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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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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卷书面色一沉,脚下微错,立时就要绕过他往卫雪卿处跃去。但卫飞卿是何人?若说万卷书身手比卫飞卿高出十倍,那卫飞卿心眼儿就要比他多出十倍。他就那样大喇喇挡在万卷书所有前进路上,在说出那个“念”字以后便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神色狠厉,一张脸却白得近乎透明,直教人以为他下一刻就要不支倒地。

    万卷书固然有一百种可以绕过他的方法,但他却不敢保证其中有一种能够不伤到此时的卫飞卿。卫飞卿如此明显以自身性命胁迫他,他当然明白卫飞卿绝不是会舍弃自身性命之人,可他不敢冒险,一丝一毫也不敢。

    万卷书一生之中,只觉从未有任何一刻有此时愤怒:“你、你竟敢……”

    他真是怒到一把声中全是颤抖,抖得多一个字都再说不下去。

    而卫雪卿听了卫飞卿的话,此时已翻开那书册,一字字高声念出来。

    “天启九年,杀圣池冥、音贤傅八音、梅君封禅、武圣段芳踪于凤辞关外义结金兰。至天启十九年,四人机遇不同,相聚无多,然结义之情始存。

    “池冥其人,身世、来历未知,天启十年辞别傅封段,孤身入中原。初以揭榜拿人为生,屡被欺瞒,耗时半载,身无二两,三餐不继,遂反其道而行,以赏金杀人为生,独来独往,绝世武功得以震惊天下,被冠以‘杀圣’之名。成名之始,即落入初入江湖的长生殿少主卫尽倾及其姊卫君歆计划之中……”

    万卷书听见“卫君歆”三字就变了颜色,手中扣起一物,迅疾如风朝卫雪卿打过去。

    但如论暗器,卫雪卿又岂在当世任何人之下?手中同样弹出一物,二者在半空之中相撞,却直直飞到卫雪卿面门之前才堪堪落下。

    卫雪卿悚然一惊,不由自主收了口。他登楼初见万卷书固然惊讶,但他虽说早听闻书贤大名,却终究并未太将这个胸无大志的颓唐之人放在心上。两人正面迎击这一招,虽说他有伤在身,却也立时明白到这人内力之高远远在他预计之上。

    卫飞卿却再一次合身挡在万卷书身前去,挥刀喝道:“您不必喝令他住口!卫氏兄妹……不、是卫氏姐弟当年有意接近池冥,借池冥之力创建关雎,更倾关雎之力去刺杀贺春秋之事您以为我不知道么?贺春秋真实身份您以为我不知道么?卫氏姐弟以色引诱贺氏兄妹您以为我不知道么?!”

    他最后一句反问落在万卷书耳中犹如石破天惊,直炸得他魂都几乎要飞走:“你……你怎会……”

    卫飞卿冷笑道:“卫尊主不妨告知我家这位老爷子,适才所念这一部分是由谁书写而成?”

    卫雪卿闻言翻了翻后页,道:“落笔人,贺兰春。”

    与贺夫人卫君歆有关之事,即便胸怀大度如贺春秋,即便谢殷比他亲兄弟还要更亲,但他又岂会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来书写卫君歆?

    只是对照这冷淡无奇的言辞,再联想当日在天宫旧址所见如今就放在卫飞卿怀里的那封亦由贺兰春亲笔所书的信件叙述中对卫君歆的情深似海,卫飞卿只觉这人何止有两个名字双重身份,他简直就是有两重人格:“我怎会知道?当然是我那光明磊落最爱留书的爹亲笔所录。得亏了他这好习惯,否则又哪来我这些日子的当头棒喝!”

    万卷书看着眼前这满脸冷厉犹如陌生之人,只觉心里一阵阵发冷,又是一阵接一阵止不住的难过:“卿儿,你怎会……你不该是如此啊。”他说到此,语声之中甚至带上些许哽咽,“你既什么都知道了,你又为何还要如此固执夺此书册,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你停手吧,我……”他想说无论他想知道什么,无论他想做什么,他不再阻拦他也就是了。可他的心里头却总还是茫然的,只因他已全然不能分辨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眼前这孩子最好的。

    卫飞卿听了他的话,却同样有过一刻愣怔。

    他不该是如此?

