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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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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湛看出了年华的心思,苦笑,“等善后的事情处理完毕,我会在观星楼举行一场渡灵法、会,为这次变乱中阵亡的将士超度亡魂。”

    年华点头,心中宽慰了许多。可是,还是有一件事如鲠在喉,只是不能说起。

    宁湛说起了观星楼之变后的善后,“现在,李贼才刚刚倒台,平日唯他马首是瞻的将军党羽已经争先恐后地上疏,罗列他平日的罪状,和他撇清关系。仅仅这几天,我已经收到不下百本奏章了,有的还是快马加鞭从州府传来。这就是树倒猢狲散,真真是讽刺!这一干将军党羽,有的需要拉拢,有的必须拔除,都是颇费心力的事情。国不可一日无将,我打算把高猛将军调回玉京,封为大将军,收编整顿李贼留下的将士,你觉得如何?”

    年华淡淡一笑,道:“很好。高将军远守临羡关,本就是宝剑封鞘,明珠困匣。如今,李元修死了,八方兵权分散,他麾下一些手握虎符者,只怕还存有不轨之心,想趁朝中无将相机而动。只有德高望重的高将军,才能镇得住这看似已经平定,实则仍旧混乱的局面。”

    宁湛会心一笑,“你说得没错。”

    年华面色苍白,欲言又止。

    也许是心有灵犀,又或者年华的神情泄露了她的心事,宁湛苦涩一笑,“你有什么话想问?为什么吞吞吐吐?”

    年华咬着嘴唇,问道,“李元修已死,那异邪道妖人,你会怎么处置?”

    宁湛目光一寒,“你在担心云风白?”

    年华点头,“他救过我,帮过我,是我的恩人。我于他,始终有欠。”

    雷鸣电闪,大雨倾盆,在断锋离她左胸不过三寸的时候,银色的断剑从他手上滑落。银剑滑落的轨迹,如同一束洁白的月光,在暗夜中灼痛了她的眼睛。——如果,不是他手下留情,她早已经死在了观星楼上。他真傻,为什么不杀了她?他真狡猾,这样她就又欠了他一次,永远永远无法再逃离他……

    宁湛冷冷道:“云风白罪不容诛,理当处死。”

    年华望着宁湛,想要说些什么,但看见宁湛愤怒的神色,终是咽下了想说的话。

    宁湛刚陪年华坐了一会儿,有宫监传话:“圣上,丞相求见。”

    宁湛对年华道,“你先休息,慢慢养伤,我得去和太傅商量调遣高将军入京的事情。”

    “嗯。朝事虽多,你也要注意休息,不要太劳累了。”年华殷殷嘱咐。

    宁湛笑了,“你自己先把伤养好,再来关心我。”

    宁湛离开后,年华躺了一会儿,全身隐隐作痛。她没有睡意,见许忠站在下面,开口问道,“许翁,我的伤,太医怎么说?”

    许忠见问,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太医说,年主将颈上的剑伤,愈合后会留下疤痕。右腕的骨折倒没有大碍。您身上的奇经八脉和各处骨骼,因为真气逆行而有所损伤,催发了曾经受伤留下的旧疾。痊愈之后,武功会不如于从前,骨骼也会落下阴雨天疼痛的毛病。”

    许忠偷偷向年华望去,以为她一定会神色惨然。谁知,年华却笑了,舒了一口气,道,“幸好,还能拿剑。”

    许忠低声道,“虽然您伤得很重,但只要安心调养,也不一定就会留下痼疾。”

    年华笑了,她并不在乎会不会留下痼疾。烽火乱世,戎马疆场,为将者在刀锋上行走,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只要此刻能够拿剑,能够守护重要的人,那就够了。

    “这一次,多亏许翁引领大家从密道入宫。否则,现在还不知道是一个什么局面。”

    许忠有些脸红,道,“年主将请别这么说。羞杀老奴了。幸好圣上仁德,太后慈悲,没有追究老奴一时糊涂,犯下的罪过。”

    年华笑道,“人生难得糊涂。如果没有许翁的一时糊涂,将士们哪能轻易入宫?李元修哪能轻易被诛?”

