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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伤情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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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尚书府的后花园里寻到了夜华。

    我寻着他时,他身着黑缎料的常服,正同一个素服女子把酒看桃花。他坐的那一处,头上一树桃花开得烟烟霞霞。

    与他对案的素服女子像是说了句什么,他端起案上酒盅,朝那女子盈盈笑了笑,那女子立刻害羞状低了头。

    他这一笑,虽和煦温柔,看在我眼中却十分刺目。

    六日不见,他当我的定情物白送了,果然给我惹了乱七八糟的情债吗?我醋意上涌,正待走近去探个究竟,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多日不见上神,素锦在此给上神请安了。”

    我一愣,转过身来。

    这隐身的术法本就只是个障眼法,障得了凡人的眼障不了神仙的眼。我看着跟前一袭长裙扮相朴素的素锦,颇有些不习惯道:“你怎么在此处?”

    她一双眼瞧着我,微弯了弯:“君上一人在凡世历劫,素锦担心君上寂寞,特地做了君上心心念念的人放到他身旁陪着,今日西王母办茶会,素锦得了一个帖子,路过此处,便顺道下来瞧瞧素锦做给君上的这个人,她将君上服侍得好不好。”

    我滞了滞,转头望向同夜华在一处的那个素服女子。方才没太留神,如今一瞧,那女子果然只是个披了人皮的人偶。我摸出扇子淡淡敷衍了句:“有心了。”

    她殷切望着我道:“上神可知素锦是按着谁的模样做的这个人偶吗?”

    我偏头细细打量了几眼,没觉得那素服女子一张脸有甚特别。

    她眼神缥缈道:“上神可听说过,素素这个名字?”

    我心中一颤。素锦这小神仙近日果然大有长进,甫见便能精准地踩到我的痛脚。我怎么会不晓得团子那跳了诛仙台的亲娘,夜华那深爱过的先夫人叫什么名。但自从我察觉自己对夜华的心思后,便仔细打包了有关团子他亲娘的所有八卦,扔进箱子里上三道锁锁了起来,发誓绝不将这箱子打开,省得给自己找不痛快。我并不是夜华他爱上的第一个人,每每想起便遗憾神伤。但天数如此,也无从埋怨。只能叹一叹时运不济,情路多舛。

    素锦瞧了瞧我的神色,道:“上神无须介怀,如今君上是个凡人,才瞧不出他面前坐的是个人偶,能得一个成全,叫他把心心念念的梦想圆满了。待君上回归正身,即便那人偶长的是素素的脸,依着君上的脾性,又焉能将一个人偶看在眼中。”

    她这是在告诉我,如今夜华已将这人偶十分的看在眼中了?

    我呵呵笑了两声:“你倒不怕夜华他回归正身时,想起你诓他这一段,怪罪于你。”

    她神色僵了僵,勉强笑道:“素锦不过做出一个人偶来,放到君上府前的街市上,若君上对她无意,两人也只得一个擦肩之缘。但却是君上一眼瞧中了她,将她带回了府中。倘若到时候君上怪罪素锦,素锦也无话可说。”

    我胸口一闷,抚着扇子没搭话。

    她柔柔一笑,道:“可见,若真是将一个人刻进骨子里的喜欢,那即便是喝了幽冥司冥主的忘川水,也还能留得些印象,转回头再爱上这个人的。对了,”她顿一顿,慢悠悠道,“上神可知,君上三百年来,一直在用结魄灯集素素的气泽?”

    脑中刹时像拍过一个响锣,震得我不知东南西北,胸中几趟汹涌翻滚。

    他,夜华他此前是打算再做一个素素出来吗?

    六日前那一夜,我坐在夜华的床边问他认不认得我,他说不认得。六年后,他却将街上一个本该也认不得的女子领回了家中。果真是他爱我不如他当初爱素素深,便识不得我。又或者说……或者说,三道锁锁住的那口箱子轰隆一声打开,或者说只因我蒙上眼时有几分像他那位先夫人,夜华他才渐渐爱上的我?灵台上半分清明不在,脑子乱成一团糨糊,连累得心口也痛了几痛。

