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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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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九门自次日清晨起对进出车马人等详加盘查,于是内外都排起了长队,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城门就如堰塞一般,货物堆积如山,搭起的窝棚连绵几里,商旅无不怨声载道。

    而满清朝堂之上,刺杀事件所掀起的波澜也远未平歇。先是豫亲王多铎以防卫疏漏上奏请罚,然以伤重暂记其过,命闭门待罪。接着便是二等昂邦章京遏必隆因于城内搜检时拒不启门,并命其佐领下人对护军拔刀相向,以藐视王命论死。然后便是内大臣索尼、冷僧机、席纳布库驭下不严,惊扰圣驾。最后则连险遭不测的摄政王多尔衮、毫无干系的辅政王济尔哈朗亦都有罪。

    摄政王上奏以失察之罪自议辍朝思过。他不到场,两位辅政王也不来,武英殿朝会便彻底一片死寂。然而,国事不能停摆,战事还待定夺,摄政王府的“朝议”便愈发热闹起来,公文流转签发全不耽搁。

    如此不到两日,两宫太后终于觉出味来,布木布泰向哲哲道:“姑妈,福临选后之事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哲哲无奈地说:“本来我就说皇帝亲政为时尚早,他们非要撞这南墙。唉,形势如此,容不得不低头。”

    于是便派了使者去向多尔衮说,叔父王为国辛劳何罪之有,皇帝年纪尚幼,一日都不能离王辅佐,至于大婚之事,容日后皇帝长成再议。

    多尔衮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他说皇上冲龄践祚,如今已三年有余,当是时机为陛下聘勋族贵女为后。不仅如此,人选也有了,着实让两宫太后惊喜。

    “这么说,选的是太后侄女?”钱昭提了一粒黑子,思索片刻落在棋秤上,见对手眼角带笑,便也回了他一笑,将棋子往上推了一格。

    “你、你……落子无悔!”冯铨急道。

    钱昭望着他道:“我手指并未离开,本就是要下在那处,哪里是悔棋。皇后年纪不大吧?”

    冯铨知她并不理亏,心念翻盘无望,皱着眉头道:“比皇上小,今年刚满七岁。”

    钱昭噗嗤一笑,道:“果然还要等些年才能成婚。我猜你也出力不少。”

    冯铨捏着棋子冥思苦想,道:“想是摄政王已有成算,我不过微末之功,不足挂齿。”

    钱昭腹诽,还“微末之功”呢,谁要论功行赏不成,蹙眉道:“你到底要何时才认输?”此人棋力不弱,跟他对局,输赢约在□□间,但就是明明已无望,还总赖着不肯结束这点让人讨厌。

    冯铨道:“还不到终局呢。”

    “我要是不出昏招,你这局还有什么指望?”钱昭不客气地道。

    冯铨被她说得脸皮有些发烫,却仍坚持道:“或许有逆转之机。”

    正说着,老仆来请冯铨去吃饭,于是他对钱昭道:“待会再接着下。”

    钱昭下了炕,跟上去道:“我与你们一块儿去吃饭。咦,你不是想毒死我吧?”

    冯铨倒真想毒死这祸害,只是他一介文士,既没那本事也无经验,亲手屠贼之类想想便罢了。这女娃已在他家住了五天,依着外边消息不难猜她身份,只是两人心照不宣并未点破。这女子杀不得也帮不得,着实让他为难,现在她赖着不走,赶出去又恐露了形迹连累自己,只希望虚应几日,能早日摆脱这无妄之灾。

    天刚擦黑,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狗吠得厉害,外头的拍门声也越来越大。前几日是半夜来搜检,搅得一家人一晚没睡。自那之后燕京风声鹤唳,内城值防的步军营大约已经将皇城内外来来回回都筛了个遍,今儿莫非又来了?

    “来了,鬼敲什么……”仆役骂骂咧咧地打开门一看,却是怔住了,门口站了两列白旗护军,俱是战铠鲜亮兵刃俨然,火把映照下个个面带悍勇之气。这许多人马却是异常安静,不闻一点人声马鸣,应是最精锐之巴牙喇兵。

    仆役腿股有些发颤,只见领头之人一手按在腰刀上,睨着他道:“豫亲王驾临,让你家主子来迎。”

    仆役慌张地奔入院中,向家主李孚禀道:“老爷,外、外头有白旗的护军,说是豫亲王来了!”

    “谁?”李孚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仆役重复了一遍,才半信半疑地出去瞧瞧。

    那队巴牙喇亲兵已进了院中,分列两排,门外马蹄声骤停,不多时便见一人着蓝灰行袍外罩貂褂,转过照壁进得院来。李孚曾从征江南,纵然来人不是通身蟒袍补服,也不至错认,当即放了箭袖跪迎道:“卑职李孚请豫亲王安。”李孚身在镶蓝旗中,豫王并非他旗主,故也不用自称奴才。

    多铎走到近前,抬了抬手道:“起来吧。”也不等他起身,径直往内厅去了。

    李孚不知自家何时与这位勋贵有了干系,满腹狐疑地跟上去,小心翼翼地文道:“卑职惶恐,不知王爷此来有何吩咐?”

    多铎在厅中站定,扫视一周,淡淡问道:“听闻你有一子,今年多大了?”

    李孚更是疑惑,却只能回道:“犬子过了年刚八岁。卑职年过不惑一直无后,此子却是前年自江南得来,也是托了王爷的福。”

    “你与他有缘罢了。”多铎点头道,“带他出来与我一见。”

    李孚只得派人去叫醒了孩子,穿戴整齐领过来磕头。多铎见了孩子,形容温和不少,将他扶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睡眼惺忪,却仍脆声答道:“我叫李继年。”

    多铎瞧着那异常熟悉的眉眼,心道真是太相像了,不由觉得十分亲切,摸了摸他顶心又问:“你过去是姓钱的,那时叫什么名儿?”

