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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0.第630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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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换了魏野亲身在此,大概不会这么痛快应声。

    自从满清入关,捧起理学地位,“男女大防”就是件人命关天的事情。不要说一个路人带着孤儿寡妇走路,就是富商买个妾侍,若没有身契、保人,被当地土棍攀咬住了,也是等闲难以脱身。

    更不要说,燕伏龙一身道家装束,这就更犯忌讳。

    越是封闭贫穷的地方,人们的精神就越压抑而敏感,虽然在官府与士绅的层层压制下,不到饿殍遍野的荒年,谁也不敢扯旗造反。可压力始终需要发泄出去,于是外地人就成了最好的下手目标。

    所谓“车船店脚牙,不死也该杀”,这些黑车、黑船、黑店之流,从来都是逮着外地客下手,甚至全村为贼,劫杀商旅,也不算少见。此种风俗,甚至在二十世纪后半叶,还有过一次回潮,只不过带头的寨主换成了支书。

    这样的行径,还能说是为了求财,那更常见的情况,就纯粹是本地人将压力发泄到路人头上。

    也许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时疫,也许是一场不早不晚的春旱,甚至仅仅是谁家的娃子出了天花,谁家的牲口丢了一头,这些天灾就会被扭曲地解释为人祸,把罪过归咎在过路的人头上。

    不管是跑单帮的小买卖人,走街串巷的手艺人,还是游方的僧道,沿门讨吃的乞丐,在本地人眼里就成了带来厄运的灾星,先一哄而上打死了再说。

    这种场面,就像是欧洲有名的魔女狩猎,本质上不过是社会底层发泄情绪的狂欢——只不过魔女狩猎还搀和着教会的黑手,又有贵族们起哄架秧子,在神权与政权的推波助澜下,为害更烈罢了。

    燕伏龙没有这样的眼界,他只是认认真真地跟在王寡妇的身后,拐过几道巷子,正转在一个小庙门前。

    那庙也不知道供奉的是哪路神仙,门前倒还有一片空地,就见着一群子闲汉围拢了个圈子,时不时地喊出几声好来。

    王寡妇喊了几声“借光”,那些闲汉才微微散开点,露出里面的景致。

    一口粗陶大缸在地上慢慢地转动着,要不是燕伏龙眼力好,根本就看不见陶缸下面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

    这蹬缸的杂耍,也就是看个一时热闹,周围的闲汉,多半倒不是冲着玩意儿来的,嘀嘀咕咕地说的都是别一个话题:

    “这丫头瞅着瘦了点,可模样倒周正啊。身上洗刷干净,好茶好饭地将养几天,送进大宅里当屋里人也不寒碜!”

    “才十岁不到的丫头片子,亏得你起了这么个心思。可惜是个走江湖卖把式的出身,不算正经人家,不然也能说个亲事。”

    “说亲?拉倒吧,那王寡妇是什么人?镖局子练出来的身手,给官老爷内宅护院的女人,精明得很,从不肯吃亏的角色。她养下这个丫头,将来也是当钱树子用,还能让你占这个便宜去?”

    议论声里,王寡妇走上前去,却见着地上那收看钱的破碗里没有几文钱。别看四周围了这起子闲汉,倒都是白看热闹的居多。

    她抿了抿嘴,向着四周作了一个罗圈揖,扬声道:“诸位叔伯兄弟,小妇人要带着女儿往襄樊投亲,这几日多亏了大家帮衬,在这里先道谢啦。”

    说着,王寡妇把破碗里的铜钱胡乱抓起,又把粗陶缸搬开,喊了声“聪儿,我们走。”

    那一直在表演蹬缸的小女孩站起身“嗯”了一声,乖乖巧巧地就跟着王寡妇要离开。

    等在外面的燕伏龙见着这母女两个走过来,他对这王寡妇依旧是神色淡淡,见着那名唤“聪儿”的小女孩,倒是稍稍有些怜惜,转过头来对王寡妇道:“从鄂州到襄樊,也是几百里的路程,小孩子吃不得辛苦,大嫂听说也是镖局出身,就请抱着她上马,我们好走路。”

    这几句话,算是燕伏龙最客气的言语了,他本来就是个厮杀汉的模样,这几句话也说得丝毫不见和气。王寡妇是个机灵人,道了声谢,就赶忙抱着聪儿上了马。

    眼见得王寡妇骑着马,与一个黄巾道服的背剑道人去了,那些闲汉也是散开了去。

    湖北地方有武当派坐镇,虽然武当弟子这些年越发少在外面走动,可是毕竟是鄂省头号的巨无霸,这些人见着佩着铁剑的道人,倒是不会那么不长眼地上前去挑事。谁都知道,铁剑与桃木剑,砍在身上可不是一个滋味!

