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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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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岁尾,官衙不审罪人,无论建康城还是各州、郡、县衙都是正门紧闭,关押在监狱中的人犯无论是否定罪,至人日之前既不会过堂也不会受刑。

    庾倩和庾柔被关入大牢将近一月,期间多次被尚书省官员提审,查问谋逆之罪。

    两人始终咬定冤枉,反言新蔡王诬告,陷害忠臣,实是包藏祸心。

    庾倩和庾柔到底不傻子,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即便痛恨庾希二人,非到万不得已,不会搭上整个庾氏。

    皇权衰微,天子基本是个摆设,谋逆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实力雄厚如王敦,背后站着王导,举兵□□失败,当时保得性命,病死后照样戮尸悬首。

    如果两人真有谋反之意,事发被处置也就罢了。

    可两人压根没有反心,和新蔡王没说过几句话,就要被后者诬告谋逆,委实是冤得不能再冤。

    猜到是桓温和郗愔在暗中推动,奈何口说无凭,喊出来只会死得更快。

    庾倩和庾柔干脆咬定冤枉,打死不承认新蔡王的指控。至于能拖多久,端看庾希和庾邈是不是还有良心,肯为他们奔走。

    假设后者缩起脖子,看不到情势危急,只想保全自己,庾倩和庾柔只能认栽。

    虽说心里明白,终究意气难平。

    不是庾希和庾邈,他们岂会落到今日境地?便是到地下见到先祖,两人照样有话可讲!

    关押二人的牢房正巧相对。

    狱卒每日巡视两遍,一遍送来饭食,一遍取走碗筷,顺便讥讽人犯几句,过一过嘴瘾。

    昔日的高门郎君,外戚庾氏的分支,皆是狱卒仰望的存在。如今被告谋逆,即便能保住性命也将被贬为庶人,甚至流放到荒芜之地,狱卒自然再没有顾忌,完全是什么难听说什么,只为出一口胸中的恶气。

    “庾使君,想不到啊,你也会有今日!”

    东晋狱卒地位之低,甚至比不上高门婢仆。

    后者至少还能放籍,重录为民,子孙后代有个盼头。前者一旦上了名簿,后代男丁均不得脱籍。若能置办下田产还好,手中无田无地,惹怒上官丢了差事,全家老小都要等着饿死。

    狱卒的大父曾置办百余亩水田,生活算得上富足。只因得罪庾氏家仆,田地都被抢走,房舍也被付之一炬。

    几个儿子中,除编入狱卒的长子长孙,其他都被抓为荫户,至今生死不明。

    想到死不瞑目的父亲,下落不明的伯父叔父几家,狱卒怒眉睁目,恨不能明日就有尚书省来提人,将庾柔和庾倩砍头戮尸!

    “不将我们当人,你们也休想继续做人!寺庙土祠我都求过,保证你们下辈子投胎做个畜生,生生世世别想翻身!”

    魏晋时期玄学大盛,佛教也开始流入。

    上层士族笃信道教,多信奉天师道。谢安、王坦之和桓温均是“道友”。

    民间佛教渐盛,因果轮回之说大行其道,深入人心。百姓为求平安,还建起各种不在祀典的土祠,便是后世常称的“淫-祠”。

    这时的佛寺有别于后世,和尚不禁酒肉,寺庙不禁杀生。如果看到哪个和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绝对称不上稀奇。

    狱卒连骂数声,更踹了一脚门栏。

    庾倩被激怒,双眼赤红,庾柔靠在墙边,眼皮都不掀一下。

    这样的小人物何须理会。

    如果能够脱罪,动动手指就能碾死。如果不能……被讥讽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相比庾柔和庾倩,同被下狱的殷涓待遇稍好。

    殷康总算记挂同族之情,没有亲自前来探望,却先后遣家仆送来被褥衣物,并隔日送来饭食,将朝中情况粗略告知。

    “殷使君暂且宽心,我家郎主已见过王侍中和谢侍中,令仆告知使君,新蔡王之事或有几分转圜余地。如若不能,”家仆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家郎主言,必全力保住使君血脉。”