    李继年奇怪他怎么知道,低头回答道:“钱旭。”

    李孚心下觉得十分古怪,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是继年是他心爱养子,到底怕人觊觎,很是忐忑了一番。

    多铎很想问,可还记得你姐姐,到底没有出口,叹了一声,摘下扳指送予他道:“这个给你,往后好好练弓马。”说完便大步而去。

    翻身上马后,向侍卫问道:“那个刺客问得如何?”

    班布理策马跟随,答道:“回主子话,那是个硬碴,什么都不肯招,用了刑也无用。要不要换些花样?”

    多铎说:“只有一条,千万不能叫他死了,其余你们瞧着办。”

    “嗻。”班布理应了,挽缰往后退了半个马身。

    钱昭就此不见踪影,满城都搜遍了还是寻不着,实在不合常理,倒叫他生出些别的念头。但见了这孩子,便是那一点点希冀也破灭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是想着,即便那字眼让他痛彻心扉。

    他压了压肩膀伤处,还是隐隐地疼,却暂时平静下来,道:“去摄政王府。”

    多尔衮是日于吏部衙门逐一召见即将外派地方的低品官员,回府已是戌时初刻。严凤余在大门外迎接,还未转过影壁便禀告道:“豫亲王方才来过,把七阿哥接回去了。”

    多尔衮脚步一顿,到底放心不下,便掉头出了门,往豫王府而去。

    多铎将孩子放在炕上,自己躺在旁边,一条胳膊支着脑袋,逗著他玩儿。此刻大约是他头一回仔细看这孩子,五官比出生时长开了不少,有六七分像钱昭,却也能瞧出他哥的影子,这点让他十分不快。

    小小婴儿哪里管他是不是高兴,打了个哈欠,自顾吃着手指,乌黑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

    多铎伸手过去,轻捏了捏婴孩的脸颊,心想,再仔细这么一瞧,跟我也挺像的,怎么就不是我儿子?他将孩子抱起,凌空架着,道:“你额涅去哪儿了,你知道不?”

    婴儿舞着满是口水的小手却只能抓到他的衣袖,小短腿儿乱蹬,身上包着的被子也散了开来。

    多铎看他扁嘴,还不放手,犹自说着:“你额涅恼我不喜欢你,哪有这回事儿,咱爷俩好着呢。是也不是?”

    孩子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多铎慌忙放他下来,裹好襁褓,轻拍着哄他。这一哭起来哪那么容易止住,多铎只好坐起将他抱在怀里摇晃,心道,怪不得钱昭要把他挪出去,这也太吵了,她向来喜静,恐怕不会耐烦听他嚎。

    多尔衮来时,就见奶娘在外间坐立不安,不时张望却不敢进去。他扫了一眼便往里头走,虽说多铎吩咐了不让人打扰,可谁又敢拦他,冯千只能躬身上前为他打起帘子。

    进得内室,见一大一小都在大炕上仰躺着,多铎睁眼望着天花,孩子却是睡熟了。

    多尔衮道:“把七阿哥抱回来做什么?他生母不在,底下人哪里能尽心照料。”

    多铎一个打挺坐起来,没好气地道:“他是我家老七,我自然会好好养育,你就别操心了。”

    多尔衮听他口气不善也来了气,道:“你这是什么话?”

    多铎冷哼一声,也不理他。

    多尔衮强压怒气,道:“为了女人胡闹你也不是一回两回,我也不跟你计较,只是你自己要明白分寸。我过继七阿哥那是一定的。但你扪心自问,就是多尼他们,我看顾得少么?”见他不答话,缓了语气道,“你也别老那么颓着,找不回来那是命数。大不了过些时候淡了,你再选些好的到身边,什么样的美人不能得。”

    多铎哪里听得下去,怒视他道:“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怎么说得出口!”

    多尔衮神色不动,道:“旁人怎么敢跟你说实话?我自然也希望能寻她回来,只是这么多天渺无音讯,不能不往坏处估量。你心里也有个底吧。”

    多铎冷笑道:“你最好能看她平安回来,否则老七不会给你,我们爷俩以后就捱一块儿过,将来他大了,我要他承袭王爵!”

    多尔衮皱眉道:“你这是疯话!多尼怎么办?”

    “那你就多费心了,少不得要多讨一个。”多铎盯着他说,继而又冷冷问道,“额涅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心里也想着就这么算了?”

    “多铎!”多尔衮白了脸,几乎站立不住,他怎么敢如此!母亲的死,是他们兄弟三人心头永远好不了的伤疤,每一次揭都还是血淋淋的。

    阿玛偏爱阿济格和自己,额涅却更心疼病弱的多尔衮。他回想过往那些忍气吞声的日子,明白这话就像一柄刀又捅进多尔衮的伤口里,血肉模糊。自己何尝不是。他鼻头有些发酸,吸了吸气,抓着兄长的胳膊又道:“你说再选好的,行。若是你,有比东莪好一万倍孝顺一万倍的孩子,你换是不换?要是嫂子不见了,你莫非还会说大不了再娶一个?”

    多尔衮还没缓过劲来,眼前有些模糊,却突如其来地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钱昭,她穿着柳黄绣折枝牡丹的袄子,娇美中透着冷冽,赢棋后那一笑才驱开那似有似无的疏离冷淡,叫他心头一跳。他闭了闭眼,甩开多铎,说了句:“随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