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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夏泠【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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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

    赵有智恭敬的一声低唤,将他从悠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豫亲王抬起眼来,赵有智道:“皇上传王爷进去。”

    这方内晏安他每日必来,一路锃亮如镜的金砖地走得熟了,廊外白玉栏下刚换上一溜景泰蓝大缸栽的石榴树,绿油油的叶子衬着百千点殷红花骨朵,如泼似溅。花虽还未开,已经让人觉得那颜色明烈如火,艳丽似绸,几乎在视线里一触就要燃起来。方跨过静虚室的门槛,已经听到皇帝的声音:“老七,你来得正好,有好茶喝。”

    他规规矩矩行了见驾的礼,方才道:“谢皇兄赏赐。”

    立刻有宫人捧了一盏茶来,接过去理应还要谢赏,皇帝已经叫住了:“别闹那些虚文了,你也坐。”

    和平常一样,内官移过凳子让他坐下来,皇帝素来畏热,才四月里,已经换了夹纱衣裳,半倚半坐在胡床上,倒是很闲适的样子:“你尝尝这茶,是收了花上的露水烹的,倒是别有一番风雅。”

    豫亲王只得尝了一口,头微微一低,忽然瞧见皇帝手旁的矮几上,随便撂着一把女子用的纨扇,白玉扇柄下垂着数寸长的杏色流苏,极是醒目。还未过端阳节,天气亦未到用扇的时候,但世宦人家的未嫁女子,即便是在冬日里,手上总是执着一柄纨扇,以作障面之用。扇是极好的白纨素,双面刺绣着兰花蝴蝶,绣功精巧细致,那只淡黄粉蝶便似欲振翅飞去般。花样底下空白处却有道突兀的红痕,既非蝶亦非花,颜色亦不对——豫亲王瞧那样子不像是绣出来的,忽然悟过来那是一抹胭脂,想是障面的时候不经意蹭落在上头,耳廓忽然一热,那茶在齿间一转就吞下去了,根本辨不出什么滋味。

    他来自然是有事,先拣要紧的回奏:“陈密的折子递上来了,果然话说得不中听,但军饷素来大半还得着力在肆、钧两州。河工的亏空还有一百八十万两,再得一两个月就是汛期,不得不想法子先挪三四十万两银子给他。另外工部请旨,陵工所需石材不敷用,就近亦得从横水采石,这么一来工费运费都得加倍。”

    皇帝微哂:“除了要钱,就没旁的事?”

    豫亲王见他心情甚好,于是也笑了:“还有一桩事虽不是要钱,倒是要人,贺戬总制王鼎之丁忧出缺了。”

    王鼎之是睿亲王的人,贺戬总制督贺、戬两州,富庶天下。皇帝目光闪动,他性子沉着,瞧不出喜怒。豫亲王正待要说话,一抬头忽然哽在了那里,半晌做不得声。皇帝这才觉得不对,回过头去,因为地上悉铺厚毯,她走路又轻,蜜色透纱银闪福字缎长裙却是波澜不兴,连腰带上垂的一对玉玲珑都寂然无声。这样莲步姗姗,唯有出身富贵巨家的闺秀自幼调教得成。皇帝不由问:“你出来做甚?”豫亲王早已经垂下眼去,仓促间只思忖她仍是宫人装束,倒不必起立见礼——事实上亦无亲王见妃嫔的礼仪。

    如霜亦并不答话,拿了案几上的扇子转身欲走,皇帝倒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叫住她:“慢着,七弟不是外人,去见过豫亲王。”

    如霜黑白冽然的眸子终于移向豫亲王,便裣衽施礼,依旧不发一言,不顾豫亲王正迟疑要不要还礼,亦不顾理应先向皇帝请退,转身就自顾自去了。

    为避嫌,豫亲王一直不便正视。待见她迤逦曳地的裙角在屏风后一转,终于不见了,方才微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却恰好瞧见皇帝唇角一缕笑意:“这种性子,朕也奈何不得。”

    豫亲王欠了欠身,道:“臣弟正有一事要禀奏,宫中还是天佑十年的时候大修过,如今亦有四十多年了,有些殿宇漏得厉害,好比撷安殿、长宁宫,恐怕得好生拾掇一番。如果要修整,只怕要请居于殿中的娘娘们先挪到别处。”

    话说得突兀,皇帝却听懂了,这话是豫亲王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他在震怒之下将涵妃逐去万佛堂,豫亲王大约怕他眼下失悔,故而有这么一着。其实亦是一种变相的婉转相劝,虽然没有明诏废妃,但宫闱中出了这种事,总不算佳话。他眼下这样一说,到时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是因为修整长宁宫而将涵妃挪出,待过得十天半月,工程一完,便可依旧将涵妃接回长宁宫去,息事宁人。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一动不如一静,况且六月里就要上东华京去,何必再多事。”

