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歌鹿鸣 > 第45章 相救

第45章 相救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渡劫之王天下第一万族之劫重生之都市仙尊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xbiqugex.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

    ********************

    甘棠在杨府偏厅,已经枯坐了一个时辰。

    皇太子皇太孙在聚宝门遇刺,刺客刘旌以虎威炮挟持众人,幸圣太子诸神呵护,吉鸟相救,有惊无险。这一故事本就离奇精彩,虽朝廷极力封锁,还是迅速传遍了京城。而出身奇芳阁乐坊的彰毅夫人竟是刺客同党,更给这故事增添了几多神秘香艳。

    再发掘之下,彰毅夫人的先父原来竟是丁丑科考官白信蹈,乃刺客之父丁丑科探花刘士谔的恩师。这一消息传出,顿时引起人们无数想象:彰毅夫人与刺客刘旌本有婚约,二人自幼青梅竹马,二十年后金陵重逢共谋复仇;或是二人相约翻案,彰毅夫人在奇芳阁本是卧底,伺机刺杀太子……等等各种推测涌现,应天府的大街小巷酒馆食肆一时议论纷纷。而这两个传奇人物未来的命运,成为永乐十六年岁末最热门话题。

    甘棠震惊到说不出话,心中懊恨至极。那日陈域忌辰,为什么不陪白烟玉去大报恩寺?母亲命令参加诗社是一方面,白烟玉避嫌,处处躲着自己才是主要原因。

    自陈域殉国,她便象朵枯萎的花朵,奄奄一息,自己每次到陈府,都只能见到锄药,连灵霚都难看到。几次候在门外拦截,才偶尔匆匆见上一面,她的憔悴令自己心疼,然而,能怎么做呢?这忌辰的法事,自己写信,上门,也申请了多次要参加,可是她坚决不允啊。

    怎么一下子,变成刺客同党了呢?

    当天的事,在场诸人都讳莫若深;问了很多人,都不肯多说。甚至皇太孙朱瞻基,勉强见自己一面,也是沉默不语,只含糊说彰毅夫人他会设法。可是,靠得住吗?毕竟陈域已经不在了。

    如今这案子发在刑部,过几天就要开审。无论如何,自己不能袖手旁观,必须先搞清楚当日的实际情形。

    杨士奇是当朝红臣,自建文朝修撰《太祖实录》时进翰林院,靖难后得到永乐皇帝赏识,进内阁,十几年位高权重。甘棠虽是乙未科榜样,出身不俗,究竟资历尚浅,如今刚到吏部,任一个小小郎中。二人公事上绝少交集,私交上更是素无往来。甘棠这么冒冒然上门求见,杨士奇心中诧异,甘棠的份量连特意闭门不见的资格都没有,就这么在偏厅等着罢。

    甘棠倒也沉得住气,端坐着一动不动。案上磊有满满书籍,墙壁上悬着不少字画,甘棠并不观看鉴赏打发时间,几上青瓷压手杯的香茶,也并不碰上一碰。

    一阵阵清脆的笑语声忽然响起,环佩叮当香风扑鼻,一群女眷自厅外曲廊迤逦而过。甘棠依然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门外却一阵扰攘,叽叽喳喳的话语热闹非凡。“是他欸!”“真是他!”“珠儿妹妹可等到啦!”“别拿人家开心!”含羞带嗔的说话声似曾相识。甘棠心中一动,抬起头来,软烟罗薄纱的窗外,影影绰绰可见珠围翠绕的一群人,渐渐远去了。

    甘棠不知怎么,暗暗松了口气。脑中忽然飘过满含笑意的点漆似乌黑双眸,“韩家哥哥”娇憨清脆银铃似的声音。那天,自己有些过份了吧?

    韩夫人在诗社当晚,就逼着儿子拿主意,中意哪家的小姐?甘棠愁眉苦脸,只拿定了主意不开口。韩夫人恼羞成怒:“你不说,我就自己定了!婚姻大事本是主之父母,今年这媳妇一定得娶回家!”

    甘棠无奈,只得向母亲作揖:“母亲大人!那诸位小姐都是貌美如花又才高八斗,给儿子一点儿时间想一想好不?您也希望娶回家来夫妻恩爱夫唱妇随吧?总不能娶个回来打架?”韩夫人转怒为喜:“好!给你三天时间。”甘棠嬉皮笑脸:“三个月好不好?这么大的事,总得想想好。”

    韩夫人见儿子已经松口,便就坡下驴:“三个月就三个月!三个月你再推三阻四,我就随便娶一个回家了!”口上这么说着,第二天第三天却分别邀请了梅家吕家的女眷来韩府,一说是尝尝山东老家带来的鲁地野味;一说是试试北方流行的山东棉布软枕。于是甘棠又都“碰巧”遇见了梅飞青与吕彤,又被母亲逼着当参谋,有关野味与软枕。

    第三天甘棠便听说了白烟玉被捕一事,四处奔波打探消息,母亲大概又约了哪家闺秀,就不得而知。而脑海中满是营救白烟玉的事,韩夫人煞费苦心培养的梅飞青的洒脱,吕彤的端庄,又都烟消云散了。

    正在胡思乱想,门帘一响,杨士奇缓步踱了进来。甘棠连忙上前恭敬行礼,寒暄了几句,分宾主坐下。杨士奇目光如电,细细打量了这韩大人一番。原来宝贝女儿中意的,是这个年青人?刚才一到家便跑来嗔怪自己让客人久等,真是第一次见她对人这么关心。难怪说女大不中留啊!

