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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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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一众人就在荒滩山渡过,次日顺流翻岭涉河穿过极险的离涂滩,滩外已有一艘大船等在那里,竟是慕容璟和的人。

    原来那次慕容璟和以与眉林缱绻难舍为借口闭于房内十数日,实则暗中离开荆北,一是重新去探了回钟山石林,再来就是做一些应对局势的安排。其中有一项就是让人驾船日夜在离涂滩下游等待,以防万一。显然,他的未雨绸缪是正确的。

    坐在航速一日千里的船舶上,牧野落梅首次感觉到自己似乎应该重新评估慕容璟和,这个她一度以为已经废了的男人。

    自前一日答应放眉林走后,慕容璟和的情绪便显得有些不稳,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让周围的人连呼吸都不由得小心起来,生怕动作大了会引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站在船窗处,看着自出了离涂滩之后就变得和风丽日的苍山碧水,慕容璟和不停地想着清宴那句让她去吧,想着这短短几月的遭遇,想着即将面临的风云变幻,最终不甘而隐忍地望了一眼天际浮云,然后毅然背转过身。

    那就……放了她吧!

    走在陌生的小镇上,眉林不由茫然起来。她之前有记忆以来的十五年都是被人掌控着,为了一个活着离开暗厂的目标而努力着。出钟山的时候,她一心照料全身瘫痪的慕容璟和,对抗毒性发作,每天都觉得不够用。第一次逃离荆北,有瘌痢头郎中一起,认定要给他养玉。如此种种,每一件事都是不得不去做,从来没有给她足够的选择余地。如今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也无人再强迫她去做任何事,在这突然摆在面前的自由之前,她竟如一个乞丐面对万贯家财般,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去花。

    荆北不能去。在这寒冬之际,便是最温暖的南方也没有灿烂如霞的春花。

    最想去的地方不能去,最想看到的东西无处可寻。于是她只能茫然地流浪着,攀过一座座山,渡过一条条河,穿过一个个城镇,如同一缕游魂般无处着落。

    直到某一天,她突然发现周围景物有些熟悉,寻路走了一段之后,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老窝子村。一时之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脚仿佛有自己意识似的,慢慢地走向那几间曾经住过数日的土坯房。

    路上偶尔遇到村子里的人,面对他们惊讶关切的目光和询问,眉林无法回答,只能以微笑相应。

    推开虚掩的柴扉,进入,关上。

    一切如旧,连窗子都还是如她离开时那样开着。炕上的被子有些凌乱地半掀开,仿佛睡在上面的人只不过离开片刻,很快又会回来似的。靠近窗沿的那大半炕面被褥已经被水浸黄,显然是离开的这一段时间下过不止一场雨。

    恍惚间,眉林像是又看见那人半靠在炕头,目光安静地看着外面,隐约还带着些许温柔和笑意。

    那一瞬间,她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缓缓地扶着炕沿坐下,泪水如串珠般落下,耳中清晰地响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是我的女人,除了我,你谁也不准嫁。

    本王不罚你,本王还要娶你。

    你乃窑娼之女……

    今日我会为你和清宴主婚。

    眉林从来不知号啕痛哭是怎么样的一种畅快,她隐忍一辈子,如今却是连流泪也只能无声。

    眉林在老窝子村里住下了。她不知道离开此地,自己还能去何处。

    她将被雨泡过的被褥重新洗过,在天晴的时候挂在院子里晾干。她会把炕烧得热乎乎的,然后钻到被子里,睁眼到天亮。她从还装着两人衣服的箱子里拿出自己的放在炕头,然后把箱子连着里面他穿过的衣服锁上再也不去打开。她扯了青棉布来,开始学着做冬衣……

    村子里有人会来串串门,顺便闲聊两句,问起她家的男人。

    眉林笑着说找到一个能治他瘫病的大夫,他在大夫那里,等好了就回来。也许是因为很久都没再吃曼陀罗和地根索的原因,她的嗓子又勉强能发出一点声音,虽然沙哑,说出的话却是能让人听明白的。