    可纵然脑子里乱成一团,我钦佩自己仍将上神的架子端得稳妥,从容状道:“情爱这个事你参详得不错,果然要如此通透,才能忍着夜华的忽视,还能在他侧妃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两百多年。现今的小辈中,你算是识大体的了,做的这个人偶做得挺细致,让她陪着夜华也好,省了本上神许多功夫。回头夜华若要怪你诓了她,本上神记得帮你说两句好话。”

    她一脸的笑凝在面皮上,半日没动弹,良久弯了弯嘴角,道:“多谢上神。”

    我抬手挥了挥,道:“西王母的茶会耽搁了就不好了。”

    她低头跪安:“那素锦先退下了。”

    待素锦走后,我转头瞟一眼,那人偶正同夜华斟酒。桃树上几瓣桃花随风飘下来,散在夜华的发上。那人偶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轻轻一拂,将花瓣拂下去了。她抬起头来望着夜华羞涩一笑,夜华没说什么,饮了杯酒。我的头乍然痛起来。

    四哥时常说我这狐狸脑子里头筋没长全,做事情全随心而行,所幸阿爹阿娘造化好,才叫我没吃多少大亏,但也很丢了些九尾白狐一族的脸。固然我觉得他丢脸丢得比我多过几重山去了,但念着他比我大,我让着他。

    如今,我才觉得四哥说的话句句都是道理。我做事情着实随心,又不大动脑子。譬如夜华最初同我表那个白,他说他喜欢我,他说着我便听着,从没想过四海八荒一众的女神仙里头他怎么就偏偏瞧上了我,即便后来我也瞧上了他,两情相悦之时,也没想过去问问他这件要紧事。若他果真是因着团子娘才喜欢的我,我白浅和一个替身、和眼下这个与他斟酒的人偶又有什么分别?虽也晓得同个死人计较显得忒没肚量,但情爱这个事,却实实在在容不得人充大度体面。

    心头一把邪火半天浇不下去,我揉着额角,觉得是时候把同夜华的一些事摊出来仔细想想了。遂捏诀上云头,一路迷迷瞪瞪回了青丘。

    当晚,我拿出结魄灯来,在夜明珠底下观赏。这盏灯一直存在西海大皇子处助他养气凝神,墨渊醒后被折颜取了回来,一直搁在青丘。在九重天上时,夜华没问起,我便也忘了还。

    夜明珠铺开的一片白光底下,结魄灯燃起黄豆大一点灯苗,瞧着无甚稀奇。可谁晓得,这无甚稀奇的一盏灯里头,却盘着一个凡人三百年的气泽。

    我越想心头越沉,素锦说的话虽不可全信,却还有天庭中的小仙娥奈奈的话参考,如今我得空来一桩桩一件件盘算过去,夜华他这三百多年来,确然是对团子的亲娘情深似海。他是个长情之人,这似海的一腔深情,磨了三百年都没被磨成飞灰,怎么一见着本上神,他就立刻移情别恋了?

    我越想越觉得肝胆里那把邪火烧得旺,连带着肺腑之间攀过一道又一道委屈。我爱夜华是因着他这个人而爱他,譬如他同我的师父长得像,我也没一刻将他当作墨渊过。若我也将他看作墨渊的替身,怕是每次见到他都要恭敬问安,半点亵渎不得。

    我既是这样对他,自然希望他也这样对我。倘若他是因我像团子娘,而他对团子娘相思不得,这才退而求其次寻的我。那我白浅委实受不起他这个抬举。

    迷谷在外头低声道:“姑姑,需同你抬些酒来吗?”

    我沉默应了。

    迷谷抬来的酒全是些没存得老熟的新酒,阳刚之气尚未被泥土调和得阴柔,灌进口中,嗓子处便是一股燥辣之意,烧得我发昏的脑袋愈加昏沉。大约迷谷他见我今日回来时有些魂不守舍,便心领神会了,才特地挑出这些烈酒,一得令便搬进我房中。

    我喝得眼前的结魄灯由一盏变成了十盏,自觉喝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跌跌撞撞去睡觉。蒙蒙眬眬却睡不着,总觉得桌上有个东西亮亮的,刺得人眼睛晃,难怪总睡不着。我坐在床沿上眯着眼睛去看,依稀是盏灯。哦,大约是那盏结……结什么玩意儿的灯来着?