    只有几个嘴上没德的,还不忘朝着王寡妇远去的方向咽了咽唾沫:“可惜了王寡妇这么一身白肉,就便宜了武当山的杂毛!”

    ……

    ………

    燕伏龙带着王寡妇母女,没有怎样耽搁,就直接出了城。这个时候,官道上也是络绎不绝,然而人人看着一个道士护着一对母女行走,嘴里不敢说什么,心里的鄙夷却是一阵阵地朝上翻:“武当派如今也是尽出败类了,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破了色戒,还算个什么名门正宗?”

    然而燕伏龙哪里理会他们,只是牵马疾行,日头将落的时候,便已经走出百多里地去。

    这个点儿上,道旁鸡毛小店也多,燕伏龙选的这一家,门首还歪歪扭扭地贴了一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对子,看着比旁的店面大一些,后院里还有牲口棚,虽然店里面也是股子经年不散的汗臭脚气味道,可总算要比那些大通铺的地方强了一倍不止。

    燕伏龙自己投店没什么讲究的,但是身边带了母女两个,多少还要顾忌一点。王寡妇倒是个识趣的女人,见了这店面,点了点头,道了声:“小妇人生受道长的好处。”随即就自己下了马,先去向店家说房价。

    聪儿目送着王寡妇离开,却突然将目光转到了燕伏龙身上:“大哥哥,你和我们母女没亲没故,怎么就愿意带着我们去襄樊投亲?”

    燕伏龙年纪比聪儿大了一轮,却是没料到这小女孩一路上半句话不吭,此刻却问出这么一句话来,顿时笑道:“顺路我也要去襄樊,半道上护送你们母女两个,不过是顺手的事,值得什么!”

    然而他这句话说出,聪儿反倒又将他看了几眼,这人小鬼大的劲头,倒让他想起自己随侍魏野身边时,那个年纪不大,也同样古灵精怪的司马娘子来。想到这,燕伏龙不由得笑了一笑,却是从怀中摸了摸,找出一枚硬糖来。

    那硬糖是司马铃在西凉刺史府里偶尔兴起弄来的柠檬口味维生素糖,只是魏野一向不怎么碰这些糖果,而司马铃如今的口味大变,倒是魏文成刀剑行里那些上品的法剑、飞剑,更合她品味,陆衍和马超被她骗着试吃了几颗,就被那包裹在外面的维生素C糖霜弄了个下马威,再也不肯上当。一大包的糖果最后只好无人问津,索性就都犒赏给了道兵们。

    燕伏龙一直留着没动,此刻却便宜了聪儿。她拿着糖果凑近鼻尖打量一下,晶莹剔透还带着一丝果香,终于忍不住将那洒金透明的糖纸剥开,迫不及待地含进嘴里。初入口只是一股比老醋更重的酸意泛起,随后就是一股甜润弥散在整个口腔中。

    这样的味道,她还是头回经历,不由得蹙眉捂嘴,却是舍不得吐出来,只是用舌尖不住地挑动着糖块。

    只是才滑动几下,那糖块被唾液濡濕,顿时就沿着舌根直滑下去。

    她“咕嘟”一声吞下了糖块,双眼却是不由得望着燕伏龙,像是只等着人投喂鱼干的小奶猫。

    燕伏龙呵呵一笑,摊手道:“这是我们掌教真人的侄小姐赐下的丹药,据说有养血平疮、滋补容颜的灵效,等闲可是吃不着。我在掌教真人面前的时候少,也就只得了这一颗,对不住得很啦。”

    他这里正笑着说话,聪儿却是将头一偏,露出个冷淡样子来,燕伏龙就听着身后传来王寡妇的声音道:“燕道爷,小女子定了两处客房,您过来看看可还使得么?”