    村子里的人以为她是病了才这样,所以并没放在心上。他们看她说那话时是一脸的欢喜和期待,也替她开心起来。

    他会回来的,不知是不是相同的话说得太多,多到连她自己几乎都要以为是真的,于是总会不由自主地望向院子外的山路。她想那个人如果从那里走来,必然会披着漫山晚霞,野花染襟袖吧。

    等翻了春,如果自己还能动的话,就再去一次荆北。那一日清晨抹去井沿上的白霜,她看着井水中倒映出的自己越来越消瘦的脸,暗自下了决定。但是她其实心中清楚,她最想见的早已不再是那满山遍野的春花。

    也许同样一个梦做得多了,就真能成为现实,虽然这之间可能会有些差距。

    腊月二十九。那一日没出太阳,当暮色降临的时候,荒野山村就像被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

    眉林正坐在灶房里烧火做饭,野猪肉炸出的油放进炒菜锅里化开烧热时,浓浓的香味便从厨房飘散了出去。

    就在那个时候,急促的蹄声突然刺破凝止不动的暮霭,由远而近,每一声都仿佛踏在人的心上,带着让人战栗的沉重。

    眉林本来不想理会,洗好的青菜倒下锅,翻炒了两下,终究没忍耐住,一把将锅端离烧得正旺的火,擦了擦手,走出去。

    一人一骑出现在青暮笼罩着的山径上,披风被寒风吹得在身后翻飞,如同翻涌的暗云。

    眉林站在檐下,看着来人在院子外面停下,心里出奇的平静。她想,她其实知道他会来的。只是这一次,又为了什么?

    柴门被推开,那人大步走了进来,从容得就像是在自己家中那般。鹰隼般的双眸紧攫住她,英俊的脸上布满风尘之色。

    不过分别月余,慕容璟和身上竟已多出了一层杀伐之气。

    眉林手微颤,突然弯了眉眼,往前急迎两步,然后被他一把搂进怀中。当两片滚烫的唇渴切地印上来的时候,那一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好似那等到良人归来的征妇。

    带着风尘与寒草气息的披风将她紧紧裹卷住,“砰”的一声,门砸在门框上。翻滚在已烧热的炕上,他急迫地闯进她的身体,仿佛想将她狠狠揉进自己的灵魂中一般。

    天完全黑了下来,屋内漆黑无光,粗重的喘息渐渐平息下来。

    许久,敲打火石的声音响起,一抹昏黄的光亮起,很快填满整个房间。那点火的修长身影转身一哧溜又钻进被褥中,将坐了起来想下炕的女人整个儿抱进怀中又倒了回去,然后留恋不已地亲吻她的眉角。

    “瘦得过了,硌得很,你都不吃饭的吗?”他眉峰不自觉地紧拧了起来,虽然是这样说,却仍抱着怀中人,手指缓缓在那清晰的肋骨上来回摸着。

    眉林抓住他的手,目光盯着那被窗隙中漏进的风吹得轻轻跳动的灯焰,唇含浅笑,却没有回应。她觉得此时此景实在像极了做梦,梦中的他似乎真是喜爱她的。

    男人显然无法忍受被忽略,不由得摇了摇她。她回过神,脸上的笑容加大,然后翻转身主动吻住他,将两人引入新一轮的爱欲狂潮中。

    夜深沉,她睁开眼看着男人疲惫不堪的睡脸,手想去碰触,却又怕惊醒难得入眠的人。她在他身上闻到了战场的肃杀与血腥味,是什么事需要让他这样紧迫地来找她?