    这个乙未科的榜眼,相貌堂堂诚笃沉毅,韩御史书香门第家世不错,四年自翰林做到吏部佥事,前途可谓远大,女儿倒不是全无眼光。只是,他今日上门是何事?倘若求亲,应当是韩御史拜托第三方前来啊!

    杨士奇轻捋胡须,温言问道:“韩大人今日光降寒舍,不知有何见谕?”

    甘棠恭恭敬敬地道:“杨大人,恕晚生直言。晚生今日冒昧前来,是想问一问前几日皇太子皇太孙遇刺一事。幸老大人为晚生明示,以解愚惑。”

    杨士奇怔了怔,有些意外。不动声色淡淡道:“哦?这事和吏部有何关系吗?”

    甘棠还是恭敬答道:“不,和吏部没有关系。晚生乃是为了私心。”顿了顿解释道:“先彰毅伯乃是晚生同年好友,临下西洋前嘱托晚生照顾陈府。此次彰毅夫人下狱,实在出人意料,晚生想弄清楚当日情形。幸老大人恕而勿罪。”

    杨士奇官场老手,听了甘棠这话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不虞。仍旧淡淡说道:“韩大人既然自知冒昧,就不该多问。老夫当日虽在现场,其中情形却不可轻对人言。横竖刑部这几日就要开审,一应人证物证当会呈堂公诉。韩大人届时上堂听审就是。”

    甘棠有些急:“杨大人!晚生与先彰毅伯生死之交,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不先弄清楚情形,便谈不上营救设法;倘若彰毅夫人有失,晚生如何对得起先彰毅伯?有负所托,未免辜负这‘义’字。求大人体谅晚生一片苦衷,告知晚生,晚生感激不尽。”

    杨士奇哼了一声:“韩大人重义,固然令老夫钦佩。可韩大人还记得‘义’字之上还有‘忠’字?刺客明目张胆挟持皇太子皇太孙和一众朝中重臣,叫嚣南北榜案翻案,要还南方人公道。彰毅夫人公然附和刺客,高声喊冤,置两位殿下的生死于不顾!姑且不论她是否有预谋如此,此等目无法纪,忤逆犯上,如何可以轻恕?”

    甘棠听得呆住:“她,她也喊了冤?”

    杨士奇冷冷说道:“何为忠?为人臣子,主上有难,不说冒死以代,反而推波助澜壮刺客声势,真是是非不分,罪大恶极!幸亏有吉鸟相助,否则当日不堪设想!”

    “真的是只鸟儿来抓走了火种?”甘棠心中疑惑。鸟儿,鸟儿。。校场上,灰鸟扑落阮光耀的情景历历在目;雪地中,瑈璇指挥着百鸟啄食,结阵的蓝衫身影浮现在眼前;这一次,又是鸟儿?

    杨士奇瞥了甘棠一眼,不多说,也不否认。端起几上的茶杯,示意送客。甘棠无奈,正欲起身告辞,一阵兰香披拂玉佩叮咚,“爹爹!”杨珠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钻进父亲怀中,娇声道:“爹爹!韩家哥哥第一次来,女儿想和他请教些诗词文章,好不好?”

    杨士奇一代名臣,做人办事都可称得上完美,唯一不足的,就是儿女心重。多年后也是栽在儿子所犯命案之下,仕途尽毁。一儿一女自小娇惯,任何稀奇古怪的要求,杨士奇无不依从;尤其见到宝贝女儿娇滴滴的模样,简直毫无抵抗之力。当下抚摸着女儿的秀发,含笑道:“好。那你就和韩大人在这聊聊。”

    杨珠身后的杨夫人嗔道:“在家里,还要称呼什么‘韩大人’?好不见外!”侧头笑眯眯地望着甘棠:“就叫甘棠吧?”

