言的人,可你……”

    云歌努力了好几次,终于站了起来,她的头发上、脸上全是油,半边脸又肿着,狼狈不堪,可她的神情却透着异样的倔强,“我不要你的假好心,不管你的医术有多高超,我都不会再让你去折磨他,以后你不用来给陵哥哥治病了!反正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我总是陪着他的,我才不怕什么怪病!”

    说完后,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屋子。

    孟珏想叫她,张了张嘴,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