    自然不可能是……挂念着她,她的眸子渐渐黯淡下来。

    慕容璟和是被煮腊肉的香味勾醒的,他慵懒地睁开眼,发现已是一室天光。真是很久没睡得这么舒坦过了,他打了个呵欠,躺着不想动弹。

    窗子外面传来人细语的声音,他半抬起身推开窗,看到几个有过数面之缘的乡邻站在院子里拉着眉林在说话。眉林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耐性地应答着。

    应答……他一惊,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被褥滑下,露出赤裸结实的胸膛。

    外面的人听到开窗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望过来,正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那几个皆是妇人,除了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外,余皆晕红了脸。

    眉林脸微黑,走过去“砰”的一下又将窗子从外面关上,回身时看到几个妇人眼中的惋惜,一时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恼。

    这几人是昨日听到马蹄之声,今日特别来打听情况的。见到她家男人果真回来了,还能动弹,心中都不由得暗暗纳罕。

    又闲聊了两句,慕容璟和已经穿好衣服从房内走出来,对自己之前的失态丝毫不以为意,面色从容地对着几人颔首为礼。他长发尚未梳理,披散在肩背上,然而身长玉立,挺拔遒劲,实在招人得很。

    几个人见他与以前判若两人,不免局促起来,当下道了喜,就匆匆离开了。

    眉林送走她们,关上院门,回身看到慕容璟和正定定地盯着自己,心中莫名,但并没问出来。只是去到灶房拿了盆,舀了热水,给他洗脸。

    “你能说话了?”洗完脸,在让眉林给他梳头的时候,慕容璟和突然开口。

    眉林手上一顿,因为没有镜子,他无法看到她的反应,心下不由得有些烦躁起来。正想转头时,她的手又动了起来。只是终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慕容璟和强忍住满腔暴躁,等到头发梳好束起后,才一把抓住那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皮包骨的手腕,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黝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沉静的双眼。

    “为什么不回答我?我明明听到你开始在跟那些人说话……”他厉声质问,原本为她能说话而升起的喜悦因着她不愿意对着自己开口而慢慢变淡变无。

    眉林静静地看着他眸子里透露出来的急切和焦躁,有片刻的疑惑,但并不觉得害怕,试探地抬起手,她覆住他的眼,在看到他错愕的反应时,不由得笑开。

    她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奴才,再也不用对他唯唯诺诺……这种感觉真好。

    眉林始终没有开口跟慕容璟和说话,也没让慕容璟和有机会说出来找她的目的。慕容璟和起来时已经接近正午,她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同他面对面坐在一起吃了。后来慕容璟和也沉默了下来,不再逼迫她开口。她给他夹菜,无论夹什么,夹多少,他都会吃光。然后,她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大,连眼里都带上了笑,驱散了其中郁积的悲凉。

    这是她有生以来过的第一个年,大概也是最后一个,能有他陪着,也算无憾了。

    吃过饭,眉林收拾了碗筷,然后开始叠被子。

    “解药已经制了出来。”慕容璟和站在她身后,沉声道。

    眉林点了下头,看到被褥上留下的昨夜欢爱痕迹,脸微微红了,犹豫了下,又继续将其折起来。如果有机会……再洗吧。

    她转过身从箱子里拿出包袱皮,摊开,将衣服折了几件放上去。

    慕容璟和看着她的举动,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缓缓握紧,心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般,有些透不过气。直到带着她骑上马,将那院子那村子抛在云雾之中,他这口气也没缓顺畅过来。

    等抵达昭京荆北王府,已是两日之后。

    眉林没有看到清宴和尸鬼,但越秦在。越秦第一眼看到她时,先是惊讶不信,而后蓦然红了眼,冲上来就要把她往外推。

    “你回来做什么?既然要走,为什么不走得远远的?你走,赶紧走,我讨厌看到你……”他看上去很愤怒,像头被烧着了尾巴的小狮子。

    眉林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幸好被慕容璟和扶住了。慕容璟和一把抓住越秦的衣襟,将之扔到一旁,然后有人上前像拎鸡崽一样将他拎了下去。

    对于越秦的无礼,慕容璟和并没有生气,只是眸色深沉地看着她,低缓地道:“他是担心你。只是,他救了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他终究还是说出来了。眉林在心中无奈地叹口气,脸上神色不变,静静地等着他后面的话。