    许忠也笑了笑,“李元修本已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谁知他却欲壑难填,不知餍足,不仅不感激天子隆恩,还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真是罪不容诛!啊,老奴簪越,妄论朝政!”

    说着,许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七百年前,梦华经历了一次阉党之祸,朝纲崩溃,江山几乎易主。后来,阉党之乱平定,律例上特别添加了一条:宦官不可议论朝政,违者割舌。

    年华笑了笑,当做没有听见。

    过了许久,年华缓缓开口,还是在说李元修,“李元修一世枭雄,最终落得如此下场,虽然是他咎由自取,却也让人唏嘘。”

    许忠道,“只是可怜了淑妃娘娘,也被连累了,还在大理寺关押着。天牢内寒冷,她又怀着身孕,还得接受刑讯,真是可怜!”

    年华睁开眼睛,撑着坐起身来,问许忠道,“按照律例,会怎样处置淑妃?”

    许忠道,“谋逆者当诛九族,淑妃合当处死。”

    “淑妃身怀龙子,不能赦免死罪么?”

    “圣上是有这个意思,但是萧太后态度很坚决,非要处死淑妃不可。”

    萧太后不给李亦倾留生路,恐怕也是对之前萧氏失势,李元修害死萧德妃而怨愤难平。如今,萧氏勤王有功,又在权势斗争中有了立足之地,她自然不会放过李亦倾。李氏、萧氏这一场冤冤相报的夙孽,即使李元修已死,也仍旧不得终了。

    年华想起了那日太液湖畔,八角亭中,李亦倾幸福而满足的笑容,想起她问自己,“年主将,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将来你愿意成为他们的师父吗?”

    年华想起她拉着自己的手,放在小腹上,柔声道:“孩子,记住,这是你未来师父的手哟!呀,他踢了我一下,莫非是在与你击掌鸣誓?”

    她的手心传来一下温暖而奇异的颤动。这只引领死亡的手,触碰到了生命的律动,让她觉得安静、祥和。直到现在,她的手心还残留着那份生命的律动。她不想让这个让她觉得宁静、祥和的生命,就此消失。她不想,再看见冰冷的死亡。

    崇华四年春,帝行冠礼。大将军李元修领兵作乱,困帝于观星楼。京畿营主将年华、河西都尉萧良救圣驾,诛乱党,李贼坠楼而亡。犯上作乱,按律当诛九族。年华、百里策上书致帝,李氏淑妃因子得免,降为庶人,禁于冷宫。——《梦华录?崇华纪事》

    崇华四年春,观星楼变,李元修反,华平乱有功,拜为将军,赐号风华,握白虎、骑、玄武骑虎符。——《将军书?风华列传》

    这一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年华的伤早已痊愈,她也早已开始处理事务。她刚从玄武营回玉京。整顿李元修的玄武骑,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玄武营中有一些顽固的将领,很是让人头疼。年华束手无策,只好来到皇宫,找宁湛商议。

    宁湛正与朝臣在御书房议事,年华只好等候。

    年华在御花园中闲步,她登上逸心阁远眺,远处绿林层峦,近处桃花舒瓣,崇宫叠殿掩映其中,珊瑚翡翠壁,白玉琉璃瓦,阵势驱云排岳,端得是恢宏富丽的天家气派。

    年华望向远处的观星楼,心中有些黯然。在如此清明的碧空晴日下,那日血腥的宫变仿若一场梦,缥缈得近乎虚无。

    清风吹散了恐慌的阴霾,黄沙掩埋了狰狞的尸体,时间荒芜了泛黄的历史,但总有一些沉重而苍凉的真实,深深地烙印在了人们的心中,终其一生也无法忘却。

    年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站在旁边的许忠,“淑妃娘娘现在如何?”