    我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那灯明晃晃亮得人心头发紧,我身子软着爬不起来,便隔着七八步去吹桌上的灯,吹了半晌没吹熄,想用术法将它弄熄,却一时想不起熄灯的术法是哪一个。我暗叹一声倒霉,干脆随便捏了个诀朝那结什么玩意儿的灯一比。哐当一声,那灯似乎碎了。也好,灯上的火苗总算熄了。

    这么一通折腾,天上地下全开始转圈,我立刻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这一睡,我睡了两天,睡得想起了许多往事。

    原来五百多年前,擎苍破出东皇钟,我费力将他重新锁进去后,并没同阿爹阿娘他们说的那般,在狐狸洞里安详地睡了两百一十二年,而是被擎苍种了封印,落在了东荒俊疾山上。

    什么素素什么团子娘什么跳诛仙台的凡人,那根本统统都是彼时无能又无知的本上神老子我。

    我还奇怪飞升上神的这个劫怎的如此好历,不过同擎苍打了一架,短短睡了两百一十二年,便在睡梦中位列上神了。三百年前从狐狸洞中醒过来,我目瞪口呆瞧着自己从银光闪闪变成金光闪闪的元神,还以为是老天做给我一个人情,感激地觉得这个老天爷他是个仁慈的老天爷。

    殊不知,同擎苍打那一架不过是个引子,我飞升上神历的这个正经劫,却是一个情劫。我赔进一颗真心不说,还赔了一双眼睛。若不是擎苍当初将我的仙元封印了,跳诛仙台时还得赔进去一身修为。老天办事情半点不含糊,仁慈仁慈,他仁慈个鬼。

    我总算明白过来夜华他在青丘时为何常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白过来凡界住客栈那夜,蒙蒙眬眬的一句“我既望着你记起,又望着你永不再记起”并不是我睡迷糊了幻听,一切都有丁有卯,是夜华他当年冤枉了我,他觉得对不住我。

    他怕是永不能晓得我当初为何要给团子起名叫阿离,永不能晓得我为何要跳诛仙台。

    旧事纷至沓来,三百年前那三年的痛却像就痛在昨天,什么大义什么道理,什么为了维护我这一介凡人的周全而不得不为的不得为之,此时我全不想管,也没那个心思来管。我从这一场睡梦中醒来,只记得那三年,宿在一揽芳华中的一个个孤寂的夜,一点点被磨尽的卑微的希望。这情绪一面倒向我、扑过来,我觉得无尽苍凉伤感。那三年,本上神活得何其窝囊,何其悲情。

    我觉得如今我这个心境,要在十月同夜华成亲,有些难。我晓得自己仍爱他。三百年前我就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三百年后又被他迷得晕头转向,可见是场冤孽。爱他这个事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可想起三百年前的旧事,心中却芥蒂难消。我不能原谅他。

    迷谷打水送进来供我洗漱,看了我一会儿,道:“姑姑,可要我再去抬些酒来?”

    我伸手抹了把脸,才发现满手的水泽。

    迷谷果然抬了酒进来。上一顿我喝了七八坛,以为将四哥存的全喝光了。迷谷却还能抬进来这么五六坛,可见他那几间茅棚中私藏了不少。

    我每喝便醉,醉了便睡,睡醒又喝,再醉再睡,单调过了三四日。第五日傍晚醒过来,迷谷在我房中坐着,敛眉顺目道:“姑姑着紧身子些,窖中已无酒可搬了。”

    迷谷多虑,我身子没什么可操心,终归只是没力气些,没像凤九那般不中用,伤个情喝个小酒喝得差点将黄胆吐出来。且经过这一番历练,大约酒量还能增进不少。

    没了烈酒的滋润,我的灵台得以恢复半扇清明。这半扇清明里头,叫我想起件无论如何也不能忘的大事。我那一双长在素锦眼眶子里头的眼睛,须得寻个时日讨回来。

    那时我历情劫,被素锦她趁火打劫夺了眼睛。如今我的劫既已经历完了,那双眼睛放在她眼眶子里头也终归不大妥当,她自己想必养着我的眼睛也不自在。

    择日不如撞日,我唤出昆仑扇来,对着镜子略整了整妆容。唔,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为了不丢青丘的面子,翻出一盒胭脂来仔细在脸上匀了匀。

    我容光焕发地上得九重天,捏个诀轻易避过南天门的天兵天将,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洗梧宫中素锦住的畅和殿。