    然而慕容璟和却没有继续,他抬手,想要去碰她的脸。

    眉林侧头避开,退后一步,脸上浮起微笑。这里是荆北王府,不是她的家,她不想在此地接受他丝毫的温情。

    慕容璟和手落空,神色有一瞬间的僵凝,而后倏地收回手,甩袖而去。

    眉林唇角的笑淡去,慢吞吞地走到厅中的椅子边,伸出止不住颤抖的手扶住椅手,缓缓坐下。

    她不再是他的奴才。她弃清宴而去,也不再是他奴才的家眷。她知道自己命不久长,但凡豁出去,他就算再有权势,又能拿一个无牵无挂的无命之人如何呢?她只是不想到了生命的最后还要被他以势相欺,不想让自己落进被逼迫的难堪地步。至少这一次,是她自己选择的。

    眉林被安排在贵宾住的苑落,有两个侍女伺候她,没看到棣棠。她想起棣棠留在了荆北。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沉静地坐在屋子里,偶尔打开窗,看一院萧瑟。院子里没有梅花,也没有雪,她觉得挺好。

    越秦来了,来送解药。小家伙红肿着眼,满脸的不高兴。他将解药扔到眉林身上,一句话也不吭就要转身离开。

    “越秦,你又哭了?”眉林开口,声音沙哑低弱。

    越秦身体一震,僵硬着转过身,看到她微笑的脸,眼泪哗一下夺眶而出,他蓦地冲进她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眉林眼泪险些也掉落下来,她仰起头,将满眸酸涩逼了回去,这才低头婉然而笑,摸着越秦黑糊糊的脑袋。

    “哭成这样,不欢喜看到阿姐吗?”

    越秦点头,又赶紧摇头,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抽抽噎噎地道:“阿姐你怎么瘦成这样?”明明才一个月不见,却已险险让他认不出来了。

    眉林拉起他坐在自己身边,掏出手绢擦干净那张小花脸上的脸泪,微笑道:“越秦,王爷对你可好?”瘌痢头郎中说君子蛊可生发脉息,却是以人的生气为食。就算她是有史以来首例带蛊的活人,却也扛不住君子蛊对生气的强烈需求。他无能取出蛊,所以才会在首次见到她时,便为她定下了死亡的预言。她想这话还是不要让越秦知道的好,以免他又哭个不停。

    越秦心思单纯,很容易便被引开了注意力,闻言点头,眼中浮起崇敬的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阿姐……”他喊了一句,却什么也没说。

    眉林嗯了声,注意到他袖子上破了一块,大约是之前挣扎时撕裂的。她侧转身从榻边的包袱里拿出针线,就这样给他缝起来。

    越秦看着她比以前更枯涩的发以及平静宁和的脸,还有唇角那抹淡淡的笑意,只觉眼睛又酸疼起来,忙背过身,用另一只袖子使劲抹了两下,这才慢慢地将事情始末说了出来。

    原来慕容璟和刚一抵京,立即接到圣旨,接收西南军指挥权,扛起了驱除外虏的重任,与牧野落梅的婚期再次往后延迟。让天下人惊异的是,慕容璟和抵达青城之后,不仅控制了西南军军权,竟然连杨则兴统领的藏道军也一并接手了。藏道素来排外,此次被重新启用,也并没改善那种情况,与西南原驻军泾渭分明,造成战事拖延无功。然而,慕容璟和不仅掌控了藏道军,还成功使两军融合,指挥起来如臂使指,加上事先早已做足的准备,对敌之后当真是所向披靡,连连创下振奋人心的战绩。南越人被打得心惊胆战,连连败退。

    一月不到,南越军仓皇退渡黑马河,边防失守,大有被气势如虹的炎军直捣黄龙之势。南越王破釜沉舟,派出护国大巫设置与敌同归于尽的人蛊阵困住大军。慕容璟和率领虎翼十七骑亲身闯阵,牧野落梅偷偷跟了去。谁也不知道在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牧野落梅为慕容璟和以身挡蛊,让他顺利地破去了人蛊阵。