    豫亲王道:“皇兄,涵妃并没有犯大错,旁的不看,皇兄就当心疼皇长子。”皇帝索性将话挑明了:“老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事我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劝我。当年父皇妃嫔有数十人,每日里明争暗斗,生出多少事来?连累咱们两个小时候受的龌龊气还不够么?朕是不想让朕的儿子们再过那种日子,所以朕后宫中只有那几个人,可就这么几个人,还是一天舒心日子都不让朕过。平日里她们做的那些事,只要不太出格,朕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朕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方才给她个教训,亦是为了她好,由得她张狂下去,没得带坏了朕的皇子。”

    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可见没了挽回的余地,豫亲王心里的隐忧不由从脸上透出来,这种话只能由他来讲,因为太后已崩,皇帝与同母胞弟敬亲王早就势成水火。亲支近贵中,再没有旁人能置嘴皇帝的家事。他改了称谓:“四哥,涵妃是受过金册的,且是皇长子的生母。”

    受过册封的妃嫔,为了杖责一个宫女被贬黜,不符礼制。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惆怅:“你不明白。”

    豫亲王默然无声,并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

    那天夜里下着极大的雨,已经是近四更时分,门上突然通报说宫里来了人,立等要见。他与皇帝极为亲近,领的差事又多,夤夜急召亦是有过的。于是一边起身穿衣,一边命宫里差来的人先进来。来人亦不是外人,是总管太监赵有智最得意的一个徒弟程远,虽然不过十六七岁,还没有品秩,但在皇帝的正清殿,亦是非常得用的内官。外头雨势实在太大,程远脱下了油衣,里头的衣裳亦濡湿了大半,灯下照见脸上冻得青一块白一块,气色十分不好,先行了礼,只说:“赵师傅请王爷务必进宫一趟。”

    豫亲王原以为他是来传旨的,听得这么一句,方觉得意外。但旋即想到,赵有智如此遣人来,必定是皇帝那里有事情。心下一沉,再不迟疑,立刻换好了衣裳,随程远进宫去。

    雨泼天泼地地下着,轿子想快也快不了,他心中焦躁,几回掀起轿帘来看,只见轿前高挑的一对羊角灯,在黑雨夜中发出朦胧的两团光晕,照得那疾雨如箭,白刷刷落着。待在宫门前下了轿子,雨仍没有半分减小的意思,豫亲王是早赏过禁内骑马的,可是下这样大的雨,又是在半夜里,如果一骑直入,只怕会惊扰得六宫不宁。赵有智却早有安排,两个内官早候在那里,一见面就行礼:“委屈王爷先上车。”

    车是宫人们日常往来用的大车,豫亲王便坐了进去,天黑辨不出方向,走了许久车子才停下来,帷幕一掀,只觉得眼前一亮,是一盏精巧的鎏金琉璃灯,替他照亮了脚下,但见大雨如注,激落在地上,无数水泡泛起,便如铫中水沸一般。豫亲王识得挑灯之人是正清殿的另一名内官,默不做声扶了他下车,早有人张伞相候,豫亲王抬头四顾,只见檐角高飞,峻墙宏伟,这才认出是在承平门前。

    走到城楼底下,才见着赵有智,先行了礼,因为冷,声音都有几分发僵:“王爷,奴婢自作主张请了您来,请王爷恕罪。”豫亲王道:“这样的客套话不必说了,皇上呢?”

    赵有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在城楼上。”

    豫亲王怔了一怔,问:“出了什么事?”

    “皇贵妃薨了。”

    四面风灯围着,楼洞中极是明亮,照见豫亲王的脸色微微一动,并不是十分意外。慕家满门被查抄下狱,因为慕妃身怀六甲,所以一直瞒着她慕家的消息。赵有智苦笑道:“王爷,您想想,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一个小宫女说走了嘴,贵妃娘娘当时一口气上不来,人就发昏死过去了。等传了御医和稳婆进来,已经动了大红,从申末拖到亥时,贵妃娘娘和皇子都没能保住。”

    风灯明暗,豫亲王脸上神色亦是莫测,赵有智道:“皇上不肯起驾回正清殿,雨下得这么大,王爷,总得想点法子。”

    豫亲王略一沉吟,便对他说:“有没有油衣,找两件来,再要一盏不怕雨的灯。”

    “有,有,都有。”赵有智一迭声地答,早有内官去取了来,服侍豫亲王穿上油衣,豫亲王接了那盏灯在手里,吩咐道:“我独自上去,你们都不必跟着。”

    赵有智早料定他会如此嘱咐,于是只行了一礼,道:“奴婢们遵命。”

    一上城楼,狂风挟着雨打在身上微微生疼,无数水顺着油衣风帽的缝隙直灌进来,城楼上栲栳大的数盏灯早就叫雨水浇熄了,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只闻风雨一片刷刷声,吹得人摇摇欲坠。豫亲王往前走了数十步,方见着皇帝立在城堞之前,大氅的风帽早吹得脱落在肩头,雨水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淌,豫亲王见了这情形,只得叫了声“四哥”,抢上去将油衣替他披上。皇帝倒是很顺从,任由他摆布,瞧了他许久,方才问:“你怎么来了?”