    殷涓没有出声,双手握住木拦,用力得指关节发白。

    迟迟没有等到殷涓开口,以为对方不打算让他传话,家仆起身行礼,快步走出牢狱。

    家仆刚出牢狱大门,迎面就吹来一阵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雪子。家仆抬起头,发现天空已是阴沉一片,一场雨雪又将来临。

    桓府中,数名婢仆手捧木盒,快步穿过回廊。

    行至回廊尽头,遇到身着袿衣儒裙,头戴金簪的司马道福,当即停住行礼。

    司马道福本没在意,擦身而过时看到婢仆手中的木盒,发现盒上图案新颖,雕凿着大团的牡丹花,花瓣边缘和花-心处均镶嵌彩宝,不由得双眼一亮,道:“这是哪里送来的?”

    “回殿下,是盐渎送来。”婢仆恭敬答道。

    “盐渎,小郎送来的?”司马道福被精致的花纹吸引,舍不得移开暮光。盒子都如此惹人眼,盒中之物十成更加精美。

    如果是姑孰送来,她或许还能得上几样。盐渎送来的东西压根是想都别想,能看两眼都是造化。

    越是得不到越想要,越是看不到越想看。

    司马道福耐不住好奇,不再去院中赏雨景,而是转道去见南康公主。

    婢仆没有阻拦,也不敢阻拦。让开半步由司马道福先行。

    彼时,南康公主正同李夫人商量,元日将到,该给桓容送几车东西。

    “瓜儿在盐渎,椒柏酒用不上,他也不喜这酒的味道。莫如备上两坛屠苏酒,再运去半株桃木。”

    “阿黍会煮好桃汤备下,倒是无需挂心。”

    “五辛菜,”南康公主顿了顿,嫌弃似的拧眉,“瓜儿向来不喜,我不在眼前,八成是一口都不会吃。”

    李夫人掩口轻笑,道:“郎君不喜此味可是随了阿姊。”

    桓容不喜欢辣味,也不喜菜肴过咸,这点的确像足了南康公主。相比之下,桓大司马倒是喜咸喜辣,年轻时是无咸不喜、无辣不欢,通俗点讲,相当口重。

    两人正商量着,阿麦至内室禀报,道是盐渎来人,随车有桓容送来的节礼。

    “两只大箱,六只长盒,现在门外。”

    “瓜儿送来的?”南康公主大喜,当即让婢仆入内。见司马道福跟着进来,难得给她一个好脸。

    “来人现在何处?”

    “回殿下,来人自称石姓,现为县公舍人,带有郎君亲笔书信。”

    “舍人?”南康公主恍惚想起,日前桓容来信,的确提到任命国官。

    “阿姊,既是郎君派来,不妨一见。”

    “好。”

    南康公主点头,见司马道福赖着不走,皱了皱眉,到底没有马上赶人。

    婢仆移来三面立屏风,南康公主坐在正位,李夫人坐在左侧,司马道福知道李夫人在府中地位,知趣的坐到右侧,没有开口惹人厌。

    室内安排妥当,阿麦亲往客室去请石劭。

    大概半刻钟左右,身着蓝色深衣,头戴葛巾的年轻郎君走进室内,隔着立屏风端正行礼。

    南康公主仔细打量,发现此人五官俊朗,目光清正,不由得点了点头。转头和李夫人交换眼神,后者也是轻轻颔首,轻启红唇,低声道:“郎君能识人。”

    司马道福看清石劭面容,兴致大减。

    她喜爱的是类似王献之一般的风流郎君,石劭俊则俊矣,多少带着北地郎君的气质,实在不得她的眼缘。

    见礼之后,石劭取出随身携带的书信,转手递给婢仆。

    “殿下见谅,此间事关重大,仆必得当面说于殿下。”

    南康公主在屏风后展开书信,快速扫过之后,神情变得严肃。将书信递给李夫人,转向司马道福,道:“你先回去。”

    “诺。”

    司马道福到底出身皇家,并非真的没有眼色。见南康公主不愿多说,当下起身从屏风后离开。

    香风飘过鼻端,石劭始终正身端坐,目不斜视。

    待司马道福走远,立即有婢仆守到廊下,南康公主凤目含霜,锐利的视线穿透立屏风,刺到石劭身上。

    “你竟鼓动我子如此行事,到底适合居心!”