    尸鬼虽然也懂巫蛊之术,但对着那蛊也无可奈何。只知那蛊以食人血肉为生,如不控制,一旦活化,瞬息之间便能将人食成一具空壳。慕容璟和无奈之下只能以内力凝水为冰,将牧野落梅全身冰封住,同时也封住她体内的蛊虫。

    盛怒之下,慕容璟和一边积极寻求解蛊之人,一边挥师攻下南越王都。他对南越地形了如指掌,加上之前就安插了接应之人,此番攻入竟是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就算他俘虏了南越王和大巫,也无法救牧野落梅,因为于南越人来说,这人蛊阵以及血蛊乃上古传下的遗术,无解除之法,这也是他们从不轻易动用此阵的原因。

    就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来了一个异人,说能解此蛊,但需要以君子蛊的寄身体为引。于是慕容璟和亲自带着牧野落梅回京,留下清宴在南越给他收拾烂摊子。

    在越秦说这一段经历的时候,眉林已经给他缝好了破掉的袖子,摸了摸不算匀细的针脚,她笑道:“所以慕容王爷就巴巴地去找我了?”

    越秦嗯了声,看着自己的衣袖,傻乎乎地跟着笑了起来。他脸上还有泪痕,此时带笑,看上去分外惹人怜惜。

    眉林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柔声道:“越秦,你好好地跟着慕容王爷,别惹他生气,知道吗?”她看得出来,慕容璟和对越秦分外纵容,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无依无靠的越秦跟着他总是没有坏处的。

    越秦点了下头,眼圈突然又红了,“阿姐,你……你……”他原本想说你怎么就让他找到了?转念想到慕容璟和手下那么多厉害的人物,连历来让外人头痛的南越腹地都能如入无人之境,何况是找一个人。于是又闭上了嘴。

    眉林微笑,“是要人命的事吗?你这样不想见到我。”越秦之前的反应让她不得不做此想,原本就冰冷的心仿佛也渐渐封上了一层寒冰。

    越秦怔了下,摇头,眼中却浮起害怕的神情,“大……大人说不会。可是……可是……牧野将军的样子太吓人了……”说到这,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眉林唇瓣微颤,没有说话,目光落向窗外。

    她现在所住的院子临湖而建,透过窗子,能看到慕容璟和那栋可以看戏的澹月阁。此时,在那三楼之上站着一个人影,似乎在欣赏湖光山色。

    眉林沉下眼,微探身,将窗子关上。

    慕容璟和是真正想放了眉林的。他知道自己和她不可能,所以就算千般不愿,却还是放了手,但是他没想到还会牵出君子蛊。

    当那个人提出需要君子蛊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如果牧野落梅与眉林必须死一个,他当如何选择。答案本当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那一刻他心中却升起了杀意。那股杀意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直觉认为自己魔怔了。幸好那人说只是引子,不伤人命。

    他派手下去找眉林,同时带着牧野落梅和那异人回京。刚刚抵达昭京,便收到了眉林的确切行踪,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老窝子村。他甚至不敢去深究那种紧迫前往的心情究竟是为了想见到眉林,还是担忧落梅的身体。然而当他进入那个熟悉的小院,看到那笑着向他迎过来的女人时,什么理智什么顾虑刹那间全都消失无踪,那一刻他只想将那消瘦得几乎要认不出来的女人狠狠揉进怀里,再也不放开。

    说起来可笑,他忍气吞声暗中筹划多年,如今军权重掌,还因为意外获得藏中王的兵符而将藏道军以及原兵道一脉隐在各军中的后嗣纳入麾下,又攻破南越,也算春风得意,然而这样的他却还是只能在这偏僻的山村中,在她的身旁方能得到一晌好眠,当真是讽刺至极。