    典范她真会享福,正靠在一张贵妃榻上慢悠悠闭目养神。

    我显出身形来,方进殿的一个侍茶小仙娥惊得呀一声叫唤。典范刷地睁开眼,见着是我,一怔,嘴上道:“上神驾到,素锦不胜惶恐。”翻身下榻的动作却慢悠悠的,稳当当的,果然不胜惶恐。

    我在一旁坐了。她拿捏出个大方的笑容来,道:“素锦揣摩上神圣意,大约是来问君上的近况。若说起君上来,”顿了一顿,将那十分大方的笑做得十二分大方,“凡世的那个素素,同君上处得很好,也将君上他照看得很好。”

    笑意衬得她面上那双眼睛盈盈流光,我抚着扇面做出个从容的模样来,道:“如此这般,自然最好。夜华这厢托你的照拂令我放了心,是以今日,我便想着也来关怀关怀你。”

    她疑惑地看我一眼。

    我端庄一笑:“素锦,本上神的眼睛你用了三百年,用得好不好?”

    她猛一抬头,脸上的血色由润红至桃粉,再由桃粉至惨白,瞬间换了三个色,有趣。她颤着嗓子道:“你……你方才说什么?”

    我展开扇子笑道:“三百年前本上神历情劫,丢了双眼睛在你这里,今日掂起这桩事,便特地过来取。你看,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本上神亲自动手?”

    她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贵妃榻的扶臂上,却没觉着似的,嘴唇哆嗦道:“你是……你是素素?”

    我不耐烦地摊开扇面:“到底是由你亲自剜还是本上神帮你剜?”

    她眼睛里全无神采,手紧紧绞着衣袖,张了几次口,却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好半天,似哭似笑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明明只是个凡人,怎么会是你,她明明只是个凡人。”

    我端过桌案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奇道:“一个凡人怎么,一个上神又怎么?只因我三百年前化的是个凡人,窝囊了些,你这个小神仙便能来夺我的眼睛,诓我跳诛仙台了吗?”

    她腿一软,歪了下去。“我……我”地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我挨过去将手抚上她的眼眶子,软语道:“近日本上神人逢喜事,多喝了几坛子酒,手有些抖,大约比你自个儿动手痛些,你多担待。”

    我手尚没下去,她已惊恐尖叫。我随手打出一道仙障,隔在畅和殿前,保准那些小童子小宫娥即便听到她这个声儿也过不来。

    她瞳色散乱,两只手死死抓住我的手,道:“你不能……你不能……”

    我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脸:“三百年前你就爱扮柔弱,我时时见你你都分外柔弱,就不能让本上神开开眼,看看你不柔弱时是个什么模样吗?夜华剜我的眼时说欠人的终归要还,当初你自己的眼睛是怎么没的,我们两个心知肚明。我的眼睛是怎么放到你眼眶子里去的,我们两个也心知肚明。你倒说说,我为什么不能拿回自己的眼睛,难道我那一双眼睛在你眼眶子里搁了三百年,就成你自己的东西了?”

    话毕,手上利索一动。她惨号了一声。我靠近她耳畔:“三百年前那桩事,天君他悄悄儿办了,今日这桩事,我便也悄悄儿办了。当初你欠我的共两件,一件是眼睛,另一件是诛仙台。眼睛的债今日我便算你偿了。诛仙台的债,要么你也正经从那台子上跳下去一回,要么你跟天君说说,以你这微薄的仙力去守若水之滨囚着擎苍的东皇钟,永生永世再不上天。”

    她身子一抽一抽,想是痛得紧了。此种痛我也历过,且彼时我是个凡人,自然比她还要痛些。她痛得气都抽不过来,却硬逼着蹦了三个字:“我……绝不……”

    不错,总算没再同我扮柔弱,勉强硬气了一回。我抬高她满是血污的一张脸,笑了两声:“哦?那你是想让本上神亲自去同天君说。但我这个人一向此时说一套,换个时辰说的又是另一套。若是我去同天君提说,就不晓得那时候说的还会不会是此时口中这一套了。”