    燕伏龙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头上道巾却被聪儿一拉,微微偏了一偏。

    他也不甚在意,只道了声:“别淘气。”自己将道巾扶正,却发觉道巾上缀了一只草编的蚂蚱。燕伏龙将草蚂蚱顺手收进掌心,也不再看,只朝着聪儿一笑,随即就走入客店里去。

    然而他却不知道,背后的聪儿脸上却露出些失望神色。

    晚饭没什么可说说的,靠着两湖鱼米之乡,糙米饭管够,蒸咸鱼、莲藕汤也是应节的东西。

    用过了饭,燕伏龙朝着这对落难母女笑笑,自己回客房去吐纳打坐。

    王寡妇倒是一脸笑容地目送着燕伏龙回屋,可等到那扇门关上后,这妇人的脸上就泛起了一层青气,将手中已经捏得不成样子的草蚂蚱在桌上一掼,压低声音,却是一个字一个字都是磨着牙吐出来的:“好个不要脸的小蹄子,你才多大,就背着妈妈我勾搭野男人了!”

    散了架的草蚂蚱当间,有一张小字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快跑”两字。王寡妇捏出这字条,皮笑肉不笑地道:“也不知道是江湖上哪一派的道士,就这么朝我们收元教的地界上趟。武当、青城、昆仑那几家,我们还要忌惮几分,道海宗源是个什么来路,可是没听说过!你个小蹄子也不要以为那道士有点武艺,就能带你私奔做一对野鸳鸯了——你爹娘死得早,凡是都该听你婶婶我做主。你大伯三年前,就把你许给了齐师尊,那可是宋老尊者的开山大弟子,教里的老师傅,都是齐师尊代宋老尊者再传,这是多大的体面?”

    说到这里,王寡妇就更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低骂道:“为了给你这小蹄子置办一份好嫁妆,显得我们鄂州几个老师傅的体面,大家是左筹右办,主意都打到了广通镖局头上,可还是让镖局子里起了疑心,老东西卷了红货自己跑了,倒留下你大伯他们顶缸。要不是迟老师傅见着这道士腰间玉印是个稀罕玩意,也值个百多两,谁耐烦做这局来诈他一个雏儿!”

    正抱怨间,客店前面风声微起,一群大汉就这么闯了进来。

    这群人上身都只穿了一件青布小短褂,光着两条筋肉鼓鼓的胳膊,头上盘着大辫子,辫子尾上还垂着条红穗子,看着不像是本分人。中间一个老头子,头上裹了红布,正中画了个太极图,身上一件不僧不道的长衣服,手里摆着个又似道家手诀又似佛门手印的姿势,正是当初在广通镖局门槛上抽烟的那老儿。

    老头子进了门来,先向着四周道一声:“我佛老母大慈悲,结下法船要收元。各路弟子,今日里为无生老母行法救劫,把字号先报起来!”

    王寡妇首先跪下,朝上磕了个头,低声道:“大家同上龙华会,全仗老母保周全。迟老师尊,鄂州城外李家坛人手全都在这,动手吧?”

    迟老头摇了摇头道:“里面那人虽然不是武当的道士,可看上去功夫根底也算深。李家都是些店伙厨子,能拿他怎的?且等一等,咱们鄂州九个坛的人马,都在朝这里赶,一会大家鼓噪起来,王寡妇你便说那道士奸骗了你,只是还没得手。有这个话头打底,也不怕官府问起,我们这么多人,蚂蚁多了咬死象,何况还有老母与祖师们赐下的神符保护,刀枪不入!管是哪门哪派的高手,也得认栽!”

    正说话间,就听得外面又是一阵子喧闹,只见着一个个头上盘辫子、光着胳膊脊梁的汉子,连些头上包了青布,身上穿了白衣的妇人,纷纷都聚集起来。

    这些人,便是迟老头口中说起的鄂州收元教的信众。大半夜的,被迟老头这个传教师尊遣人喊起来,这些人只听说是要到李家坛去拿贼,不见一丝困意,反倒一个个精神百倍,叫着嚷着,湖北土音伴着四下里的狗叫声渐次喧腾起来!