    豫亲王道:“雨下得这么大,天气又冷,皇上先起驾回正清殿吧。”

    皇帝神色冷淡,回头望了望城楼外风雨交加的漆黑夜色,忽然说了一句:“定滦,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在这里,我说过什么话?”豫亲王只得道:“怎么不记得,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跟着四哥,无论四哥做什么,我都是要跟着四哥的。”

    皇帝抬起头来,满脸的雨水纵横,瞧不出眉目间是什么神色:“那日我就起过誓,这天下应是我的!我要一样一样地讨还回来,无论他们夺去我什么,我都要一样样地讨还回来。我要谁也不敢轻视,谁也不敢再夺去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朕如今已经是皇帝,是天子,富有四海,万民臣服。可是凭什么朕就什么也留不住?”

    “四哥。”豫亲王搀住他的胳膊,“皇贵妃福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皇帝用力一挣,力气极大,将豫亲王几乎摔了个趔趄。他的声音在风雨侵逼中透着无穷无尽的痛楚:“不是她福薄,是我。自幼父皇不喜欢我,那也罢了,反正十几个儿子,能在他眼里的也只有一个定湛。可是母妃为什么不喜欢我?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连她也不待见我?定滦,你虽然苦,可是你的母妃总是尽了全力去照拂你。可是我呢?这么多年来,这二十余年来,父母眼中,我皆是可有可无之人。”

    豫亲王默然无声,皇帝语意凄凉:“只有她,从来只有她明白——可是连她我也保不住,我下旨抄没慕家的时候,写朱谕的手都在发抖,可我不能不为。蹚着那么多人的热血,踩着那么多人的尸骨,朕站到这万人上头来,没人知道朕心里的滋味,朕有这天下,却又什么也没有!”

    “四哥,”豫亲王低低地唤了一声,“你要是心里难过,大哭一场也好。”

    “朕不会哭。”皇帝仰起脸庞,任由大雨浇在脸上,雨水顺着下颏儿淌着,滴落在他早已湿透的明黄氅衣上。他的声音透着森冷的寒意:“朕早就说过,朕要一样样讨还,不论他们曾夺去过什么,朕要一样一样全都讨还回来。”

    许多时日过去了,豫亲王依旧会想起那一刻皇帝的面容,冷峻如刀刻斧斫,从泛着血丝的双眼里透出一种可怕的神气。一如他当日被定溏按在雪地里踢打,他自己的那种愤懑与暴怒,带着狰狞的绝望,将一切最深重的痛楚都化作仇恨,最终无可抑制地爆发开来。

    眼下这位在皇帝身边的慕氏遗孤,倒成了一桩可大可小的心病。依情形看来,皇帝对慕妃的愧疚与怜惜,全都移爱在了她的身上。

    从上苑回赐邸的路上,豫亲王在鞍上思虑重重,连替他拉着马缰的多顺都瞧出来了,带着缰绳,让马儿走得又稳又快。亲王仪仗极是显赫,一对对的前导、亲卫、扈从蹄声得得,开道的金锣声音宏亮悠远,却不闻一个人说话或是咳嗽半声。偶尔一声马嘶,豫亲王方回过神来,只见已经过了十字路口,再走过一条街,就应该到自己的赐邸了。

    豫亲王忽然改了主意,说:“去迩园。”

    先皇时候,诸皇子向来在上苑附近皆有赐邸,睿亲王的迩园便是其中最为宏丽的一座,不仅远超过诸皇子的赐邸,比起赐太子居的明苑亦有过之而无不及。睿亲王性好奢华,多年经营,这一处园林更是精致华美到了极点,虽然比不得上苑的宏伟壮丽,可是亭台楼榭美不胜收,遍植奇花异草无数,几乎园中每一寸土都价等黄金。

    此时天气渐热,睿亲王与几位相与的贵胄子弟在园中知月湖畔的云天胜境品评新乐,正对着一湖嫩绿新荷,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正是说不尽的风光旖旎。听仆从奏报豫亲王来拜访,睿亲王不由眉头轻挑,嘴角微蕴笑意:“他倒是位稀客,快快请进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唱到梦字,声音已经极低,如梦似幻,舞姿极柔,便如随风之柳,在漫天花雨间低回而下,随着余音袅袅,旋地定了,臂间轻缕缓纱如云,纷扬铺展开去,终于铺成一朵极艳的花朵,盛放在红氆氇上。盈盈一张秀脸,便如花中之蕊,衬得一双明眸善睐,目光流转,顾盼之间,好几人已经喝起彩来。

    豫亲王一路进来,只见到这般丝竹歌吹,脂香粉艳,睿亲王兴致勃勃携了他的手:“你难得来一趟,来来,听听锦归的新曲,‘锦归之歌,紫府之舞,碧珊之箫,吟绯之琴’并称‘长京四绝’,今日本王府中已有双绝,绝不能错过。来人啊,叫他们将梅花树底下埋的那坛好酒取出来,今日咱们哥俩不醉不归。”

    豫亲王微微一笑:“六哥盛情,却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