    南康公主之威非同小可,石劭提前做好准备,仍禁不住头皮发麻。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殿下,仆受府君大恩,断无加害之意,如有半句虚言,愿遭雷劈火焚!”

    时下人笃信鬼神,石劭发下如此重誓,南康公主神情未变,语气却稍见缓和,不再过于咄咄逼人。

    “如此说,你是为我子考量?”

    “回殿下,确是。”石劭沉声道,“仆早年曾往来南北市货,不敢言诸事了若指掌,却也有几分把握,算得上消息灵通。”

    南康公主没有出声打断,等他继续向下说。

    “府君出身尊贵,锦衣玉食,貌似万事无忧,实则周遭险恶,稍有不慎便将落入险境。”

    南康公主抿紧红唇,攥紧十指,李夫人无声靠近,借屏风遮挡,覆上南康公主手背。

    “府君出仕盐渎似是龙困浅滩,步履维艰,实为虎入深山,鱼入汪洋。”

    “府君到任之后,收拢落难县民,铲除县中豪强,收回盐亭,广分田地,大除弊政,仅两月时间,运盐船超过去岁半年之数,县中百姓俱赞府君仁德。”

    “秦氏乃北地高门,其祖可溯至秦汉。”

    “今胡人南下,据华夏之土,晋室高门纷纷南迁,唯秦氏据守西河等地,招纳流民,收拢离散百姓,群狼环伺之下犹不退后半步,彰显汉家声威。”

    说到这里,石劭故意顿了顿。

    屏风后,南康公主面现薄怒,很快又尽数消去。

    石劭话里话外称赞秦氏英雄,愈发衬托出晋室孱弱。南康公主到底姓司马,听他如此暗示,如何能够不怒。

    转念一想,也怪不得石劭。

    以晋室目前的地位和声望,除了皇室的名头,怕还比不上王谢等高门士族。

    “你可继续。”

    “诺。”

    见南康公主无意怪罪,石劭略微放开胆子,继续道:“秦氏手掌万余将兵,在北地素有善战之名,氐人和慕容鲜卑皆不敢轻犯。”

    “北地烽烟不绝,屡遭天灾蝗害,秦氏坞堡不缺人丁,唯缺粮谷盐帛。”

    “府君今掌盐渎,盐粮充足,有水道可绕过建康,正好同秦氏联合……”

    石劭先举桓容困境,再列秦氏之长,明言双方合作可谓强强联合。最后更道,必要时可借秦氏之威,震慑心怀诡计之人。

    这“心怀诡计之人”到底指谁,石劭没有明说,南康公主也没有追问,彼此却都心知肚明。

    石舍人有理有据,口才极佳。

    南康公主终于被说服,应下元日之前入台城,以桓容的名义进上两船海盐,换得在建康大市卖盐的许可。

    “府君之意,如事情可成,自明岁起,每半年进两船海盐。”

    南康公主斟酌片刻,道:“两船太多,一船足以。”免得养大某些人的胃口,后悔将盐渎改为瓜儿食邑,暗中起不好的心思,今后不好收拾。

    “诺!”