    是啊,卫飞卿回想这一路的自己,他是如何变成今日这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模样呢?当他得知贺春秋真实身份之时,得知贺春秋极有可能对他隐瞒了极大秘密之时,他分明都是平静的。从前贺春秋想要隐瞒的,他顺从也就是了。如今贺春秋想要隐瞒的,他不愿再顺从他自行查探也就是了。他为何要为之愤怒呢?他的安之若素呢?他何时开始丢掉了他最重要最能倚仗的东西?

    是了,是从长生殿之行开始。

    因为、因为……

    卫飞卿沉默良久,终于淡淡说道:“因为我很想知道,我究竟是谁的孩子?是贺兰春卫君歆的儿子?是卫尽倾贺兰雪的儿子?又或者……我根本就与以上这几个人毫无关系?从头到尾,我不过是任他们利用的棋子罢了。”

    他最后这句话语声平静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却不啻在万卷书耳边引炸了一连串响雷,牙关打颤问道:“你怎么如此想……这怎么会……”

    “这怎么不会呢?”卫飞卿轻声道,“仔细想一想,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贺春秋认定卫尽倾未死,但他却不得不替他抚养儿子,因为那个人的儿子同样也是他的亲侄子。他们不可能将卫尽倾的儿子养在九重天宫,也不敢叫卫尽倾得知他还有个儿子就长在他们的身边。为了掩饰这件事,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万卷书瞪着他,惊骇得眼珠子都几乎要从他眼眶里蹦出来。

    卫飞卿轻声笑了笑:“老头,卫尊主,以及舒先生,三位不觉得,以我身份之中透露出的信息,任谁都有可能将我视作卫尽倾的儿子么?甚至……若非突然蹦出个卫庄之主,我自己也险些真个将我自己当做了他的儿子呢。”

    他口中“舒先生”三字落地,便见舒无颜正一步步踏着阶梯行上七层来,他浑身都被浓郁的血腥味道包裹在其中,每走一步,衣襟下方便滴滴答答滴着血,整个人仿佛从地狱归来。

    舒无颜从凤凰楼出来之时,在下方与卫飞卿几人闲话之时,都表现得十分温和无害模样。他容貌身形一点也不显眼,浑身更不曾流露半分高深的修为。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舒无颜,是在凤凰楼中蛰伏八年、是一手毁了谢殷全盘局势之人,却仍然很难从这个人本身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来。

    但如若是在这个时候,如果看到此时形同地狱使者浑身弥漫着可怖杀气的舒无颜,或许所有人都能明白谢殷为何会招来万卷书在此坐镇。

    谢殷当然不会事先料到舒无颜会突破凤凰楼来到此地。

    他只是很明白,光明塔七层以下的守塔人并不能挡住如他这等级别的高手。

    万卷书能。

    只可惜万卷书见到舒无颜之前,先见到了卫飞卿。

    他甚至没有多看舒无颜一眼。

    他整个心神都放在卫飞卿所说的每一个字上。

    卫飞卿说,就连他自己,也险些以为他就是卫尽倾的儿子。

    万卷书面上闪过一丝惨然。

    他费尽心思的挡在此处,想要拦着卫飞卿不让他得知那些会让他变得不堪、变得卑微、变得痛苦的秘密又有何用呢?他险些忘了他的飞卿是如何聪明绝顶的一个人,他怎会不知道呢?他分明什么都已经了然于心了。他不过……或许他根本不是想要证实,他真正抱有一丝希望的是借由那书册之上的记载来否定他所猜测的一切。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飞卿。无论是他的智慧,还是他的胸怀。