    甘棠连忙恭敬拜见伯母,连连称是。甘棠今日穿的是泛旧的朝服,青色锦绣圆领,黑绉乌纱,皂皮朝靴,比起诗社那日簇新的锦衣华冠,更显得沉郁稳重。韩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杨珠倒真带了些诗文旧稿过来,双手呈给甘棠,虚心请教。甘棠见她诚恳,倒不好拿大,便认真看了看。这些诗文在闺阁中也算不易了,只是到底不谙世事,题材狭窄便靠文辞雕饰,华丽之下颇为堆彻。

    甘棠沉吟着,细细说来,哪里不妨简单,何处可以删减;杨珠听得聚精会神,不时提问,两个人倒聊得相当投机,时间过得飞快。韩夫人不时亲自送个点心,上杯香茶,见二人一个学的用心,一个教的认真,不禁也开始盘算,陪嫁是用何种车驾,婚礼上用哪套首饰。

    待甘棠抬眼,天色已经将晚,连忙告辞。杨夫人尚要留他晚膳,甘棠坚辞不肯,只说改日再来拜会。杨珠叮嘱“韩家哥哥,说话算话哦”,甘棠不由红了脸,含笑拱手,大步出了杨府。

    一路走一路思索,怎么会有鸟儿来抓走火种?这是陈琙的惯技,可是陈琙,已经死了一年了啊!甘棠两眼望天,极目四顾,当然什么也没看到,暮色中的鸟儿自顾自盘旋来去。

    甘棠只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放心不下,冥冥中灵魂来过?那就该保佑白烟玉平安罢! 仰望着翱翔的飞鸟,甘棠喃喃低语:“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也并没有瑈璇出来顾笑。道士化鹤,终究是做梦罢。

    甘棠抱怨着,不知不觉,到了鸡笼山麓。这里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即所谓三法司的衙门所在。刑部大狱也在这里,白烟玉就被关押在狱中。甘棠想了想,快步进了监狱。

    五天中,甘棠来过六次,白烟玉总是昏沉沉坐在墙角,不言不语。问她当日情形,她也不答。只最后说了一句:“甘棠,让我去罢!”语中的凄凉辛酸,令人不忍听闻。甘棠知道她是了无生意,自己不想活了。确实,近二十年的辛苦,孑然一人,茕茕挣扎在教坊风尘之中;刚刚得到家庭的温暖,开心了短短几个月,陈琙就殉国丧生撒手人寰,怎不令她肝肠寸断,灰心绝望?

    甘棠想起白烟玉的身世,总是唏嘘不已。杨珠,吕彤,梅飞青这些富贵小姐,如何能想象白烟玉的生活?那些辞藻华丽的诗文,为赋新辞强说愁的伤春悲秋,在白烟玉历经沧桑的温和沉默之前,好不浅薄。如果不是南北榜冤案,白烟玉本也是大家闺秀,也同样不识人间愁滋味吧?

    甘棠有时自问,心底更希望白烟玉如何?结论总是,她便是她,无论她怎样的身世经历,自己总一样爱她,不会少一些,也无法更多一些,因为本已是极点。

    出乎甘棠的预料,白烟玉正站在铁栏后与人说话。面容一扫往日的奄奄一息,竟然颇为激动。瞥眼望见自己,面色一变,低低说了两句,那对话的女子便转身仓促而去,以袖遮面匆匆而行,仅仅看到个瘦削的身形,丁香色的衣衫。

    甘棠无暇多想,大步跨到栏杆前,笑道:“今儿气色好些!”白烟玉眼眶红红,显然哭过,面上神色有些古怪,说不出是喜是悲。望望甘棠,半晌道:“甘棠,我想吃点儿东西。”说着取过脚边的一个朱漆食盒。

    甘棠大喜,这人终于想吃东西了!连忙帮着打开盒子,一层层取出,放在铁栏杆前的织席上。

    食盒做得甚是精细,一碗桂花汤圆打开来尚冒着屡屡热气;一碟奇芳阁的麻油素干丝香气四溢;一笼什锦菜包和鸭油酥饼更是奇芳阁的名点。这几样都是白烟玉多年的最爱。

    白烟玉凝视着这些美食,眼中雾气弥漫,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递过什锦菜包,柔声道:“甘棠,你尝一尝。这是我们奇芳阁的招牌”,顿了顿开玩笑说道:“和我一样。”

    甘棠如闻纶音,连忙拈起一个丢进嘴里,赞道:“果然美味。”随口问道:“是刚才那位姑娘送来的?”白烟玉怔了怔,轻声道:“是。她是,她是我的好姐妹。”

    白烟玉奋力吃着,吃得很努力。甘棠有些奇怪,却并不多问,只静静望着她。白烟玉感觉到甘棠的目光,侧头冲他嫣然一笑,又递过一块鸭油酥饼。

    简陋肮脏的刑部牢房,窗棂被寒风吹得硌棱棱作响,旁边的房中不时传来犯人的叫喊声呻吟声吵闹声。甘棠席地而坐,公服朝靴早已沾的污秽,却觉得这一刻岁月静好,心中平和喜乐,远胜那一日菊花圃旁珠围翠绕的繁华热闹。

    杨夫人眼中的乘龙快婿,确实什么都好,可惜,早已心有所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