    只是如今大事将成,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就此停下。他早已没了退路。

    慕容璟和看着那个半大孩子蹭在她身边撒娇,看着她低头为那孩子缝补衣服,看着她察觉到自己的目光,起身关上窗子,按在窗子上的手不由得微微收紧,却终究什么也没做。

    眉林并没吃那个解药。瘌痢头郎中曾经警告过她,对于身带君子蛊的她来说,那解药无异于催命符。当初之所以会开口向那人讨要,一是尚抱着一线侥幸心理,再则就是表明自己不再是他的死士。她想,也许某一天,她会吃下这药。

    在到达王府的次日,她看到了越秦口中的异人。看到那异人时,她呆住了。她觉得这事很荒谬,无与伦比的荒谬,那异人竟与当初他们在地底玉棺中所见到的长得一模一样。

    “我是巫。”那人自我介绍,用着发音晦涩的语言。可是他真是好看,即便穿着粗陋的麻衣布鞋,说着让人听不太明白的话,他还是眉林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巫说他的子民都称他为大巫。不过他的子民并不是南越人,也不是现今所知的任何族民。他话本就不多,眉林听不懂,于是就更少了。只在必要的时候耐心地重复一两句简单的话,务必让她听懂。

    见到眉林,他看上去很高兴,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失态,满是智慧的眸子笑起来,仿佛带着一股青竹的灵气,让人心神宁静。他听眉林说话时神情很专注,然后突然伸手摸向她的脖子,在下颌与喉结之间来回摸索。

    眉林先是惊了一下,然后便感觉到好像有什么暖洋洋的气流慢慢透肤而入,包裹住喉嗓,片刻之后,那道气流又如水一样慢慢地渗了回去。

    巫松开手,将手掌摊在她的面前,只见那本该是白玉一般的掌心上竟蒙上了一层乌黑如墨的东西。

    眉林摸着一瞬间舒服得难以言喻的喉咙,傻愣地看着他的手,直到他笑着收回去,才反应过来。

    “你……”久违的清润嗓音把她自己都镇住了,半晌无法回神,总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巫微笑,拿了一张粗麻的帕子将手掌擦拭干净,示意眉林跟着他,然后负手而出。

    眉林不觉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心倏地突突跳起来,原本已黯黑一片的前路仿佛又透进了一抹光亮。

    跟在巫的身后,她在王府的冰窖中看到了牧野落梅。进冰窖时寒气袭体她并没感觉,然而在看到被冰封住的牧野落梅时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慌忙侧转脸,将目光落在巫的身上,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才稍稍缓和。

    牧野落梅身下虽然覆着一层薄纱,却仍然能让人看见纱下曼妙的身体以及那冰肌玉肤上密密麻麻的细孔,连脸上都不能幸免。

    眉林不敢继续回想,只能将目光盯在巫清绝出尘的脸上,直到心口因为之前那一幕而形成的紧绷完全放松下来,才注意到慕容璟和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原本想跟巫说的话立时咽了下去,她垂下眼,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巫似乎没注意到慕容璟和的到来,又或者早就知道他跟在两人身后,所以并没什么反应,只是语速缓慢地道:“血蛊惧君子蛊,因此只有在君子蛊存在的情况下化开封冰,才不会致这位姑娘被噬。但要完全引出她身上的蛊,却需要时间,非一朝一夕能完成。”

    听到引出蛊,眉林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也像牧野落梅那样,脸色不由得有些发白。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贴在她的腰上,然后将她带入怀中。眉林皱眉,正想挣脱,巫又开始说话了,于是不得不停下来全神贯注地聆听。虽然她不想,但仍不能不承认,身后的温度以及腰上松散的握持分了她的心神,不再一味地去想着那恐怖的画面。

    “你身上有君子蛊的气息,化冰时对压制血蛊极有好处。”

    眉林开始还以为巫是在跟她说话,直到发现他的目光是看着自己身后,才赫然反应过来他是指慕容璟和。慕容璟和身上怎么会有君子蛊的气息?她的眉微微皱了起来,眼中流露出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