    手底下她的身体僵了僵,继而痛苦地蜷成一团。我心中念了句佛,善恶果报,天道轮回。

    毕方又出走了,四哥又去寻他了。十里桃林中,只得折颜一个。

    当我将手上一双血淋淋的眼睛递给折颜时,他甚惊诧,对着日光端详了半日,道:“这眼睛逾三百年竟还能寻得回来,是个奇事。”又道,“你喝了我给的药,如今却又记起了那一段伤情的前程过往,也是个奇事。”

    这双眼睛从一尊仙体上脱下来不能超过七七四十九日,否则只能作废了。折颜觉得稀奇,大约他以为当初我那眼睛丢了便是丢了,没想到却安在了别人脸上,以至于今日将这眼睛要回来,还能重新安回我的眼眶子。

    我勉强笑了笑。

    他瞟了一眼我面上神色,心领神会我不愿谈论当初的过往,便只善解人意地咳了两声,没再多问。

    折颜说他需花些时日来除这眼睛上的一些浊气,除尽了再与我换眼。我欣然允之,顺便从他后山中扛了几缸子酒,腾上云头回了青丘。

    如此又是几日醉生梦死。我嘱咐迷谷帮我留意着九重天上太子侧妃的动向,且近日青丘闭谷,我谁也不见。

    折颜酿的酒,其段数果然不知比迷谷私藏的高过几重山,昨日竟醉得吐了胆汁,头也疼得几欲拿把剑沿着额角从左到右穿过去。但这么着挺好,一闭眼就天旋地转的,再没什么空闲去想旁的事了。

    迷谷劝我缓一缓,好歹闲个一两日莫再酗酒,多加保重。

    可此次与我以往伤情都十分不同,一日不醉便无法成眠。

    我醉得狠了便什么也不晓得,但醉得不狠时,隐约记得迷谷常来同我说说话。他说了许多话,大多是无关紧要之事。有两桩我记得清楚些,一桩是九重天上我着他多留意的那位太子侧妃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终于悟了,向天君呈了书,甘愿脱出天族仙籍,到若水之滨一面修行一面守东皇钟。天君感念其善德,准了。一桩是下凡世历劫的太子夜华,本应喝了忘川水什么都记不得的,却笃信鬼神,穷其一生追寻青丘仙境,虽官至宰相然终身未娶,二十七岁郁郁病卒,遗言命家仆将尸首烧成一团灰,和着贴身带的一个珠串合葬。

    我不晓得迷谷说这桩事时我是不是洒了两滴泪。若我当真洒了这么两滴泪,又是为什么洒的呢?我喝得多了,脑子转不快,想不大明白。

    也不晓得过了几日,迷谷急匆匆踏进狐狸洞,来传话给我。说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华君,已在青丘谷口等了七日,想要见我。

    迷谷说他守着我这个做姑姑的下给他的令,不敢放任何人进来,即便是夜华他也不敢放进来。但七日已过,夜华没有半分要走的迹象,他做不得主,只好进来通传我,看看我的意思。

    我几天没转的脑子终于转起来。

    哦,夜华他在凡世时二十七岁便病卒了,两把黄土一埋,自然要回归正位。

    不晓得怎么,心中突然一阵痛似一阵。我压着心口顺了桌腿软下去,迷谷要来扶,我没让他扶。

    靠着桌腿望了一会儿房梁。我想见见夜华。

    我想问问他三百年前,果然是因素锦背叛他嫁给了天君,他伤情伤得狠了,才一狠之下娶了化作个凡人的我?

    他可是真心爱上我?他在天宫冷落我的那三年,可是为了我好?他爱着我的时候,是不是还爱着素锦?倘若是爱着的,那爱有多深?若我不是被诓着跳下了诛仙台,他是不是就会心甘情愿娶了素锦?他如今对我这样深情的模样,是否全因了心中三百年前的悔恨?

    越想越不能继续想下去。我用手捂住眼睛,水泽大片大片从指缝中漫出去。若他说是呢?他全部都说是呢?

    我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动手杀了他。

    迷谷在一旁担忧道:“姑姑,是见,还是不见呢?”

    我长吸一口气,道:“不见。跟他说,让他再不要到青丘来了。我明日便去找天君退婚。”

    良久,迷谷回来,在一旁默了一会儿,道:“太子殿下他,脸色十分不好。他在谷口站的这七日,一步也没挪过地方。”

    我瞟了他一眼,灌了口酒,没搭话。

    他磨磨蹭蹭道:“太子殿下他托我带句话给姑姑你。他想问问你,你当初说,若他在凡界惹了桃花,便将他绑回青丘来锁着。纵然他在凡界除开捡了个同你做凡人时一般模样的侍女回家,伺候他病中的母亲外,半朵桃花也没招惹过,你当初许给他的这句话,却还算不算数?”