    万卷书不知何时,脸上已经沾满了眼泪。

    “您适才说,您始终坚信卫尽倾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那是因为什么呢?您没有说完,不如让我替您补充完整。”卫飞卿仍是用他那轻柔的语调慢慢声道,“那是因为从您的观念出发,一个人但凡活着,他怎么会明知他还有个孩子却整整二十年都放任不管呢?那可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可又有什么不可能呢?这世上经历许多苦难折磨还能如您这般保持赤子之心的人又有几个?您觉得我娘善良吗?她成为日行一善的贺夫人之前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峨眉雪啊,她曾经将不可一世的杀圣玩弄于鼓掌之间,也曾经三番两次都险些至我爹于死地。您觉得我爹善良吗?他兼济天下,人人敬仰?可他对我呢?他将我安在那个位置上,稍微有心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再与他亲近一些的就知道我是‘贺夫人兄长遗孤’。卫尽倾这么多年来躲在暗处,您说他知道有我这个人吗?他会怎么想呢?……不管他怎么想,从头到尾他对于我这个人的存在都无动于衷,可见不但贺春秋的处心积虑是个笑话,我这个人本身更是这笑话之中最可笑的一环。”

    “其实有一瞬我甚至暗暗嫉妒过您。”卫飞卿忽然冲呆呆看着他的万卷书笑了笑,“您也好,师父也好,我都为之生出过嫉妒之情。您二位也跟在我爹娘身边二十多年了,你们都得到了他们的善良,而我却……”从他在长生殿由关成碧口中得知卫庄之主的真实身份,再由他从长生殿到登楼的这一路,再多的事、再多的隐秘他也该想明白了。贺春秋当之无愧是个好人,他把一切能给的善意都竭尽全力给了身边之人,只是恰巧他这个所谓的养子就是那唯一一个得到在他那善意之外的不得不为的全部恶意的人而已。

    卫飞卿转向卫雪卿问道:“从头到尾,你从未误认过我是卫尽倾之子,是么?”

    卫雪卿颔首。

    “是因为你早就知道卫庄之主的存在,你也知道他才是卫尽倾亲子。”卫飞卿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他呢?”

    卫雪卿道:“六年前。”

    “六年前……”卫飞卿喃喃轻笑一声,“这或许就是贺春秋最大的失误了吧。本来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我猜他在二十年前就暗中放出过贺兰雪根本没有生下卫尽倾的孩子、又或者生下了就死了这类消息,无疑是讲给当初他们根本无法判定其生死的卫尽倾听。但贺春秋委实太过提防卫尽倾了,是以他又在这一层消息下再设了一个局。只因他不但提防卫尽倾,还要提防那个身为他亲侄子、卫尽倾亲儿子的人将来有可能登上九重天宫宫主位,无论他会不会与卫尽倾沆瀣一气,这在贺春秋、谢殷等人看来都绝不可能忍受。但他们也不能真的杀了那孩子,只因孩子的亲娘想必不允许。九重天宫宫主不让做的事,就算是贺春秋、谢殷,他们又如何能违背呢?是以最终一人各退一步,那孩子由贺春秋带走,但贺春秋却从头都未打算让那孩子知晓自己的身份。为了掩盖那孩子的身份,他甚至另外弄来了一个孩子,让一切知晓当年内情的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如若贺兰雪当真为卫尽倾产子,必定就只能是这个孩子。这计划原本没什么缺陷,唯一的缺陷……便是他做梦也未料到那个真正的卫尽倾之子不知为何竟早早的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子落,满盘皆输……他与谢殷因为二十年前就已埋下我这暗线,是以多年来他们的注意力想必都放在了我的身上,严防紧守着卫尽倾有可能会与我联系的任何一丝缝隙,而被他们忽略的那个人,暗中筹谋了这些年,终于在今天一举带给他们毁灭性的打击。”

    他一口气说到此,转向正不紧不慢翻着书册的卫雪卿道:“还请尊主告知,我所揣测的这一些,与这二人记录的当年之事可是一致?”

    卫雪卿翻到最后几页,浏览数行后道:“贺兰雪产子前后记载,与你推论并无二致。”

    “再请尊主告知,”卫飞卿顿了一顿,面上忽然略过一丝复杂至极的神色,似是犹豫,似是苦涩,终于还是道,“卫尽倾与贺兰雪所出……究竟是子?还是女?”

    他这话出口,休说万卷书面上露出极为难过不忍之色,舒无颜面上讶异之色一闪而过,便连始终十分淡然听他说这一切的卫雪卿也不由顿了顿,有些叹息看他一眼,翻到书册最后一页:“……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