    许忠答道:“多亏了年将军、百里丞相上书力保,淑妃虽然已被废为庶人,终生囚禁冷宫,但总算保住了母子性命。不过,太后非常不高兴。”

    年华笑了笑,“一切应该是多亏了圣上,他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萧太后是礼佛之人,心怀慈悲,她恨淑妃娘娘,只是对李元修心怀气怒。等过一些时日,她心平气静了,也就不会再为难淑妃娘娘了。”

    许忠道:“但愿,一切如年将军所言。”

    平定观星之乱,宁湛借助了萧氏之力。萧太后的堂兄萧良,半个月内接连晋升三次,已经位列朝中二品武将,外戚势力隐然再次崛起。当年,李元修刺杀国丈萧平成,萧氏、李氏的宿怨纠葛极深,以萧太后的蛇蝎心性,毒辣手腕,只怕不会就此饶过李亦倾。宁湛和年华即使有心,也无法庇护她更多。

    年华道:“许翁,我想去看看淑妃,可以吗?”

    许忠道:“圣上正在议事,估计还要一些时候,那老奴就带您去冷宫看看吧!”

    孤凤栖冷殿,寒蛩泣碧松。

    冷宫是囚禁犯错妃嫔的所在,殿宇十分深广,共有两个主殿,三个配殿。冷宫内外不种嫣嫣花草,却遍植森森松柏。松柏向来是种植在坟墓旁的树木,因此给冷宫平添了几分幽冷妖氛。

    宝儿托着梨木食盘,走进了南偏殿。偌大的冷宫空无一人,只有她的脚步声空洞地回响在幽寂曲折的长廊里。

    孝明帝在位时,冷宫中还有三名囚妃,后来帝座驾崩,两名妃子入了帝陵侍驾,一名妃子于殉葬前夕,在冷宫中离奇失踪。从此,冷宫就空了下来。

    宝儿随李亦倾进入冷宫,已经十日了,她还是不习惯这里死寂的气氛。除了南偏殿,其余的殿室连白天都难有阳光照入,廊柱的阴影之后,殿角的蛛网之下,似乎潜伏着暗夜的魑魅。

    原本,冷宫内配有十名宫女太监,照顾废黜妃子的日常起居,但是李亦倾和宝儿来的那一天,萧太后下了一道懿旨,调走了冷宫中的所有宫奴。于是,偌大的冷宫中,只剩下这对孤零零的主仆。

    宝儿端着的托盘中,放着一碗稀薄的清粥,两个带着霉点的馒头。她刚走入内殿,就看见李亦倾坐在墙角。

    李亦倾披头散发,抱着膝盖坐在墙角。从镂花窗户洒入殿中的阳光,仿佛一根根绷紧的琴弦。她偶尔伸出手去,触碰无形的光弦,神色木然,没有表情。

    宝儿将托盘放下,小声地道,“小姐,该用膳了。”

    李亦倾侧目望了一眼托盘中的食物,淡淡道,“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吃?”

    宝儿道,“能得到这样的东西,已经很不错了。御膳房的人怕萧太后降罪,都不敢给我食物。这些还是我用翡翠玉镯偷偷换来的。”

    李亦倾沉默。仲春的阳光被殿外的松柏过滤掉了温暖,照在身上如披鲛绡,冰冷凉薄,寒气沁骨。一阵凉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宝儿赶紧找来一张洗得发白的薄毯,披在了主子身上,“冷宫寒气重,小姐要当心身体,”

    李亦倾突然道,“我恨她。”

    宝儿愕然。李亦倾咬牙切齿的模样,让她觉得陌生和恐惧,但是想到萧太后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将人逼上绝路,心中也生出了愤慨,“是,萧太后实在是做得太过分了,连圣上都赦免了您,她却还不放过您,实在是可恨!”

    李亦倾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焰,“不,我恨的不是萧太后,是年华。她杀了我爹爹,害我落到如此境地,我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