    我一个酒坛子摔出去,失声道:“不算数,什么鬼话统统不算数,滚,你让他滚,我半点都不想看到他。”

    我心中却悲哀地晓得,自己不是不想见到他。只是心中梗着这一个结,不知道如何来见他。

    第二日我并未上九重天去退婚。只觉得先姑且拖着吧,等哪日有心情再去。但短期内,怕是难得会有这个心情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迷谷说夜华他仍在谷口立着,没挪一步地方。我同他说,若他再提起夜华这个名字,便将他打回原形再去当个万儿八千年的迷谷树,他才终于住了口。

    我已不怎么再喝酒。因自从晓得夜华在青丘外头立着时,我喝酒每每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伤情,越伤情越不能入睡。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我精神头忒不济的当口,一日清晨醒来,却感知到五百年前加诸在东皇钟上封印擎苍的那几成仙力,有大波动。

    心中突突跳了几跳。果真多事之秋,近日的事多得前仆后继,半点不辜负“最烦恼是秋时”这个名号。大约,前鬼君擎苍他又一**德圆满,要破出东皇钟了。

    我匆匆洗了把脸,着迷谷赶紧去十里桃林给折颜传个话,让他来帮我一把。

    五百年前擎苍头一回破出东皇钟时,我勉强能拦住他将他重锁回钟里。但一场架打得东皇钟破损不少,我不得已只得耗五成修为将它补好。如今身上还剩的这些修为,笼统一算,蛮攻也罢,智取也罢,倘若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便该晓得无论如何也战不过他。

    但擎苍不是个善主,被关了这么些年,保不准破钟而出后狂性大发,要重启这八荒神器之首灭噬诸天,将八荒四海并三千大千世界一应烧成惨白灰烬。

    想到此处,方才睡梦中仍扰着我的风月烦恼事再不算什么烦恼事。我捞了昆仑扇,闪身纵上云头,急急朝若水奔去。打算在折颜赶来之前,先勉力撑一撑,万不能由着擎苍将东皇钟开启了。

    我早晓得会在谷口处遇到夜华。他一直在谷口等着,若我出青丘,势必遇得到他。我闭了闭眼,假装无动于衷从他身边擦过,被他一手握住了袖子。他一张脸白得吓人,神情憔悴且疲惫。

    这个要紧工夫哪里容得同他虚耗,我转过头一扇子斩断被他拉着的那半管袖子。刺啦一声,他愣了愣,喉咙里沙哑地滚出两个字:“浅……浅。”

    我没搭理,转身继续朝若水奔。眼风里虚虚一瞟,他亦腾了云,在后头跟着。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那时候,那时候哪怕我就同他说上一句好话呢,哪怕就一句呢。可我只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若水下视茫茫,一派滔天白浪,上空压着沉沉的黑云,高塔似的一座东皇钟矗在若水之滨,摇晃间带得一方土地轰隆鼓动。本应守着东皇钟的素锦不见踪影,估计见着这阵仗心中害怕,找个地方躲了。

    半空的云层中见得若水之野土地神的半颗脑袋。五百年前我同这土地有过一面之缘。他在云缝中甚担忧地望着躁动的东皇钟,转头一瞟,见着我同夜华,赶紧拜上来惶恐道:“姑姑仙驾,若水神君已去天上搬救兵了,令小仙在此候着。此次擎苍的这股怒气尤其不同,若水下的神君府都震了几震,小仙的土地庙也……”他自絮絮说着,忽地钟身闪过巨大白光,白光中隐隐现出一个人影来。

    我暗道不好,正欲冲下云头,身形却忽地一滞。

    夜华他在背后使了个绊子,趁我不留神给我下了定身咒,且电光火石间还祭出个法器来捆住了我双脚双手。我动弹不得,眼看着擎苍快要从钟里出来了,急声道:“你放开我。”

    他没搭理,将我一把推给若水土地,轻飘飘道了句:“照看好她,无论发生什么也别让她从云头上跌下来。”话毕左手一翻,现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宝剑。

    我眼见他持着这柄宝剑,迎风按下云头,直逼东皇钟带出的那片银光,只觉得天都塌了。张了几次口,全说不出话来,泠泠风扫得我一双眼生疼。夜华逼近那片银光之时,我听得自己绝望道:“土地,你放开我,你想个法子放开我,夜华他这是送死,他身上的那点修为,这是在送死啊!”