    石劭恭敬应诺,暗中觉得,假如桓容有南康公主这般决断,明年入库的黄金定然将多上一倍。

    商定诸事,石劭起身告辞。盐渎人手不足,尤其缺少文吏。如非事关重大,无法委托旁人,也无需他走这一趟。

    待到房门合拢,婢仆撤去立屏风,南康公主仔细看过书信,笑道:“难为瓜儿寻到此人。”

    李夫人笑着点头,亲手捧过放在一边的木盒,道:“阿姊,郎君是有福之人。”

    南康公主放下书信,长袖随之振动,袖摆似张开的蝶翼,轻轻铺在身侧。

    “打开看看,瓜儿都送来什么。”

    木盒貌似无锁,内侧却藏着玄机。

    这样的机关难不倒李夫人,素手轻轻拨动,只能咔哒一声轻响,雕刻牡丹花样的盒盖向一侧滑开,现出盒中一对金钗。

    金钗制成凤形,凤尾以金丝线缠绕,末端镶嵌彩宝。凤眼明亮,是米粒大小的两颗红宝。凤口衔着两串珍珠,流动炫目的彩光。

    南康公主执起一枚金钗,轻轻抚过凤尾上的彩宝。

    阿麦捧上铜镜,李夫人执起一枚金钗,斜-插-在南康公主乌黑的发间。

    娇颜映入镜中,望进南康公主眼底,不禁嫣然一笑,侧身移开时,裥裙呈扇形铺展,裙摆似水波流淌。

    “郎君孝心,金钗红宝才衬阿姊。”

    南康公主失笑,打开另一只木盒,发现同样是金钗,却是制成了团花模样。

    “这必是送你的。”

    李夫人浅笑,红唇娇艳,颜色更胜往昔。

    “阿姊为我瓒上可好?”

    司马道福知晓石劭已经离开,架不住好奇心,二度前来。走到门边被阿麦拦住,明言南康公主不想见她。

    隔着木窗,隐隐能听到笑声,却不十分真切。司马道福想要侧耳细听,却见阿麦看了过来,慑于南康公主之威,不甘的转身离开。

    太和四年,正月一日,元正

    天未大亮,鸡鸣初声,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

    桓容被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披衣走下床榻。见室内昏暗,小童和阿黍都不在,室外爆-响不停,更飘来一阵白烟,以为是县衙内走水,立刻唤道:“阿楠!”

    刚唤两声,小童便和阿黍走进内室。

    两人均是一身新衣,手托漆盘。盘上装着三只漆碗,碗上倒扣圆盖,盖顶绘有吉祥图样。

    “郎君,今日正旦,当贺。”

    正旦?

    桓容想了一会,终于恍然,今天过年!

    两晋的节令袭自汉朝,以夏历正月初一为新年开端,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要举行庆贺活动。若是换做秦朝,庆贺的就不是正月初一,而是十月初一。

    始皇帝一统八-荒-六-合,有权有钱,就是要十月过年,就是这么任性!

    过了一百多年,汉武帝刘彻横空出世,恢复夏朝的月份排列之法,正月初一才被视为新年开端,此后延续千年。

    依照过年的规矩,桓容换上新衣,用葛巾束发。随后坐到桌前,对着小童送上的“新年食物”运气。

    庆贺除夕的习俗尚未形成,自然也没有饺子、汤圆等年节美食。

    摆在桓容面前的三只漆碗,一只装着鸡蛋,生的,坑人的还要加几颗煮熟的豆子。一只装着三块胶牙饧,光听名字就知道粘牙。

    最后一碗是五辛菜,主要原料为葱、蒜、韭菜、姜和香菜,颜色倒是漂亮,关键是这味道,当真令人头皮发麻,半点不敢恭维。还没有放进嘴里,桓容就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

    “郎君,请用。”

    小童摆好碗筷,又捧出一杯屠苏酒,满怀期待请桓容用膳。

    苍鹰站在一旁的木架上,歪头看看盘子里的食物,很快失去兴趣,飞出屋外自行觅食。

    桓容拿起木筷,夹了一根香菜送进嘴里,两秒表情扭曲。想到自己要把整盘吃光,不禁泪如泉涌。

    “郎君为何流泪?”小童不解问道。

    “……感谢上天。”

    万幸东晋没有辣椒,万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