    土地喃喃回应了些什么,大约是说这法器自有窍门,他解不开,这定身咒也定得古怪,他仍解不开。

    求人不得只能自救,我凝气欲将元神从体中提出,却不想那法器不只锁神仙的肉身,也锁元神,我这一番拼死的挣扎全是无用。泪眼模糊中东皇钟钟身四周的银光已渐渐散去,夜华同擎苍斗法带出的电闪雷鸣直达上天。土地在我们身旁做出一个小小的仙障来,以防我被这些戾气伤着。

    夜华他用来绑我的这个法器是个厉害法器,我大汗淋漓冲破了定身咒,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这个法器。

    天昏地暗间,土地在我耳旁道:“姑姑,此处仍有些危险,小仙这仙障也不知能撑住几时,要不挪挪地方吧。”

    我听得自己的声音飘忽道:“你走吧,我在这里陪着夜华。”

    我此时虽被捆着,是个废物,于夜华他没有一丝用处,即便如此,我也想陪着他,看着他。

    我从未见过夜华拿剑的模样,没想到他拿剑是这个模样。

    传闻夜华的剑术了得,他手中剑名青冥,那些仰慕他的小神仙称青冥既出,九州失色。我初听得这个说法,觉得大约是他们小一辈的浮夸。今日见着青冥剑翻飞缭绕的剑花,九州失色诚然有些浮夸,但那光华却着实令人眼花缭乱,一动一静之间带出的雷霆之气,将我的眼晃得一阵狠似一阵。

    他二人打得难分难解,我站得太高,不大能留意谁占了上风。但我晓得夜华他定然撑不了多久。我只盼着他能撑到折颜来,哪怕撑得他爷爷派的一干不中用的天兵天将来也好。

    若水之滨飞沙走石,黄土漫天。忽听得擎苍长笑三声,笑毕长咳了一阵,缓缓道:“今日败给你,我不服。若不是五百年前的大伤尚未养好,今日出钟又折了许多力气,我绝无可能败给你这黄毛小儿。”

    那一派浓浓的烟尘渐散开,夜华以剑支地,单膝半跪在地上,道:“终究你是败了。”

    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去,颤抖着与土地道:“下方没什么了,你快将我放到地上去……”

    土地手忙脚乱解仙障之时,东皇钟爆出一片血色红光。我灵台中半分清明不剩,擎苍不是败了吗?他既败了,那东皇钟缘何还能开启?

    夜华亦猛抬头,沉声道:“你在这钟上动了什么手脚?”

    擎苍躺在尘土之上,微弱道:“你想晓得,为何我动也没动东皇钟,它却仍能开启?哈哈,我不过用了七万年的时间,费了一番心思,将我的命同它连在一起罢了。若我死了,这东皇钟便会自发开启。看来我是要死了,不晓得与我陪葬的,是小子你,还是八荒的众仙……”

    他话尚未说完,我眼睁睁见着夜华扑进那一团红莲业火。

    是谁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不!”

    不……不能?抑或是不要、不许?东皇钟开启了又怎么,八荒众神都被焚尽又怎么,终归我们两个是在一处的,烧成灰也是堆成一堆的灰,你怎么……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夜华他扑进东皇钟燃出的红莲业火时,锁住我手脚的那一件法器忽然松了。是啊,若法器的主人修为散尽了,这法器自然再捆不住人了。

    红莲的业火将半边天际灼得血红,若水之滨一派鬼气森森,我拼出全身修为祭出昆仑扇朝东皇钟撞去。钟体晃了一晃。在那红光之中,我寻不见夜华的身影。

    仿若从地底传来的恶鬼噬魂声,那声音渐渐汇集,像是千军万马扬蹄而来,哐——东皇钟的悲鸣。

    红光闪了几闪,灭了。一个黑色的身影从东皇钟顶跌落下来。

    我踉跄过去接住他。退了两退,跌在地上。他一张惨白的脸,嘴角溢出丝丝的血痕,靠在我的臂弯中,眼中深沉的黑。一身玄色的长袍已被鲜血浸得透湿,却因着那颜色,并看不出他浑身是血。

    折颜说:“我一向觉得夜华总穿玄色十分奇怪,那次同他喝酒时便问了一问,我本以为他是极喜欢这个颜色的,他端着酒杯半天,却同我开玩笑道,这个颜色不大好看,但很实用,譬如你哪天被人砍了一刀,血浸出来,也看不出那是一摊血,只以为你撞翻了水罐子,将水洒在身上了。看不出来你受伤,你着紧的人自然便不会忧心了,你的仇人自然也不能因砍到了你而痛快了。”折颜告诉我这番话的时候,我也欣慰夜华这闷葫芦终于学会说玩笑话了。可到今日我才知道,他说的全是正经的。

    三百年前,当我化成懵懂无知的素素时,自以为爱他爱得深入骨髓;待我失了记忆,只是青丘的白浅,当他自发贴上来说爱我,渐渐地令我对他也情动时,也以为这便是爱得真心了。

    我不能原谅他当年不分青红皂白剜了我的眼睛,逼得我跳下了诛仙台;不能原谅如今他口口声声说爱我,不过是因着他当年欠了我的债,觉得愧疚;不能原谅他自始至终,从不懂我。说到底,我白浅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到头来,在情之一字上,却自私得毫无道理,半点沙子也容不得。可我前世今生接连两次栽到他的身上,两回深深动情都是因的他,如今想来,我也未必曾懂得他。

    譬如他为什么总穿这一身玄袍。原来不是因为喜欢这个颜色,原来是为了不叫着紧的人忧心,不在仇人跟前示弱。我忘了,他一向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

    七万年前,墨渊用元神生祭东皇钟时,口中吐的血,比他现在嘴角溢出的这几丝血痕,岂是多了百倍。他的修为远比不上那时的墨渊,那本应吐出的百倍的血,哪里去了?

    我低下头猛地咬住他的嘴唇,全顾不得他身体那微微的一震,只管用舌头顶开他的齿关,用力探进他口中,能感到一股腥热的东西沿着我同他两口胶合的缝隙蜿蜒淌下,他一双眼睛黑得越发深沉。

    我同夜华,在我是白浅的这一世里,相爱不过九重天上的个把月,最亲密的,不过那几夜。

    他一把推开我,咳得十分厉害,大口大口咳出的血刺得我的眼睛狠狠花了一花。推我那一把想是已使尽了他最后的力,他就那么歪在地上,胸膛不停地起伏,却动弹不得。

    我爬过去将他重新抱住:“你又打算把它们全吞到肚子里?你现在才多大的年纪,即便软弱些,我也没什么可失望的。”

    他好容易平复了咳嗽,想抬起手来,却终归没抬上来,明明连说话都吃力,却还是装得一副从容样子,淡淡道:“我没什么,这样的伤,并不碍事。你……你别哭。”

    我两只手都抱着他,没法腾出手来抹脸,只瞧着他的眼睛:“用元神祭了东皇钟的,除了墨渊,我还没见到有谁逃过了灰飞烟灭的命运,便是墨渊,也足足睡了七万年。夜华,你骗不了我的,你要死了,对不对?”

    他身子一僵,闭上眼睛,道:“我听说墨渊醒了,你同墨渊好好在一起,他会照顾好你,会比我做得更好,我很放心。你忘了我吧。”

    我怔怔望着他。

    那一刹那仿如亘古一般绵长,他猛地睁眼,喘着气道:“我死也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我一生只爱你一个人,浅浅,你永远不能忘了我,若你胆敢忘了我,若你胆敢……”声音却慢慢沉了下去,复又低低响起:“我又能怎样呢?”

    我靠近他耳边道:“你不能死,夜华,你再撑一撑,我带你去找墨渊,他会有办法的。”他的身子却慢慢沉了下去。

    我靠近他的耳边大吼:“你若敢死,我立刻去找折颜要药水,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剩。我会和墨渊、折颜还有四哥一起,过得很好很好,永远也不会再想起你。”

    他的身子一颤,半晌,扯出一个笑来,他说:“那样也好。”

    他在这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